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月以后。
星期五的中午，任娟给柳平打来电话，说教务处夏主任对柳平为他安的假牙非常满意，一直说要谢谢你呢。柳平就说你介绍来的，我肯定让他满意啦，让他谢你就好，不用谢我了。任娟说这许多次多亏了你，我才挣足了面子，最后又说她晚上在宿舍包饺子，要他来吃。
柳平懂得任娟的心思。男女之间的事，不用逐字逐句说明白，一个表情、一个动作、一个眼神就足以让对方明白一切。而这些，不是局内人，则是很少懂得其中的信息的。柳平考虑了很久，思想一直在做斗争，去还是不去？任由这种关系发展下去吗？他渴望和任娟在一起，却又怕和她在一起，前面摆着的明明是一瓶毒药，可是自己又像一个沙漠中焦渴的旅者，不能控制自己要把它喝下去。这简直是一种煎熬，自己的心就像在沸水中被蒸煮着。
任娟的宿舍是学校为单身教职工安排的。近几年学校为了提高教职工的居住条件，集资新建了一批住宅，一些旧房子就被腾空了，这些旧房子就变成了单身宿舍，新参加工作的员工也就被安排来这里住了。
柳平到的时候，任娟正在楼下等着。她上身穿一件白色T恤衫，白白的玉颈上挂着一条细细的金链，下身穿一条米黄色休闲裤，看着那么干净、朴素、利落。看到柳平过来，任娟很高兴地迎过来，她离柳平是那么近，高高耸起的前胸几乎就要贴到柳平的胸口上了，让柳平几乎感到窒息，但也不好就躲开去。任娟仰起头看着柳平，眼睛里透着温柔，说：“你来了。”
柳平面对着这个活泼漂亮的女孩，那种苦涩的感觉又涌了上来，爱情是甜蜜的、是令人渴望的，可是如今对自己来说，这简直就是毒药、是刺刀。他完全明白这个女孩的心意，她的心像是一团温暖的火，自己算什么，柳平就觉得自己是一盆冰冷的污水。
正在这时，就听有人喊：“小任，来客人啦。”
任娟扭头一看，原来是本单位的杨爱莲，她骑着自行车在此路过，此刻正停下看着他们俩微笑，她的车筐里放着一些蔬菜，一看就知道是刚从菜市场回来。
任娟赶忙应了一声：“是杨大姐呀，去买菜了？”
“是呀，小任，这位是谁呀？不给介绍一下？”
任娟心里很反感这位杨大姐，什么事情也爱打听，今天被她看到柳平，还不知会在背后说些什么呢！可是出于礼貌，自己又不好表现出来，只得耐着性子说：“哦，杨大姐，这是柳平，市医院的大夫。”又对柳平说：“这是我单位的杨大姐。”
柳平冲杨爱莲点了一下头，笑了笑，算是打了招呼。杨爱莲的眼却是不肯离开柳平的脸，一直盯着柳平看，就像柳平是从另一个世界来的人，她非要在他的身上研究出点什么来似的。柳平注意到了，他很不喜欢受到这审视，这让他感到不自在，也觉着对方实在太没有礼貌，索性把脸转到一边去。
“杨大姐，上楼坐会儿吧？”任娟客套了一句。
“不啦，不啦，家里还等我做饭呢。你们忙吧，我走了。”说罢，冲他俩呲了一下牙，骑车走了。她还算知趣，这种人，这种时候真上楼去做一个电灯泡，完全是有可能的。
看杨爱莲走了，任娟拉起柳平的手说：“走，上楼吧。”
柳平说：“这人真有意思，好像对什么都感兴趣。”
任娟小声说：“你说对了，她可是我们单位有名的消息灵通人士，没有她不知道的事儿，都是些鸡毛蒜皮，很是烦人。”
这是一套老式两居室，两室没有客厅，一间作为卧室，一间只能是客厅了。看得出来，为了招待客人，任娟还特意收拾了房间，房间有点过于整洁，有点像应付检查卫生的感觉。柳平有点受宠若惊了。
这里看不到裴勇留下的痕迹了，任娟是否决定要与过去诀别了呢？。
包饺子的材料就搁在客厅的茶几上，柳平环顾了一下，房间里各样家具齐全，很不像是一个单身宿舍，倒像是一个已经安排好一切的家，就道：“你这儿真不错呀，真像是过日子的啊。”
“家里淘汰下来的旧家具，扔了可惜，卖了不值钱，我就挑了几件搬这儿来了。一会儿你帮我，咱一块包吧。”
“我恐怕只会给你添乱。这活我没干过。”
“看来，我要做你的老师了。”
“任老师！”柳平叫道。任娟瞥了一眼柳平，笑起来。
饺子陷任娟早就准备好了，只剩下和面擀皮了，幸亏任娟老早就开始准备这一切，不然，要想吃上饺子，那可要费了大劲了。
看着任娟和面，柳平不知想起了什么，不由笑了一下。
让你家问：“笑什么？我干得不对吗？”
“不，是我想起了我在大学里的一件事，觉得挺有意思。”
