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朝阳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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暖阁的垂帘是新换的,所用的材料是西域的贡品血珍珠。那珠子每一颗大小分毫不差,圆润且极富光泽,那鲜红的颜色明丽而妖艳,实属千年难得一颗的佳品。而这帘子,却是由整整两千七百颗珠子串连而成的。
为什么会突然换了这帘子?
别人或许不知道,但魏九功可是一直跟在皇上身边的人,他怎么可能不了解这事的来龙去脉?
那西番使者说,这珠子有凝神聚气的功效,长时间挂在屋子里更有辟邪的妙用。皇帝听了这话,当下便差人制了这帘子挂到这暖阁里来了。
自那日怜景病倒在御书房里,皇帝便特许怜景暂住在月华宫。皇帝每日从雍和殿下了早朝定会绕至月华宫,探视了怜景之后,再移驾御书房。当然,这事只有随行的几个小太监知道。
魏九功掀起血珍珠帘子,皇帝踱入阁子内。
一旁伺候的宫女并未听见通传,忽见皇帝进来,忙跪下来欲呼万岁。但却被皇帝摆手制止了,当下明白皇帝的意思,转过身望了望床上仍熟睡的那人。
“景姑娘怎么样了?”皇帝坐在床边小声问道。
“回皇上的话,身子开始复原了,而且恢复的速度很快!”宫女应着。
皇帝点了点头,“恩,那就好。有什么事就去找魏总管,他自会替你解决,你只一心一意照顾好景姑娘,伺候好了,朕定有重赏!”
那宫女应了个“是”便识趣地退了出去。
“皇上,时辰差不多了,该起驾了!”魏九功在门外小心地提醒道。
皇帝看了看仍睡得很熟的怜景。这些日子,她的身体已渐渐康复,摁扣为何每日他来看她,却从不曾见她醒来。是御医的药有问题?还是,她根本就不想见他?!皇帝苦笑,或许只有科尔沁能够触动她。科尔沁能将她从鬼门关拉回来,帮她找回活下去的勇气,科尔沁能让她微笑,科尔沁能给她想要的自由...
科尔沁,科尔沁,为什么全是科尔沁?!
“皇上...”魏九功等了一会儿未见皇帝出来,便再次叫出了声。这才听见皇帝那极不耐烦的声音,“知道了!”魏九功赶紧住了声。
皇帝转过身看着怜景开口道:“朕不知道你是不是在装睡,倘若不是,就当是朕在对自己说话。若是,那么你给朕听好,朕答应了你的事情定然会做到,可是朕不是傻瓜,不能够一再容忍你的不敬,不要挑战朕的耐心!”说完,皇帝便大步走出了寝殿,然后是魏九功那洪亮的声音:“皇上排驾御书房——”
怜景睁开眼睛,他说的没错,自己的确是不想面对他。先是将她从众陪葬的嫔妃中破例领了出来,复又将自己放在他身边伺候着,继而为了一点小事将常妃的乳娘赶出了宫去。虽未言明,但这宫里怕是早已没有人不知这一切都是为了她怜景吧!而如今,如今又将她安置在这月华宫,这个她本以为此生都不会再回来的地方。想来,这会儿宫中大大小小的嫔妃都已将她视为眼中钉肉中刺了。
怜景无奈地笑了笑,皇上啊皇上,你是刻意如此的么?如此让我不知如何自处,然后顺理成章地让博尔术特怜景重新成为这月华宫的主人。可是,你难道忘记了,我心心念念的就只有科尔沁,只有苍都?大夏虽亡,但只要苍都还在一天,我便一天都无法不挂念!
若有可能,定要离开皇宫,回到草原上去。
因为至此,“博尔术特”这姓氏的意义,已被动摇了。怜景闭上眼睛,想起草原上大夏第一预言师——她最爱的阿玛,在她九岁生辰那日告诉她的话:
“‘博尔术特’在苍灵圣录中的意思是:科尔沁的神,科尔沁的守护者...”
科尔沁的神,科尔沁的守护者...
如今她已经动摇,再无资格去守护科尔沁,守护苍灵的子民...
无法亲手杀掉仇人,只能远远逃开,这是她从不曾想过的结果。她甚至曾天真地想,倘若当时不是老皇帝对大夏心有不轨,若不是他下令攻打大夏,或许姬良君释也不会成为她的仇人。毕竟他也曾是个可怜之人,没有给他足够多的爱,却让他替他背负毁灭一个民族的罪名,这该是多么不公平的事情!她几乎试图用这样的理由来说服自己可以不去恨,不去复仇。
然而,终还是自己欺骗自己。
父债子偿,天经地义!尽管她并不恨他。不过这一切也都该结束了,她要回到草原上去了。然后在苍都的天空下,请苍灵之神为她证明,博尔术特怜景,此生并未负其姓氏,她会为大夏复仇,即使代价是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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怜景将自己的东西收拾好交到女官手中,然后便步出了月华宫。这里不是她该多留的地方,既然伤势已痊愈,那么就更没有继续住下去的道理。她要回到来时的地方去了,这一次,再没有什么人可以阻止她,即使是皇帝也不行!

