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投效的厢兵(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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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怎么办,西夏人到了河那边了,我们是不是还老规矩?”伏在小土垒后面,纪同压低了声音问道。
这是校阅厢军第一指挥第一都参加的首场战斗。他们全都被派在一个小滩头上,作为阻止西夏人渡河的第一梯队。
面前的这条小河,是无定河一条并不算大的支流,它便是宋夏的分界线,宋人和夏人,隔着河流都可以遥遥相望。
在西夏那边,是一望无际的草原;而在宋朝这边,则有一条夹道通往河边,用做平时取水的通道。
陕西多是黄土地,河水长期冲刷之下,形成了深深的河槽,而河槽的两个边沿,自然是高高隆起的天然大堤了。这条夹道,便是宋人为了取水方便,硬生生的在天然形成的宽阔河堤上挖出来的。
夹道口对着的地方是河水的一个急流浅滩,大冬天的,正是西夏人渡河的好地方,而赵长安他们,就守在这个夹道口上。
时间紧迫,赵长安带着兄弟们在夹道口打的土垒还不到四尺,西夏人的骑兵部队便在河对岸出现了,从没打过仗的厢兵队中,顿时出现了惊慌情绪,因此纪同才前来问赵长安是否要“老规矩”,也就拔腿逃跑了。
“纪头儿,赵头儿,我们还不能跑!你看到后面拥队的张虞候没有?按照大宋军律,倘若敌人渡河,我们一箭不发,扭头就跑的话,回去就得被斩首示众!”纪同问起时,赵长安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但都中却人知道,刘天宁就斩钉截铁的告诉了纪同结果。
“那就准备战斗!第二团都有了,听我口令,填弩!”赵长安命令道。
关键时刻,听从专家的意见总是没错的,刘天宁怎么说也曾经当过天武禁军的都头,还在南方打过仗。
“那好的,兄弟们都填上弩箭,一会儿听我口令再跑!”扭头看看后面,米脂寨墙上站着的张虞候虽然看上去挺远,但他居高临下,看清自己这边的战斗还是没问题的,纪同也只好按捺住心中不安,命令第一团的兄弟们道。第三团押官王铁汉,也同样发了命令。
西夏人已经开始渡河了。这个浅滩上的水非常浅,连西夏人的马膝都淹不住,也正是因为如此,这里才成了西夏人能够快速渡河的地方。
西夏人来得好快,不一会儿,就到了河中间。
雪亮的马刀挂在西夏人的马鞍旁边,在阳光下冷冷的反射着寒光。河中央的西夏人也都伸手把背后的弓摘在手里,虽然还没完全渡过河来,但西夏人已经摆好阵势,准备冲锋了。
宋人多是步卒,而西夏几乎全是骑兵。对于步卒来说,骑兵有着天然的优势,虽然还距离还远,那西夏骑兵的气势,已经迫得赵长安等人心里极其紧张了起来。
伏在土垒后,赵长安觉得手心里微微有点冒汗,腿也有点发抖。偷眼看了一下伏在旁边的士兵们,也一个个脸色苍白,额头见汗。
知道这些兵们都害怕,其实赵长安自己也害怕,要不然他的腿也不会抖个不停了。
可是一直害怕也不是个办法,手弩这种武器,虽然射程比西夏人远了一点,但发射的时候,最需要手臂稳定,才能射中目标。都象现在这么抖抖索索的,估计那弩箭都不知道会飞到哪里去。
“天宁,给兄弟们说说,该如何用弩!”恐惧紧张的时候,做些别的事情,应该是能缓解一些的吧,赵长安心里涌上这个念头之后,当即就从嘴里发出了命令。
“好的!”刘天宁到底是在战场上厮杀过的,声音稳定的很,一点害怕的意思都没有。
在刘天宁解说手弩操作要领的过程中,西夏人已经过了河中央。
“平弩!”眼见西夏人已经过了河中央,赵长安又发令道。
这一次,全都三个团的士卒,都把装填好的手弩平端起来,瞄准河中间的敌人,但到底有多少人能做到刘天宁说的“沉心稳臂,山眼一线”,那可就说不准得很了。
反正赵长安是做不到的。操作手手弩的时候,是通过眼睛与望山上的刻度保持一致来进行瞄准的,这一点叫“山眼一线”,赵长安倒是做得很好,可惜“沉心”做不到,这“稳臂”就不用提了。奥运会刚开完,谁见过胳膊一直不自觉抖动的人,能射出十环来?
