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故园风雨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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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过老支书的介绍,任娟对柳平的家庭有了一些初步的了解。
柳平的母亲是一位极其普通的农村妇女,死得早。因为太普通,以致于现在人们说起她时,竟没有很深的印象,只在心里有一个模糊的影子。
柳平父亲却不相同,他是村里小学的教师,很受大家尊敬。因杏园村太小,人口不多,整个小学的学生也是少得可怜。总共二十来个孩子却是念几年级的都有,这些孩子要挤在一间教室上课,而这间教室就是小学唯一的建筑。小学里的教师只有柳平的父亲——柳学义一个人,他兼着这所小学所有的职务。在杏园村,柳学义算是一个德高望重的人,他公平正直,极有涵养。他受村民的敬重,不止因为他是村里最有学问的人,而且因为村里的中年人、年轻人都曾是他的学生,都受过他的谆谆教导。
柳平考大学的时候,他的父亲已经死了,死于癌症。但他依然鬼使神差地报考了医学院,尽管谁都明白,他即使成为医生,对他的父亲来说也没有任何作用了。
听老支书说起这些,任娟感到有些酸楚,老支书亦是慨叹不已。
中午,任娟就在老支书家吃了午饭。本来大娘要出门给任娟买肉的,任娟说自己正在减肥不敢吃,所以老大娘做了一顿很朴素但对任娟来说特别有风味儿而且很可口的饭菜:蒸地瓜、高粱米饭、拌黄瓜、炒三丝。这顿饭,任娟吃得津津有味;老支书也高兴,喝了两盅。他说家里从来没有来过如此尊贵的客人,任记者能来,让他感到脸上有光。又说孩子门都出外打工,他们老两口在家也很寂寞。最后说任记者你今天就住下吧,柳家的故事有得说呢,一时半会儿还说不完。任娟想了一会儿,表示同意,说只是太麻烦你们了,老两口说我们高兴还来不及呢。
下午,老支书领着任娟来到村西头山底柳平那已经荒废的家。
这是一处不大的院落,方方正正的,建筑在稍高于四周的一片土台之上。在远处看这所院落,有围墙,房子也在,整个院落还是完整的。院落周围没有邻居,显得孤零零的。向着后山的方向望去,远处也有几处房屋,同样也是孤零零的,显得非常神秘。
房子的位置比较高,站在院外土台上环顾四周,这个小小的村落大部分尽收眼底。它的西面北面是庄稼地,有的地块里已是收拾得干干净净,有的还有任娟说不出名的庄稼棵子在风里索索摆动着土黄色的叶子。向南穿过一小片荒坡,便是杏园村那条唯一的街道也是杏园村联系外界的唯一的道路。这条路由东面伸展过来,穿过杏园村一直向西延伸过去,蜿蜒着进入了茫茫的深山,就如同一条爬向充满了神秘、充满了未知的远方的一条白蛇,最后不知是躲进了树林里还是躲到了山的背后,就再也看不见了。院落东侧是一片刚栽种没几年的毛白杨,树叶这时虽有些变黄稀疏了,但是风一过,它们依然发出流水一样的哗哗声。
这个村子是由西向东扩展的,所以村里的新房子都建在村子的东头,越往东房子越新。而村西头这一片,像是被人遗弃了的荒野。东方是太阳升起的方向,东方也是这里的人们能走出这山的唯一方向,或许正因如此,在这里人们的眼里,只有东方才是光明的,才是通往幸福的方向,只有东方才是他们的未来与希望。
走到院门前,任娟才知道,这荒宅简直已是狐仙的乐园。院子的围墙有半人高,是用一些不太规整的乱石垒起来的,这堵墙假如不是在这儿,而是在某家星级酒店的大堂里,应该是别有一番韵味,然而在这儿能看到的只有荒凉和破败。院落的篱笆门早已不知去向,门边的围墙也倒下了半边。由于太久无人居住,院子里已经长满了杂草,穿过院落的小路埋没其中,早已没有了痕迹。在这儿,杂草特别的茂盛,它们似乎觊觎围墙外面的世界,好奇心几乎都要使它们的脑袋超越围墙的高度了
