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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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年后。
快过年了,客船上挤满了返乡的人,个个都是大包小包的提着,眼巴巴地瞅着岸边,盼望着早一刻上岸回家。
只有一个年轻人是例外,他穿着件半旧的长衫,怀里抱着个小包袱,独自坐在船舱最里面,船行了一天,却从没见他向外张望过。
他身旁的人长着一对醒目的招风耳,比他高出有两个头,倒不是个子高,而是他坐在了两个摞起的麻袋上。浪稍微大一点儿,就把他的头颠得撞到船仓顶。
此刻,招风耳居高临下地跟年轻人搭话:“哎,我说,你也是回家啊?”
年轻人正想什么出神,没有理会。招风耳只好用脚尖捅捅他,“兄弟,跟你说话呢。”
年轻人抬头看看,一笑,露出洁白的牙齿:“对不住,我没听清。”
招风耳也笑了,说:“问你去哪儿。”
“柳镇。”
“哦,你是那儿的人啊。”
年轻人摇摇头,“不是。我家五年前搬到那里。”
“你这是从哪儿回去啊?”
“钱江。”年轻人似乎不太爱说话,只是简单地回答,却没有反问。
招风耳的**让麻袋硌得生疼,想聊天分分心思,谁想到遇上个闷葫芦,心里不痛快。他左扭右扭,想找个舒服的姿势。就在这时,一个浪打过来,船歪斜了一下,上面的麻袋滑开了,带着他向年轻人的方向倒去。招风耳大叫:“哎呀,哎呀。”双手在空中四下乱抓。
年轻人一手抵住麻袋,一手托着他的腰,帮他坐正了。招风耳吓出一身冷汗,连连道谢:“想不到你这么大的劲儿。我这一袋儿得一百多斤呢。”
年轻人在两只麻袋上摸了摸,笑问:“是粮食啊,红豆,还有芸豆?”
“你怎么知道?”招风耳诧异。年轻人笑而不答,问:“大老远的带两袋豆子过节?”
“哎,是种子。我看比我家里中的好呢,特意带回去的。”年轻人从麻袋缝里挤出一两颗,接着光仔细瞅瞅,点点头,说:“嗯,是不错。”
招风耳上下打量他,说:“你是干啥的?”
年轻人把豆子又塞回麻袋里,拍拍手,说:“我在米店当伙计。”
招风耳噗哧笑了,说:“怪不得。”他从怀里掏出烟叶,递给年轻人,“抽一颗?老弟大号是什么?”
年轻人轻轻把烟叶推回去,说:“我不抽烟。我叫李冬至。”
两下一攀谈,冬至知道,招风耳姓胡,叫胡正东,今年二十四岁,就住在离柳镇不远的高庄。他一直跟着师傅在城里做裱糊匠,上个月师傅病逝,他帮着办完了丧事后回乡,想以后边种地边接点儿裱糊的闲活儿为生。
胡正东饶有兴致问:“你知道柳镇人办丧事办得大不大?纸人纸马扎几个?”
冬至想起母亲出殡时的光景,自己搂着喜凤跟在棺材后面,喜凤手里捧着一摞纸钱。他狠狠地闭了闭眼睛,把那一幕从脑子里赶开,说:“不知道,应该挺多吧。”
胡正东嗅着手里的烟叶,眼里冒着光,说:“赶明儿等我攒了钱,就把铺子开到柳镇去。镇上所有人出殡烧的纸人、纸马、房子都是我扎的,你信不信?”