就在赵长安命令平弩的时候,却听到纪同紧张之下,发错了命令,他大喝一声道:“放!”
只听飕飕数声,第一团的弩箭已经发射。可这个时候,西夏人根本还没进射程,第一团的箭全都落了空。
“这样射不行,兄弟们,跟着我的动作做,瞄准!”刘天宁的声音响起,只见他按照操弩要领,又一板一眼的做了一遍。
可是弩这样武器,本来就是极难掌握的,刘天宁临阵授技,众士兵临时抱佛脚,不过是聊胜于无罢了。
远处的米脂寨墙上,张虞候正在注视着河滩旁的战斗。
这次的阻击,其实是张虞候对这些厢军的一次试兵,本来就没准备指望那些没有战斗力的厢军能够成功阻止敌人。但是,对于校阅厢军来说,他们必须得有勇气面对西夏人,面对战场搏杀,这样,他们的存在才对边疆有些意义。
“看就看你们敢不敢放上一轮弩箭再跑了!”张虞候嘴角了一下。这些厢兵逃跑是一定的,别说厢兵,就是禁军,也没几个敢在西夏人的冲锋下拚死抵挡的。
不过就算是逃跑吧,只能敢等西夏人进入射程,依靠弩的射程远超西夏人弓箭的特点,射上一箭再走,便算是他们完成了任务,通过了这次“校阅”的考验。当然,纪同那样放空箭可不能算数。
西夏人已经冲过河中,接近滩头了,那怪异的发型,狰狞的面容已经清晰可见,众厢兵的心里,更加的害怕了起来。
赵长安的胳膊腿也都抖个不停,连弩也架不稳了,周围更是传来一阵牙齿打架的声音,看起来厢兵们吓得更是不轻。
这样下去不行,估计一会儿西夏人冲过来时,自己这些兄弟们得吓得脚软,连跑都跑不了了,那不把昨天费了晚上劲的布置给浪费了吗?我得想个法子,帮他们定定神才是。赵一心想。
“兄弟们,打仗时候,唯有不怕死的,才有资格活着!大伙儿都稳着点神!”赵长安突然大声说道,然后伸出手来,在周围伏着的兄弟们背上,挨个拍了一下。

这句话是谁说,赵长安不记得了,但它绝对是条真理。不知道能不能激励一下士气,不过总归得找点事情来转移紧张情绪。
“大方,怕不怕?”拍到贾大方时,赵长安用力作了一个笑的表情。
“怕。不过听头儿你说说话,好些了。”贾大方也是满脸苍白,听赵长安和自己说话,也强撑出一个笑容道。不过在赵长安看起来,贾大方的笑容,和哭也没什么区别——估计自己脸上表情和他也一般无二。
此时的西夏人距离河岸,已经只剩了四分之一宽度,再有几步,就进入射程了。
可能真的是被赵长安的话所激励,当然,也有可能是赵长安的错觉,反正他感到自己拍过的兄弟们都镇定了不少,耳边牙齿打架的声音也小了。
“兄弟们,瞄准西夏人的马嘴,射!”
紧紧的伏在土墙后,赵长安按照刘天宁所说的持弩要领,平平的将弩端起,透过弩身上的望山,瞄准了敌人的马嘴。
按刘天宁的说法,厢兵的手弩力道过小,根本射不透人家西夏人的盔甲。自己这些厢兵又没受过专门训练,想射进盔甲的缝隙里致敌死命,基本上是不可能的事情。
不过射不了人,马还是可以射的。这一点身为兽医的赵长安,可是专业人士。
虽然西夏人的马头上也都套有皮甲,从前面射过去,纵然射透皮甲,马脸上有坚硬的骨头保护,马儿也不可能受到重伤。
不过马毕竟是牲畜,脑子不象人类这么聪明。按赵长安对马的了解,射马的时候,如果弩箭瞄准马嘴那块儿射出,马见到有箭朝自己嘴上射来,会本能的把头往上一抬。
只要它把头一抬,就会把脖子那块露了出来。马脖子上是没有防护的,而射中脖子的箭,定能当场把马射倒。在快速的冲锋过程中,马突然被射倒,带给身穿盔甲的骑士的后果,必定是灾难性的,所以其实射倒马匹,也就杀伤了敌人。
就在扣动弩机,射出弩箭的那一刻,赵长安突然觉得自己心如止水,那奔驰而来的西夏人的速度,也仿佛突然慢下来了似的。
随着“射”字从自己嘴里发出,自己的手竟然稳如磐石,弩箭直射过去,那西夏人的马受惊抬头,弩箭没入毫无防护的马颈,那马顿时翻滚倒地,将身上的骑士狠狠的压在了地上,后来的骑兵收势不及,马蹄正正的踹在落入河水的骑士腰上,眼看是不活了的。
不过这一轮弩箭,西夏人的骑兵,也只被射死了三名。
除赵长安一箭建功外,刘天宁的弩箭直接从一名西夏人的眼睛里贯入,将他射死;而另外一枝则和自己的一样,射入另一个骑士的马脖子,将那骑士带倒摔死。
赵长安扭头一看,另外那个射中的,竟然是李清!
