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回首往昔尘事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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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死亡的味道吗?为何会如此的让人迷醉,仿佛只要放松下身体就可以轻松地置身于极乐。这身体已经太疲惫了,而这疲惫竟及不上心的万分之一。
怜景闭上眼睛。
其实死亡,并不可怕。
可怕的是孤独,那种孤立无援的沧桑之感总是会在不知不觉间将自己吞噬干净,甚至连骨头一起。那种从身体内部开始碎裂的疼痛是无法真实地形容出来的。
而此刻的她是庆幸的,庆幸即将面对死亡的人是她自己。不是别人,只是博尔术特怜景。因为死去的人不会难过,真正难过的是那些活下来的人,他们将不得不面对失去的痛苦,得不到远远痛不过失去。
怜景想起科尔沁一望无垠的草原,想起整日盘桓在草原上空的苍鹰。她想知道,当那熊熊战火,染红了苍都的整片天空,当昔日华丽的城池皆已化为尘土。那天宇之上划破了浮云的嘶鸣会不会异常凄厉,带着浓重的绝望而决绝地美丽着的声音——宛若夜莺濒死时的哀鸣。。。
怜景的唇角微微上提,漾起一抹淡淡的笑意,而眼角,却流出泪来。
她想起那个阳光如清泉般流淌在皮肤上的清晨,那个英俊的异族少年带着自己从未见过的犀利的眼神,翻身跃上奔驰着的烈马;她看见他骄傲地安坐在马背之上,俯视着草原上的生灵;她甚至听见了大夏子民向他朝拜的声音——他是天朝最年轻的将军,可同时又有谁能想到,他也是天朝最不受宠的皇子。人人都看见他万分风光地立在草原上俯瞰世界的豪情,却没有人想过在他年轻的心里甚至在担心,倘若是相反的结局,倘若他战死在这里,是否会有人为他难过的哭泣。怜景是看见了的,她看见了他眼底浓重的阴郁,那如苔藓一般潮湿而柔软的悲切,在她的心底延展开来,并迅速扩张,直到蔓延成一整片草原。
她记得那个晚上,草原上的风很轻,似乎是她出生以来最静谧的夜了。可是在王宫之中,盛大的典礼依旧吵闹不堪。她并不喜欢这样的庆典,因为很明显,在这样的典礼上,她只能充当一个用以献媚讨好外邦的工具。当她拉起鲜红的裙裾飞快地旋转在大殿中央,当她将所有的悲伤与不快都溶入了这支舞中,当她用力地笑着想起了她那早逝的母亲华美如燕尾蝶般的舞姿,当她笑着笑着就流出了泪来。。。可笑如她,玩偶一般的她。她恭敬地单膝跪地向他叩拜,只听见他的声音轻轻地飘落在耳边,像是在问她,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他说:“倘若我不是我,你可还会如此向我跪拜?”
她惊异地抬起头看着他,只看见他半眯着眼睛看着她,那神情像极了一只庸懒的猫咪,可事实上,他却是一只危险的老虎。
“回答我,会,还是不会?”
大殿之内突然陷入了一片沉寂,所有人都不懂这个年轻的将军,这个战场上凶狠如罗刹的少年此刻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他们不想开罪他,也不能开罪他。如今,他的一句话,便可决定整个大夏,整个科尔沁的生死。所有人都紧张地看着跪在地上的怜景,用一种看似平和的姿态,惶惶不安着。
怜景定定地注视着他的眼睛,她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反而问道:“倘若你不是你,那么你又是谁?”
那澄澈的眼神仿佛在那一刹那洞穿了他的灵魂,他愣了一下,然后抬起头,望向远方,目光迷茫没有焦点。
“我是谁?”他重复着她的话,“是啊,我若非我,又能是谁呢?”
“或许,这就是命吧,我是我!这是定数。”
他起身大步踏出殿门,再没有回头看她一眼。可是她却是一直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茫茫的夜色当中,月华如水,而他却比月光还要亮上几分。
可是怜景却从不曾想过,这个从第一眼就走进她心里的少年,竟成了科尔沁宿命中的劲敌。他有一双那么澄澈的眼睛,干净的如同苍灵河的河水。而他的心,却迷失在了仇恨与寂寞的陷阱里。
力量开始流失殆尽,甚至感觉得到灵魂正从身体当中抽离。阿玛的脸却在脑海中越来越清晰,她听见他重重的叹息和那低沉有力的声音。他说:“景儿,若有一天,苍都被攻破,那么破城之人,定是那天朝的十四阿哥姬良君释!”怜景看见阿玛仰起头看着苍都的夜空,神情中却无一丝悲戚之情,他转过头看着她,眼睛亮如星斗,“阿玛会把你嫁到天朝去,景儿,你不要有怨,这是为了科尔沁,为了大夏的子民。”
他说:“景儿你记住,姬良一族最终的王者定然是姬良君释。倘若有朝一日你有机会靠近他,要记得博尔术特这个姓氏的含义。”
“博尔术特怜景,我要你用你的灵魂起誓,此生绝不会对姬良君释动情!”
