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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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风透过窗纸上的破洞漏进来,吹得喜凤直打冷战。冬至伸手捏捏她身上的小袄,心疼地问:“怎么这么薄,有厚的吗?”
喜凤摇摇头,无奈地说:“进当铺了。”冬至铁青了脸,摊开手:“当票呢?我去赎。”
刚把当票翻出来,院门响了。喜凤探头一看,叫起来:“是爹回来了。”
冬至下意识地身体发僵,就和他小时候一样。对那个人,他连有对月荷十分之一的感情都没有过,有的只是惧怕,和……厌恶。
陆大有的背佝偻了,腿也瘸得越发厉害。他跨过门槛,两手空空地向屋子走来。喜凤迎了出去,但喜悦很快就被失望取代了,“爹,炭呢?你买的炭呢?”
李大有不说话,把女儿扒拉到一边。他拉开屋门,一眼看见站在当地的冬至,吓得回身便跑。冬至也愣了,还没弄清怎么回事,他已经跑到了院门口。喜凤一把没拉住,大叫:“爹,爹!不是讨债的,是哥哥回来了。”
李大有惊魂未定地停住脚,回头看到冬至从屋里出来,站在阳光下。他用手搭在眼睛上看过去,半晌才勉力直起腰,脸上露出半是诧异,半是冷淡的表情,问:“你怎么回来了。”
冬至的怒气整整攒了五年,这五年中的辛酸、屈辱和辛苦一起化成一句话:“爹,你忘了。你只把我卖了五年。”
“哦,”李大有眨眨眼,他发觉以前那个柔弱的男孩子不见了,眼前站立的是一个比他要高出快一个头的男人,不由得微微有些心虚,“手艺学成了?”
冬至不知如何回答,半晌,说:“是。我已经出徒了。”
李大有多少有了些兴趣,问:“那你这回回来,是准备到吉祥米店做事?”
冬至摇头,“不。我只是过节回来看看,节后还回钱江去。刘老板要雇我。”
“一个月多少薪水啊?”李大有的脸上有了些笑模样,“眼见过年了,你老板没给你些过节的费用?”
“爹!”喜凤越听越觉得寒掺,出言阻止。
“叫什么!他能挣钱了,就应该养着我,不然,家里怎么过?喝西北风?”李大有瞪起眼睛怒斥。
冬至觉得再听一刻,就要爆发。他突然向门口走去,边走边说:“我去把喜凤的棉袄赎出来。”
李大有叫道:“哎,你给我两块钱,我买炭去。”喜凤在旁边问:“买炭的钱呢?你又拿去赌了?”
李大有呵斥:“用你管!”
冬至忍无可忍地说:“我去买!”李大有不甘心地嘟囔着,见冬至不理他,在后面提高声音:“别忘了把我的皮袍子赎出来。”
冬至心里闷着团火气,堵得难受。他揣着手,低头一股劲儿地往外走,走到夹道时没留神,正和一个人撞了个满怀。那人手上的账册洒了一地。冬至赶紧弯腰去捡,嘴里说着:“对不住,对不住。”
那人倒是没说什么,也不动。他身后还跟了一位,可是不饶人,放下手里的箱子,边跟着捡边说:“你倒是看着点儿啊,慌什么慌?哎,你哪儿的?怎么到后院来了。”
冬至直起腰,把账本拍拍灰,解释道:“我来看我爹和妹妹。”
“你爹?你爹是谁啊?”捡本的上下打量他。
冬至还没回答,站在旁边的那人忽然叫道:“你是冬至。”
冬至看过去,也是一愣:“大少爷。”
看到几乎已经被忘记的人突然出现在眼前,家树有些许恍惚。仿佛时光倒流,回到了五年前初见的那一刻。可是面前的这个人,已经不是当年的青涩少年,个子几乎和自已一样高,相貌由原来的清秀转为惹眼的俊朗。而且看得出来,经过几年的风雨历练,他不但有了成熟的体魄,还有了成熟的心智。
而岁月似乎在家树身上没留下什么痕迹,这让冬至觉得:似乎自己长大了,大少爷也没变老,倒像从晚辈拉到平辈的感觉。他心里这么想,脸上的笑容换成了职业性的,微微躬身,问候道:“几年没见,您一切都好?”
“啊。”家树有些措手不及,生意场上的应酬词句顺嘴而出,“托您的福,都好,都好。您府上好?”说出来才发现不对劲,倒尴尬起来。
后面立着的伙计徐大力听得愣了,不知道冬至是个什么路数,看到他向自己行礼,慌手忙脚地回了一礼。
冬至说:“我爹和妹妹多亏了您照顾,都不知道怎么感谢您。”

家树缓过一口气,把架子端起来些,说:“帮忙而已。是刘老板让你回来的?他身体挺好?”