“什么事？说来听听。”任娟边和面边抬头看着柳平。
“是这样，有一天，我们同宿舍的一个人嘴馋了，提议要自己动手包饺子吃。”柳平说，“其他人也有兴趣，结果一呼百应。然后我们就分好工，分头准备材料，有去买面的、有去买肉的、有去买调料的······。这些东西都准备好了，可是一看还是没法包饺子，你猜是怎么回事？原来还没有面盆和擀面杖，最后大家一块想办法，就刷了一只脸盆当面盆，找来一只啤酒瓶子当擀面杖。”
任娟笑道：“亏你们想得出。”
“东西都准备齐了以后，大家各司其职，我就负责和面。原本以为这是最简单的活，可是干起来才知道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先放了半脸盆面，然后往里加水，一点一点往里加，面总也捏不成个，我干脆倒进去两缸子水，没想到面又稀了，接着往里加面，面又硬了，再加水，面又稀了，再加面·····”柳平话没说完，任娟就哈哈大笑起来。
“水多加面，面多加水，陷入怪圈，就没有尽头啦。饺子怎样？包得还行吗？”任娟忍住笑问道。
“饺子最后还是吃上了，不过跟平常的饺子不太一样，人家的饺子煮出来一个是一个，我们的饺子煮出来陷儿是陷儿，皮儿是皮儿，全泡在汤里，没办法，最后我们每人分了两碗咸片汤喝了。”任娟实在忍不住，笑得眼泪几乎要流出来了。
“好歹那是我们自己的劳动成果呀，也没人嫌难吃。还有呢，我们不光喝了汤，还蒸了馒头。”柳平被这气氛感染了，也露出了少有的愉悦表情。
“馒头？”任娟止住了笑，等着柳平说下去。
“不能不蒸啊，饺子陷就那些，面买得本来就多，可是我把所有的面都和上了，面太多了。”柳平脸上现出无奈的样子，接着说，“馒头蒸出来一看，根本没法吃。后来我们一打听才知道，蒸馒头还要用酵母来发面，这我们都不知道，面也没有发，敢情我们蒸出来的都是死面疙瘩。”说完也开心得笑起来。
任娟笑着瞥了他一眼，道：“以前学校里的生活，现在想想，倒是挺有意思。”心想：原来他也会笑得这么开心，少见！
面和完了，柳平过来帮着任娟擀饺子皮，虽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可最终也没整出一个像样的饺子皮来。任娟笑得了不得，最后任娟还是把柳平撵到沙发上看报纸去了。
柳平看了一会儿报纸，拿起旁边的书来看，见是几本《红与黑》、《简·爱》之类的书，就说：“你还读这些书吗？我以为现在不会有人再读这些书了呢。”
“我教语文，这些还是了解一下的好。说实话，开始是逼着自己看，真看下来，都不错，还是很吸引人的。名著就是名著，常读常新嘛。”
“对，看这些书，既可以了解过去的历史风情，也有现实意义。记得我上大学的时候，是很流行读这些名著的，谁要是没读过，别人谈论自己插不上嘴，感觉还很丢人呢。那种时候，恐怕不会再有了。”柳平说。
“现在的出版物比以前多了嘛，可选择的多了，选名著的几率就少了。”
“你说的有道理，我觉得人们现在看一些杂七杂八的流行书比较多，看完扔一边，就忘了，什么也记不住。可能与现在生活节奏快有关系，人们任何事都讲究快，很快地接受，很快地抛弃，根本没有耐心去欣赏一些得细细品味才见真性情的东西。”
“像吃快餐，对不对？”
“对，什么事儿都像在吃快餐。”
“就是‘浮躁’。”
“我叫它‘快餐文化’。”
二人相视一笑。
任娟的厨艺的确不错，不但饺子皮擀得快而且圆，而且饺子包得也快，并且饺子捏出来还非常好看，一行行像是铸了花边的银元宝，整齐地排列在盖板上。
看任娟自己忙活，柳平有点不自在，任娟明白，就让柳平洗了两只高脚杯，然后拿出一瓶红酒倒上。
饺子出锅了，雾腾腾的水汽带着一股清香，引得柳平肚里的馋虫向外直钻。
水饺味道不错，很合柳平的胃口，他一个劲地夸赞。
任娟道：“不像快餐就好。”
柳平道：“绝对是名人名作，我可要好好品味呢。”
可口的食物，温馨的气氛，柳平很久没有吃过这么舒适的晚餐了，因为太久了，柳平已经记不起上一次是在什么时候了。
“任娟真是一个不一般的女孩。”柳平暗自思忖，“不光是人漂亮，还很能干，可以说是出得厅堂入得厨房。现在，还有多少女孩子能做得家务，到处都是花瓶一样的女孩子，只知道花钱、打扮。” 想到这里，柳平不禁用欣赏的目光看了一眼任娟。