怜景听见自己尚且稚嫩的声音,那是草原上代价最沉重的誓言,“我博尔术特怜景,愿以科尔沁赐予我的灵魂向苍灵诸神起誓,有生之年,绝不会对姬良君释动情,如违此誓,定会悲伤至死,永世不入轮回!”
悲伤至死......永世不入轮回......
耳边突然响起急促的脚步声,怜景本想睁开眼,就算是最后的告别。然而等待她的,却只有无边的疼痛和无力。。。
所有的一切就在那一瞬发生了,当皇帝焦急的脚步迈进大殿的刹那,只来得及看见怜景的身体无力地倒向地面,像草原上折了翅的苍鹰,悲凉地美丽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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泰安殿内,宫娥太监里外进出忙碌着。在这距年关不远的寒冬里,他们的脸上竟渗出了密密的汗珠。大殿之内,一个愤怒的声音几乎震动了整座宫殿。
“一群废物!”皇帝指着跪了一地的御医厉声道:“你们食国家俸禄,却连个结果都诊不出,朕养你们有何用?!”语罢,一拳砸在桌上,将茶杯打翻在地。
魏九功忙低下头擦拭着溅在皇帝身上的茶水,刚擦了没两下,便被皇帝用里推开。
“你们到是给朕说说,景姑娘的病你们是治得了还是治不了?若是治不了,你们就都给朕滚回老家去吧!”皇帝的话让跪在地上的众御医颤抖得更加厉害,于是将头埋得更低。
暖阁的帘子被掀了开,又一位御医退了出来,他看了看一众人的神情,然后跪到皇帝面前小心开口道:“启禀皇上,景姑娘身上有多处鞭痕,伤口极深且未得到及时处理,因而发了炎。再加上在殿内跪了太久,染了风寒,如今高烧不退。最重要的是...”老御医抬眼,胆战心惊地看了看皇帝,只听皇帝沉声道:“照实说!”

老御医这才低下头,开口道:“是,依老臣多年的经验来看,这最重要的是景姑娘她丝毫没有求生的意志,她...她根本就不愿醒过来...”老御医顿了顿,继续道,“老臣愚顿,这身体上的病好医,可那心病...微臣实在是无能为力!”
根本就不愿醒过来?
皇帝皱着眉。这是什么意思?难道她就那么厌恶呆在自己身边吗?为了将她从冷宫当中接出来,他顶下了多少压力。可是她竟然就是如此回报他的吗?博尔术特怜景,朕怎会容你如此放肆!
皇帝什么都没再说,只转身掀了帘子走进去。
透过桃红色的帐子,隐约可以看见那个娇小的身影。怜景躺在床上,因为高烧而绯红的脸颊更显出几分娇艳,仿佛只是睡着了,而并非徘徊在生死之间。皇帝走过去,坐在床边静静地看着她,神情柔和的如五月的和风,拂得人心暖暖的酸涩着。
魏九功悄悄遣散了暖阁内的宫女,然后自己也退了出去。看着皇帝那神情,他无奈地摇了摇头。放下帘子,又将门掩好,他这才转过身。他是看着皇帝长大的,对他的了解可以说是极深了的。皇帝的强势、精明、睿智是所有人都看得到的。而真正走进他心中的人又能有几个呢?魏九功复又转身看了看那紧闭着的门,这怜景或许算是一个吧!可是,她能否比楚姑娘走得远一些?毕竟在这深宫之中...唉...他终于叹了口气,不再想下去。
皇帝温柔地伸出手握住她,她的手真的很冷,冷的不真实。仿佛她已不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这样的想法让他的心一紧,不觉将她握得更紧。他不能失去她,不能!他将她的手放在唇边,淡淡的香气从她的皮肤散发出来。她是仅剩的一个了,仅剩的一个能够真正懂他的人了。二十年来,他无时无刻不盼望着能有这样一个人出现,她能够读懂他的快乐,读懂他的悲伤,她能够让他不致觉得自己太过孤独。然后那个人出现了。
一如他所希望的那样,她几乎给了他所有他期待着的东西,她守护着他,陪他微笑,陪他难过。即使是在自己最痛苦的时候,只要一想到还有她在身边,他便可以满足的微笑了。可是他不明白,为什么她要在将他的心温暖起来的时候,在他几乎就要重新相信幸福的时候,在他以为自此可以不再孤独的时候,却离开了他?!她怎么可以那么残忍?他依旧清楚地记得那种心痛,仿佛将自己的心狠狠地揉成无数块,然后再重新将那些碎片拾起来收拾好,对着那些说不出的疼来微笑。
她死在那棵枝叶繁茂的香樟树下,火红的新娘装映衬着她苍白的脸庞,长纱的裙裾在身下铺展开来,她的唇角带着浅浅的笑,像是笑,却又仿佛是在用这样的神情来嘲讽这深宫之中的肮脏,她是在表达她仅剩的爱与恨。他恍惚想起那张清秀的面容展开最贴心的笑颜对他说:“释,我愿意,一直守着你——”然而终于,这承诺变成了一柄利剑,划破了她的喉咙,也割伤了他的心。
他发誓不会放过那个害死她的罪魁祸首,可是可笑的是,那个凶手,竟然是自己的哥哥。天朝曾经的太子,他的亲生哥哥!可是纵使如此又能如何?正是因为他是他的大哥,他才更加该死!若非他将楚儿强娶入太子府,楚儿也不会自尽。所以,纵使他是他的大哥,他也必须要死!