“是。”冬至回答,“掌柜的让我给您带好。”
家树接着问:“你在他那儿出徒了?打算在哪儿干啊?”
“我过了年还回钱江去,掌柜的给我留了差使。”
家树点点头,没有说话。
沉默一阵,冬至说:“我去给家里买些炭。”
“哦。”家树才醒悟过来,往旁边闪开路。冬至谢了,贴着身子走了过去。
家树瞧着他的背影,脸上的表情阴晴不定。徐大力也扭头看,问家树:“掌柜的,他爹是谁啊。”
“看库的李大有。”家树有些心不在焉。
“啊?”徐大力大吃一惊,“那瘸子能有这么个儿子。真是鸡窝里飞出个凤凰来,这小子长得比他妹子还水灵。
家树“呲”地一笑,说:“你还真会比。”
“可不是。他应该唱戏去,才不亏了这张脸。”
“他可是干咱们这一行的。”家树迈步往后院走,“对了。店里是不是正招柜台呢?”
“是啊。贴出告示两天了,来了四五个,等您挑呢。”徐大力拎着箱子跟在后面。
“都回了吧。那告示也揭下来,不招了。”
屋外冷风劲吹,屋内温暖如春。桌上架着炭火锅,水已经烧滚了,散出扑鼻的肉香味。瓷壶里的酒温得刚刚好,微微冒着热气。家树坐在座位上,心想:如果不是旁边这两个人,这该是多完美的一顿饭啊。
在他左边,坐着母亲金桂,右边则是他媳妇文娴。
此刻,文娴正忙着往婆婆的碗里布菜,边忙活边说:“这是人家从内蒙给我爹捎来的好羊肉,不膻,您多吃些。”
金桂吃了口羊肉,说:“行了。以后别尽从娘家拿东西了,想吃什么打发人去买,咱家又不是吃不起。”
文娴扭过脸儿暗中撇了撇嘴,回头继续笑道:“这不是请您尝个新鲜吗。入冬了,您身体又不太好,该补养补养。”
“嗯。”金桂听着挺受用,点点头,“你也多吃点儿,现在不比从前,你吃得越好,孩子也就越壮实。”
“是,是。”文娴答应着,向家树一笑,“听见没?你也别光顾自己吃,给我加点儿啊?”
家树冷冷瞧着她的做派,心里颇为佩服:不管文娴在私下怎么对金桂不满,表面上倒是做得妥妥贴贴的。他们夫妻间也一样,只要有第三个人在场,总象上了戏台,一个唱贤妻,一个唱良夫,每次都弄得他疲惫不堪。
金桂看家树一直不说话,问他:“今儿的铺子里生意怎么样啊?”
家树答道:“还好。”
“和徐大力把帐对完了?”
“嗯。”
“上个月流水多少是多少?和天福的那笔帐收回来了没有?老姚那个人你可别信他,能拖就拖,能赖就赖……”金桂不歇气的往下说。
家树嘴里的羊肉越嚼越没有滋味,他看着金桂上下翻飞的嘴唇,忽然说:“冬至回来了。”
金桂的话音象被刀切了一样,陡然停住。文娴正低头喝汤,忽觉耳边清静了,诧异地抬起头,发觉婆婆的脸色变了。
家树的声音里带着些许恶意:“这五年过得真快。”
金桂端起酒杯喝了一口,勉强露出个笑模样,说:“回来就回来呗。”她忽然没有了食欲,刚刚消失两年的恶梦又隐隐向她袭来。金桂推开饭碗,说:“我累了,回屋去躺躺。”
家树和文娴都站起来,目送着她离去。而后,家树满意地坐下继续吃饭,文娴端起碗,想了想,还是忍不住问:“冬至是谁啊?”
家树说:“一个穷亲戚的孩子,我娘从小就讨厌他。”
“哦?”文娴半信半疑,“我怎么觉得老太太的脸色不大好?”
“是吗?”家树头也不抬,“我没看出来。”
文娴知道问不出实话,也就不费那个力气。她从盘子里捡了块肥的扔进火锅里,家树看见,笑着说:“你倒是不怕胖了。”
文娴瞥了他一眼,道:“是谁给我弄成这样的?为了肚子里这个,还管什么胖不胖的。”
“嗬,你可别埋怨我啊。孩子是不是我的种儿还难说呢?哪儿那么巧。”家树扔下筷子,起身走了。
“你!”文娴恨得咬牙切齿,拿起酒壶朝他背影拽过去,“砰”地一声,摔了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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