任娟小心翼翼地走进院子里,她生怕有什么蛇鼠一类的东西突然跑出来,幸而并没有这些东西出来吓唬她。杂草从中偶尔会有一两件腐朽的农具散落其中,不经意在任娟的眼前闪过,不知道在主人离开后它们已经在这儿孤独地等了多少年?院子中几颗老榆树不知是太老了还是因为荒草争夺了它们的生存空间,都已经干死了。光秃秃的黑色枝丫在山风中呜呜地低声吟唱着,这让任娟忽然感到有些凉意,一种发自内心的凉意,这股子凉意在她的心底升起,几乎让她全身颤抖。
房子有三间,坐北朝南,完全用石头一码砌成的,所用的石头明显比较大而且整齐。长久没有修缮过的房顶早已然坍塌,看着这没有房顶的房子,任娟似乎都能感觉到房顶坍塌时的那种苍凉与凄凉。落下的灰土瓦砾堆积在屋里,给了各种杂草丰盛的营养,少了屋顶又能让里边的植物有充足的阳光,坚实矗立的墙壁又保护它们不受山风的侵袭,屋内的杂草树木比院子里的更为茂盛茁壮。三间正房东侧有一处空闲处,看来以前是一处牲口棚或者厨房一类的的地方,现在早已经塌落朽败成灰土了,完全无法分辨了原来的模样了。
要是没有老支书的陪伴,这样的地方,任娟是不敢来的,尽管她自认为已是胆子够大了。
除了荒凉与破败,这里几乎什么也没有,任娟心里空空荡荡的。她恍如跨越了时空,来到远古,又恍如,这是在梦里,眼前的一切竟有些不真实。
这时,她忽然被一株树吸引了。这株种在堂屋门边上的树很是高大,树干的淡灰色皮裂出密密麻麻如蛛网一样的缝隙,树上的叶子已经落尽,干瘦的枝条在风中摇摆着。再向上看去,竟然有意外的美景:在最顶端的一条枝上,在深蓝色的天空里,竟然有两三个火红的小柿子依然挂在那儿。那几个小柿子红中透着黄,有一种淡淡而柔和的光泽,在蓝天的映衬下,颜色亮丽鲜明,像极了艺术家精雕细琢的工艺品,任娟不禁有些看呆了。
“大爷,这是一棵柿子树吧?”任娟问。她虽然第一次见到一棵真正的柿子树,但自信不会猜错。
老支书说:“对!孩子们嘴馋,把下面能摘到的柿子都摘没了,顶上那几个看来实在是够不着了,才能留下来。”
看得出,这株树已经很苍老了,应该在这儿已经矗立了不少年了,没准儿岁数比柳平还要大,谁知道呢?不过,柳平一定还记得它,不止记得柿子的甜美,也一定记得柿子的苦涩。
任娟取出手机,给这棵树照了几张相,随后又拍了几张院子的照片。看到实在没有什么可看的了,就对老支书说:“大爷,风挺凉的,咱们回吧。”
吃晚饭的时候,任娟拿出手机给李玉萍打了一个电话。
“李姐呀,是我呀,任娟啊。在外头吃饭哪,我,我去不了了,我在外地呢,啊,我在哪儿?,李姐我告诉你我在哪儿,我在塔城镇西边的杏园村呢,今晚就住在老支书家里,别处我哪儿也不去,就在这儿,明天下午我就回去。明天一早我给你打电话。”
老支书笑眯眯地看着任娟,很理解地说:“这么俊的姑娘,还有漂亮的车,是够惹眼的,应该小心点,到哪儿都得有自家人知道才对。”
老支书这样一说,弄得任娟有点不好意思。她略带歉意地微微一笑说:“她是我的领导,到哪儿我总要向她汇报的。”
吃过晚饭,老支书坐在那把他专有的座椅上,点上了一支红塔山,开始了他的故事。
“姑娘,你来时也看到了,这里四处是荒山,山不高,也不雄伟,既没有旅游资源,也没有啥矿产可开发。这里的人苦啊!完全是靠天吃饭。每家每户的田按数来说都不少,但大多是荒山坡,没有水可以用来灌溉,只能等老天爷下雨,如果雨水不足,除了能收成些地瓜,别的啥也收不着。

“当然,说起地瓜,那可真是我们这儿的好东西。我们这里的地瓜是最甜的,酿出酒来,是最好喝的。”
“那不是也不错吗?我记得地瓜也挺贵的。”
老支书笑了,“姑娘,你们城里地瓜多少钱一斤我不知道,在我们这儿也就一毛钱一斤,根本不值钱。”
任娟忽想起了什么,问:“对了,大爷,我来时看到山坡上一片片白花花的,不知那是什么呀?”