在极度郁闷的心情下,冬至还是被他逗笑了,“我信,我信。”
船到码头,人们拎着东西,拥挤着上岸。冬至与胡正东一路,他帮着扛上一袋豆子,两人雇了辆马车,向柳镇方向驶去。
风很冷,他们坐在车上,拢着袖口挤在一起。胡正东还在不停嘴地打听着冬至的身世,冬至有一搭没一搭的应着,眼睛一直望向四周荒芜的田地。
五年前也是走的这条路,那时他还有一个完整的家,母亲温柔的手放在自己的背上,可以抚平一切伤痛。如今路还是路,陪他走的却是另外的人了。

“你妹今年多大?”胡正东执着地问。
“十二。”
“她要是长得象你,也算是美人了。”胡正东看着冬至的脸说。
“是吗?”冬至笑了。
“我也有个妹,十五了。可惜啊,”胡正东叹了口气,“长得象我。”
这下,连赶车的人都笑了。
岔路口,冬至跳下车。胡正东也要跳下来,被冬至拦住:“我走了,咱们以后再见吧。”说着把包袱拎上,向南走去。
胡正东望着他的背影,忽然想起来,大叫:“冬至,到柳镇我怎么找你啊?”
冬至语色,想起那个五年没有回去的家,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是扭头挥了挥手。
柳镇好像静止在时间里,五年,却没有什么变化。街角点心铺散发着熟悉的浓香,估衣摊儿老板的头发还是没长出来,在冬阳下闪着亮光。如果留意,就会发现,在街面上多了几根木杆,拉着电线,显出了几分洋派。
穿过两条街,一拐弯,冬至看到了吉祥米店的门脸,可能是刚油漆过不久,黑得发亮。他从门边的夹道走进后厢,来到那间小院门口。与前面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小院的门显得破旧而暗淡。
冬至轻轻敲门,半晌,里面传来一个女声:“谁啊?”透着紧张。
冬至按耐不住,使劲一推,门开了,他跨进去,叫:“喜凤,喜凤。”
屋里出来一个穿淡红棉袄的姑娘,抬头看看他,犹豫地问:“你,你找谁?”
冬至两步跨到她跟前,蹲下身,望着她的眼睛,说:“喜凤,你不认识我了,我是你哥,是我回来了。”
喜凤盯着他,慢慢地伸出手摸向他的脸。冬至拉住那只冰凉的小手,放在脸上蹭着。喜凤的眼里涌出了泪水,她突然“哇”地大哭起来,扑在冬至怀里,“哥,哥,哥……,你回来了,你回来了,爹说你再也不回来了,是骗人的……,太好了,太好了……”
冬至的眼泪也掉了下来,他拍着妹妹的肩膀,半晌,说:“行了,行了。”推开一点距离,“我看看,你不是长成大姑娘了,怎么还爱哭啊?。”
喜凤抽抽嗒嗒,不好意思地摸了摸眼睛。冬至直起身来环顾四周,只见满地都是树叶、废纸;一张矮桌只剩下三条腿,斜支在院子一角。他皱皱眉头,问:“怎么这么脏,你不打扫吗?”
喜凤抬眼看看,说:“我和爹刚搬回来,还没顾上呢。”
“哦?”冬至牵着喜凤的手,两人走进屋里。果然,屋里也是东西东放一堆,西放一堆,又脏又乱。他问:“前几年你们住哪儿?”
“你走以后,爹有些钱。我们就搬到前面街上住了。”喜凤拉冬至坐在炕上,给他倒了杯凉水。她指着屋角的炭炉:“没有炭了,爹说出去买,还没回来呢。”
“那现在怎么不在前街住了?”冬至问。
“唉。”喜凤叹了口气。“爹老是赌钱,钱花光了,屋子也租不起了。爹只好又回米店来看库,就又回这里来了。”
“爹没一直在米店干活吗?那他的钱哪儿来的?”冬至吃了一惊。
“我不知道。”喜凤点点头,显然怀念着那时的生活,“爹闲了好几年,但是挺有钱的。他天天喝酒玩儿牌,还给我买了衣裳,我们天天都吃肉呢。可惜你不在。”
“从我走以后?”
“是。要不是他老赌钱,你回来,就能睡在新屋了。”
冬至越想越不对,是什么原因让李大有突然就有了钱,还能支应五年。靠张老板给的学徒卖身钱?不可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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