她从泰安殿的小太监口中打听到,今儿个一下早朝,皇帝便去了朝阳宫。怜景本该侯在御书房等皇帝回来,可是此刻她却早已失去了等待的耐心。这个皇帝和她一样,是个可怜虫!她心里这样想,她和他是同一类人,始终是在依靠着固执的信念支撑着自己。虚伪,卑微,可怜。可是她能给他的,就只有同情。看到他,仿佛看见了另外一个自己,让她不知不觉将他的事情放在了心上。不过,也只能到这里了。宫闱中的生活,并不适合她,她要离开,并实践自己的誓言,带走他的命!
思虑中,她已站到了朝阳宫外。
这宫殿出奇的冷清,几乎没有什么生气,似是多年不曾有人居住过一般,只是还时常有人打扫而已。雕梁画栋,亭台楼阁,玉廊金殿...光看这摆设便可看出这朝阳宫中居住之人在皇帝心目中的地位之高。这里的一草一木都是经过精心挑选的,各种花木交错生长,花期各不相同,于是这朝阳宫内,便是一年四季,花开不断。
怜景步入正殿,却并未发现皇帝的身影。她缓步踱至书案前,案上的紫铜香炉还温着,想必皇帝并未离开太久。她低下头,目光落在书案中央那幅展开来的画轴上。
那画中之人是个长相并不十分美丽,但却清秀可人的女子。她情不自禁地将画轴拿起来,仔细端详着。那女子的眼睛,为何看起来如此的熟悉?怜景皱了皱眉,似乎在什么地方见过,而且一定是非常熟悉的人。可是却一时又想不起来。
正当她陷入沉思的时候,忽闻一个急切的声音传来,“景姑娘,这东西可动不得,快放回去——”
魏九功这一声叫得太过突然,怜景被他吓了一跳,双手一抖,画轴就这样落在了地上。随之而来的,是魏九功那尖锐刺耳的叫声:“哎哟,我的姑奶奶!”魏九功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前来,怜景也忙蹲下身去拾那画轴,可也正是在那一刹那,一个愤怒的声音响彻整座大殿:“你们在干什么?”
皇帝快步走过来,见那画轴落在地上,顿时怒火中烧。他用力推开怜景,然后小心地将那画轴拾起来,用衣袖轻轻地拭去画轴上沾染的些许灰尘,那仔细的模样似是在呵护一个他深爱的人。
“谁准你乱动这里的东西的,难道你在内务府什么规矩都没学会吗?!”皇帝大声地吼向怜景。
怜景一时之间未弄清楚状况,只讶异地看着他,甚至连跪下施礼都忘了个一干二净。
“还杵在那里做什么,还不快滚!”皇帝复又叫道。
怜景这才回过神来,福了福身,退出了大殿。
刚出了殿门没走多远,身后便传来了魏九功的声音:“景姑娘!”
怜景转过身,“总管还有什么事吗?”
“皇上他今儿个是心情不好...”
皇上心情好与不好,做奴婢的没资格过问!“怜景打断他的话,语气生硬。”
魏九功叹了口气,复又开口道:“今儿个是楚姑娘的忌日!”
怜景闻言一愣,又听见魏九功继续说道:“楚姑娘至今日已过世四年了,她是皇上当年最喜欢的女子...”
“那时,皇上还只是个不得宠的皇子。当时的太子爷硬是求了先帝在皇上北征大梁之际,将楚姑娘强娶进了太子府。那楚姑娘也是个贞洁烈女,竟在出嫁当天,自刎于树下。皇上赶回来的时候,只来得及看见她惨死的模样,那新娘的裙子红得比血还好看,皇上就只愣愣地看着,一个字也不曾说。”魏九功摇头,“可惜了好好的一段姻缘,竟在这灰暗的深宫之内,被白白的葬送了。皇上心里自是难过,却也不说,只特地为她修了这朝阳宫,追封楚姑娘为惜贵妃,是目前这宫内所有嫔妃中品阶最高的。每次有不顺心的事儿,皇上便会到朝阳宫中来,皇上嘴上不说,但我毕竟伺候了他这么多年,又怎能看不出来呢...”
魏九功的话整日回荡在怜景耳边,她想起皇帝小心翼翼地拾起那画轴的情形。想来,是爱已刻骨了吧。否则,这世上再不会有任何理由可以让一个帝王露出如此悲戚的神情。万幸的是,他尚有一个人可以去追忆,而她...她就只有科尔沁了!为了科尔沁,她愿意付出一切!
怜景走到铜镜前,夕阳的余晖投射在她的身上,勾勒出金色的轮廓。她望着镜中的容颜,淡淡地微笑了,明亮的眼睛闪耀着坚定的光芒。然后,她的表情忽然僵硬在脸上,她终于想起到底是在哪里见过那双与惜贵妃甚是相似的眼睛了。
原来,那眼睛的主人,就是她。就是博尔术特怜景...
她苦笑,原来,世间之事,果然是皆有因缘。原来,你将我从冷宫当中救出来的目的,竟是为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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