与李清相视一笑,来不及有什么庆贺的动作,赵长安就急忙接着装弩。那些西夏兵又往前冲了一段,眼看再有几步,西夏人就会渡过河岸。
渡过河来,就意味着,西夏人的弓箭,已经可以射到土垒,射到这些厢兵了。
“他们该转身逃命了吧!看起来这些厢兵也只能是普通士兵罢了,只能做校阅厢军,干些守营运粮的活儿罢了。那三个能射死西夏人的,倒还能想个法子抬入禁军。”远远望着的张虞候,在心里替这队厢兵下了结论。
“兄弟们,并肩子上呀!”纪同突然站了起来,朝前挥舞腰刀,并大喝了一声,仿佛要率领众兄弟跳出土垒一般。
虽然听不到喝声,但看着纪同的动作,城楼上的张虞候心头猛的一跳:没想到这群厢兵这么刚勇,竟然敢上去和西夏人肉搏拚命!这就不是抬进禁军的问题了,有此血勇,足以抬进亲卫了!
任何一个看到纪同的动作,听到纪同喝声的人,都会起同样的心思,以为他是要带着兄弟冲出土垒,上前和西夏人拚命了。
然而,在原壮城营中,这个口令乃是一个暗号。
壮城营在所有的厢军中,地位仅略高于牢城营的囚犯。不过牢城营的囚犯既然已经是囚犯了,那么捉拿“乱民”、“流寇”的这些危险活计,反倒轮不到他们头上,毕竟你不让囚犯去捉拿犯人不是?
既然落不到牢城营头上,那当然就顺理成章的落在了壮城营头上。德州壮城营中,最底层的长行,往往三年就要换一个遍,除了重役死伤的之外,最大的折损,就是因去捉拿这些“乱民”“流寇”而死伤的。
不过纪同的这个团,从来没有因为抓捕损伤过人员,这一切,全都得益于他这一句“兄弟们,并肩子上呀!”
每每遇到危险的抓捕事务,特别是去抓捕那些极为悍勇的私盐贩子、山寨头目时,纪同便会在危险到来之前,一声“兄弟们,并肩子上呀!”,然后就带着兄弟们跑个精光。
反正抓捕是德州宪司,也就是提点刑狱使麾下衙役的活儿,根本不是壮城营的份内事。不过德州宪司的衙役头,正是德州厢军钤辖的小舅子,于是乎,这些活儿才落到了壮城营的头上。
所以纪同常常带队逃跑,倒也并没有落下什么惩罚,只是把他压在承局的位置上,足足压了十五年没能升迁。
不过失之东隅,收之桑榆,纪同在上司那里不讨好,在下属这边,却极受尊敬。包括赵长安李清他们在内,都对这个既不克扣,也不打骂,还常常领着兄弟们逃命的承局心存敬重。
眼看西夏人已经开始拉弓,众厢军都怕得要命,如今他这嗓子“并肩子上”一喊出来,大家伙当然如同条件反射一般,转过身去,撒丫子就跑。
“嘿,这个承局有趣!见众厢军还是转身逃命了,张虞候也不禁被纪同的动作逗得喷了一声。
“不过这些厢军,虽说能射上一轮弩箭,胆气终归还是怯弱。而且这带头之人也颇不明智。他们不加阻击,那些西夏人都是骑兵,他们的土垒又太低,那些西夏人可以策马轻松越过土垒,很快的追上他们,这不还是送死么?”把河滩上动作都看在眼里,张虞候心里暗暗替他们点评。
“不对,还有两个人没跑?他们要做什么?”张虞候突然发现,原来那土垒之侧,还伏着两个人,他心中不禁大奇,运足了目力朝河滩上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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