任娟说：“怎么，干嘛那样看我？”
“我在想，能娶到你的人真是个有福的，还不是一般的有福，非常有福呀！”饮完最后一口酒，柳平把酒杯放在茶几上。
“那不知道谁有这么好运了。” 说着，娇羞地看了柳平一眼。
不知是害羞还是红酒发挥了作用，一丝红晕爬上了任娟的脸颊，雪白明净的脸上，这丝红晕若隐若现，使本来一个豪放式的女孩有了娇柔的一面。
任娟的温柔离柳平这么近，他竟也有面红耳热的感觉。这种久违乐得感觉，对他一个临近中年的男人来说真是稀奇。他感觉自己已不是一个成年人，而是一个少年，一个内心狂跳的少年。究竟是什么使柳平心跳如少年？这个女孩究竟有什么样的魔力？
柳平的前妻生性大大咧咧、不拘小节，与精细的柳平完全是两路人。为了赶在单位分房之前弄到一纸结婚证书，他与前妻经人介绍仅两个月后便结婚了，两个人结婚前真正见过不超过十次面。正如地基不结实的房子迟早要倒塌一样，柳平的婚姻大厦最终也因地基的不稳固而倒塌了。有人说夫妻双方两个人的性格不能一样，要有互补性，这样才能合得来，婚姻才能维持长久。可是这话对柳平来说简直如天方夜谭一样不切实际，夫妻二人到了最后竟然势如水火，互不相容。妻子好动，如果家里没有点动静，妻子便会没着没落，所以家里的电视机只要妻子在家必定是一分钟也不会歇息，柳平好静，嘈杂不断的声音时常令他难以忍受；妻子是只知道过日子的人，每天只是柴米油盐，柳平每一点精神境界的东西，都被妻子视为不务正业，而柳平每每将妻子看作是将书稿点燃取暖的人。这一切曾经令柳平对婚姻对人生的意义都非常怀疑，一度不相信世间还有爱情存在。
眼前这个女孩却是那么得不同。在柳平眼里，任娟漂亮、能干、有知识、有品味、还懂得浪漫，简直没有任何缺点，不！任娟有缺点，那就是，柳平找不到她的缺点。
此时的任娟简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要让柳平心思神往，这是柳平今生今世第一次遇到这样的女孩子，一个让他不能自拔的女孩子。
“想没想过再组建一个家庭？”任娟很随意地问。
“这个我还没有认真考虑。”
“追你的女孩子一定不少吗吧？”任娟瞟了一眼了柳平。
“从没有人追过我，我也没有追过别人。是不是有人暗恋我那我就不知道了。”柳平说。
“我看呀，肯定有人暗恋过你，不过，恐怕呀早被你的严肃表情给吓跑了。”
“我很严肃吗？我自己倒不觉得。你是第一个这样说的人。”
“是吗？看来只有我跟你说实话喽。”
“你还得继续说下去呀。”
“你给我派任务啊？”
“就算是吧。”
“好啊，只要你不生气，我一定完成。”
“你说什么我也不会生气。”
“真的？”
“真的！”
“好吧，你只要少严肃点就好了。”
“就这些吗？”
“你总是彬彬有礼，这是你的优点。”这正是柳平的特点，也是他自己引以为傲的。“不过，这也是你的缺点。”任娟说。
“愿闻其详。”
“表情严肃、彬彬有礼，就意味着你和别人保持着一定的心理距离，而且是不打算接近的，你说，是不是？”
“我明白。”
“所以呀，不管是谁，一看你这么冷冰冰，就不敢亲近你。”
柳平还是头一回听到这种道理，虽然有悖自己原来的道德观，但听来却是茅塞顿开。原来生活中的道理与书本上说的不完全一样，甚至是相反的。
“这就是为什么街头小混混常有**相伴的缘故喽。”柳平说着，心里不禁想起了裴勇，脸上却还是那副神色，看不出一点变化。
“男的不坏，女的不爱嘛。街头小混混也有他的优点，会哄会逗女孩子开心，厚脸皮不害臊，这些可是得到女孩子芳心的必备要素。”听任娟说着她的理论，柳平心里一直在问：当初，是不是裴勇也用了这一套？
“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啊！”柳平说，任娟听了很开心。
柳平侧过头想了一下，问：“你也喜欢那些吗？”
“喜欢什么？”任娟开始好像不明白柳平在说什么，稍一停顿她就明白了，“我，我是一般的人吗？我和别人不一样，我有自己的主意。”
柳平笑了一下，心想：不一样，也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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