老支书想了一下说:“地瓜干呗。地瓜弄到家里来储存也麻烦。刨出来直接削成片,等干透了往家收地瓜干就行了。”
“不怕有人偷吗?”
老支书似乎觉得任娟的问题很可笑,但是出于礼貌忍住了笑,道:“谁会去偷那个呀,家家有,再说又值不了几个钱。”停了一会,老支书问:“姑娘,你注意了没有,村子南面,有一片树林?”
任娟点点头:“是,大爷,我看到了。”
“那也是我们村里的宝贝,那是一片野生的杏树林。每年的四五月份,那里都是一片粉红色,就跟云彩一样,煞是好看。城里都喜欢,好多人春天都来看花呢,你这样的女孩子一定喜欢得不得了。”说到这儿,老支书脸上浮现出一股自豪感。
任娟眯起眼想了一会儿,说:“我可以想象得出,一定很美。大爷,明年我一定来这里看看杏花。”
老大娘收拾完厨房正走进屋来,听见两人的谈话,接口道:“好,好,那里头可好看了,看了一次,保管你还想来。”可是话锋一转,大娘的脸上有了些阴霾,“那片林子有了这么多年了,不知道还能不能留下来?”
“怎么?为什么不能留下来?”任娟很奇怪地问。
“不是,”老支书说,“那块地是历史问题,一直属于集体,没有分。现在一直有些人闹着要承包,那里的山坡多少年没人动过,已经很肥喽,所以有人看着眼馋,想要种点别的发点财呗。”老支书深深吸了一口烟,吐出,眼神里透出坚定,“只要我活着,谁也别想!现在是带不来啥看得见的好处,谁知道以后不能?毁了,就没了!”
任娟很赞同老支书的想法,不禁佩服地看着老支书点点头,“大爷,您真有魄力”。
大娘放下手中的活,回过头说:“唉!这老头子,就是倔。”
“扯远了,咱还得说说你想知道的事儿吧。其实呀,村里的人,说起谁也离不开那片杏树林子。无论大人小孩,都是春天摘着花,夏天吃着杏长大的。柳平跟他姐姐也一样,也是这样长大的。农村没啥好玩的,孩子们就爱玩捉迷藏,白天在杏花里钻来钻去,想着满有意思的。有时吃了晚饭,月亮挺亮的时候,他们也去,大人们就在村口闲拉呱,听着孩子们在花丛里又笑又闹,挺不错呀。现如今,人都忙啦,那种闲日子,以后再也没有喽。”老支书叹了口气。
那是多么其乐融融的景象!任娟可以想像得到:月光下,山村被撒上了一片银色,微风轻拂,树影婆娑,没有喧嚣、没有忙碌,人们或站或坐在村口谈古论今,儿童们的欢声笑语时时传入人们的耳朵,简直就是一幅世外桃园的美丽图画!这氛围,就是东晋的陶渊明肯定也会羡慕不已。
老支书接着说:“柳平的母亲去世的那一年,柳平的姐姐,名字是······啊,叫柳梅!刚好初中毕业,柳平也在那一年开始背上书包。
“他的姐姐就成了一个劳动力。
“先前他们的生活,虽不是富有,但孩子们总还是无忧无虑的,现在回想起来那是他们最幸福的时光了。
“在柳学义心里,重男轻女的思想还是挺严重的。只有儿子才是柳家的正根,儿子是一定要培养成大学生的,只有牺牲女儿了。他要教书,是要早出晚归的。家里的那几亩田地,早早就成了柳梅的重任。