于是他报了仇,当他亲手将剑**他的胸膛的那一刻,他的心里竟没有一丝喜悦之情。他人生中最重要的目标至此已经达成了,那么下一步他要去哪里?为了这积攒了数年的仇恨,他不惜去争夺他本就无心的皇位,如今大仇已报,他要何去何从?
他想起三年前的那个晚上,当他以战胜者的姿态站在科尔沁草原上的那个晚上,他曾遇到了那个小小的人儿。
那场原本令他厌烦的宴会因为她的出现,就忽然精彩起来了。那时的她身着艳红色的窄袖舞裙,宛若一只翩跹飞舞的燕尾蝶,那忘情旋转着的身姿,让人觉得异常的不真实,仿佛只要一眨眼她就会消失不见。他知道她是在用她的生命在舞蹈,用她的生命。。。就像楚儿对他的爱——
她跪在他的面前用草原上最动听的声音开口道:“博尔术特怜景,拜见十四阿哥!”
十四阿哥?
哼,一个可怜的头衔而已。
他无意识地开口问道:“倘若我不是我,你可还会如此向我叩拜?”
话音刚落,大殿内陷入一片沉寂,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跪在殿前那小小的人儿身上。他这才意识到自己的问题有多么尖刻,可是,就在那一刹那,他看见她依旧平静如水的神情,忽然很想听她的答案,大不了不治她的罪便是了。他这样想着,低头看着她。
他记得她当时高高地仰起头看着他的眼睛,声音清冽如泉水,“倘若你不是你,那么你又是谁?”
她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相反她只是反问了他一句。在问出这一句的那一刻,他看见她的眸子里是那么亮的光芒,那是无所畏惧的神采,那是在向他宣告她的平和她的无所谓的姿态。那眼睛仿佛一瞬间亮过了科尔沁草原上空所有的星星,亮得他甚至不敢眨一下眼睛。。。因为在那一刻,他仿佛将她错认成了她——
可是,她不是她,她不是楚儿,再像都不是!
他没有想到的是,她竟然会被嫁到帝都来,而且还莫名其妙地成了他的母妃,他有些自嘲地笑了笑。然而,很多年以后,他才真正意识到,其实正是那深宫当中的重逢,才让他对她的存在开始有了印象,尽管是为了楚儿。
从回忆中抽离,皇帝看着仍沉沉睡着的怜景,喃喃开口道:“为什么连你都要离开朕,为什么你们都要那么残忍?你不可以死,朕命令你,活下来!”他顿了顿,“从冷宫出来至今,你都还没有过过一天的舒心日子,你竟甘心如此就死去?你口口声声说着你对科尔沁,对大夏国有怎样深刻的情,难道这就是你口中所谓的情吗?你如今做的,就是对得起这份情了?”
这话音刚落,皇帝便感觉到怜景的手指动了一下,他忙站起身仔细地看着她,只见她张开干裂的唇似在说着什么。皇帝把耳朵靠过去,试图听清楚她所说的话,微弱的声音自她的口中流出来:
“科...尔沁....”
她叫的,是生养她的地方。
皇帝站直身子看着她。她终究还是无法忘记那些过去,她想要的,原来只有科尔沁草原上策马奔驰的自由。良久,他才开口,仿佛承诺她一般,他说:“好,只要你好起来,朕就带你回科尔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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