“没有了母爱的柳平,让人瞧着总比同龄的孩子孤独、寂寞。幸好有他姐姐在,柳梅是一个懂事的孩子,因为要比柳平大个七八岁左右,她可是又做姐姐又做妈妈,真不容易。毕竟是个女孩子,缝缝补补、吃饭穿衣的事儿她把柳平照顾得很周到,柳平哪里看得出是一个没有娘的孩子。他则可以在姐姐面前撒娇、无忧无虑地玩耍。
“每天傍晚放学后,很多时候都能看到柳平在村口等姐姐从田里回来。看到姐姐的身影,他就感觉非常愉快,好像心里有了着落;如果姐姐的身影没有像往常一样出现,孩子都委屈得要流泪。那感觉,我小时候也有过,不过和他不一样的是,我在盼望着母亲来领着自己回家。”
任娟一直聚精会神地听着老支书说话,还不时在本子上记下一些东西,就像是一个真正的记者在进行采访。
金色的夕阳里,金黄色的乡间小路上,姐姐被夕阳拉得长长的身影慢慢移动着,一步一步走向村口翘首张望的一个小男孩,姐姐瘦小的身影此时被绚烂的晚霞衬托着,简直就是一个女神。老支书的描述在任娟的脑海里形成了如此美丽动人的一幅画卷。
此情此景,忽然让任娟想起一首台湾校园歌曲,里面有几句歌词闪现在任娟的脑海里:
远远地见你在夕阳那端
打着一朵细花阳伞
晚风将你的长发飘散
半掩去酡红的面庞
柳平的姐姐不正是在踏着夕阳归去吗?
记得柳平也提起过这首歌,他也是很喜欢这首歌呢。这样动人的情景美丽感人,然而已然永远消失了。不知时光的推移是否变淡了柳平和姐姐那真挚的情感?这场景如果依旧可以在心里真切显现,只是,是不是要隔着泪水看?!
夜里,任娟就睡在老两口儿媳的屋子里,老大娘还特意给任娟拿出来一床新被子,这让任娟有些不好意思,也很感动。
山村的夜秋凉阵阵,任娟不胜其寒,早早就钻入了被窝。她拿过笔记本,在被窝里整理一下白天做的乱糟糟的记录,顺便重新安排一下明天的计划。
夜慢慢深了,村里的各种声音也慢慢沉寂下来了。山村的夜实在太安静了,静得有点瘆人,除了几声狗吠再没有其它的动静。这忽远忽近的狗吠声,更把山村的静衬托了出来。任娟这时才真正理解了“万籁俱寂”这句成语的真正含义,这是她今生第一次,也是最深切的感受,这是在课堂上无论如何也学不到的,无论老师多么高明,多么博学,多么善于表达。久在城市居住的人习惯了城市里早晚的那种喧嚣,忽然被放入这无边的寂静中,简直就像被放入了与世隔绝的世界里,那黑暗、那安静使人心里没有着落,像在黑暗的大海中乘着一叶扁舟浮浮沉沉漂流在波尖浪谷,脚下空荡荡,茫茫然不知何处是边际。
任娟缩在被窝里就像一只虚弱的小猫,无助地看着这强大的无边的黑暗,唯恐被它所吞没。在寂寞与惶恐中,一天的奔波化作了倦意,任娟在不知不觉中进入了梦乡。可是没多久,后半夜刮起的狂风又把任娟从梦中叫醒。这里的风真是猛烈,不知从哪里突然间钻了出来,竟是尖叫者撞向门、撞向窗,然后抓住门窗使劲摇晃着;好像又拔起院子中的树,拼命在空气中抽打着。这时连狗吠声也听不见了,大概狂风这头怪兽已完完全全把狗吓住了,它不敢再出一点声响,只有恐惧地躲在角落里听任这怪兽在面前狂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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