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回多疑兄弟生嫌隙动荡王都显妖氛
当晚太祖在宋皇后那里歇息。
宋皇后出身尊贵，其母乃后汉永宁公主，其父左卫上将军宋偓。时年仅二十五岁，性情柔顺知礼。自入宫起时常迎太祖朝退，亲手制作御馔。这夜太祖酩酊大醉，醒酒汤，抹脸，脱靴，宋皇后一一亲力亲为，待太祖安然睡下，已累得香汗淋漓。
近身宫人多为她抱不平：“娘娘，那花蕊夫人已是半老残花，何德何能独占圣宠。”
宋皇后摇头道：“休得胡言。花蕊夫人才貌双绝，从不在陛下面前市爱争宠。陛下要宠爱谁，全由陛下做主。”
“难道您就一点也不难过？”
宋皇后神情一黯：“难过总会有些。但哀家已位极后宫，陛下也疼惜有加，便该知足了。”
那宫人侍候宋皇后睡下，便出了寝宫。正遇见王继恩。王继恩是何手段，三两句便套出方才那段对话。心道：殿下原本想挑起后宫之战，无奈此着落空了。
第二日，太祖退了朝，仍往花蕊夫人处去了。
见花蕊夫人坐在桌前，手里拿了一本书，眼睛却走了神。遂清咳了一声。佳人恍然回神，眼波流动又是一场惊艳。
太祖笑道：“爱妃看什么书看得如此入迷？”
花蕊夫人沉静一笑，答道：“闲来无事，便把《左传》又翻来看看。”
“哦？看到何处了？”
“也才刚看，郑伯克段于焉。”
“爱妃以为郑伯何等人也？”
花蕊夫人想了想：“胆略过人，一代雄主。”
太祖有些讶然：“自周以来，多说他姑息养奸，将亲弟逼上绝路，又寘其母与城颖，诡诈不仁。爱妃之见却相差甚远。”
花蕊夫人笑了笑，反问：“陛下以为郑伯何等人也？”
太祖一怔，长久答不出来。
花蕊夫人便也不追问，沉缓道：“臣妾读来，先遑论郑伯①是智是诈，也不提共叔段②是怜是恶，更不说二人之母武姜阴助幼子夺长子之位是对是错，看来看去，到底还是大夫祭仲的一句话最为至理明言。”
“哪一句？”
花蕊夫人羽睫轻抬，一双黑白分明的清眸深深地看向太祖：“蔓，难图也，蔓草犹不可除，况君之宠弟乎。”
太祖微微变了脸色，独自踱到轩窗前，喟然长叹。花蕊夫人便也放下书本，姗姗依偎去他的身旁。太祖握了花蕊夫人的手在掌中，如握一团软玉，温腻可人。轻轻揉摩着道：“朕膝下有皇子二人，可是并没有一个比得上光义。”
花蕊夫人却道：“陛下是指哪个方面？”
“自然是谋略。光义随我出生入死，多少年积累下的经验。刀枪剑戟，样样使得上手。只这三样，德昭德芳便望尘莫及。”
花蕊夫人浅浅一笑，微启朱唇：“臣妾听得有些糊涂了。莫非陛下是在说，谁更适合做统率万军的将领么？”
太祖一愣，有些不解：“爱妃是何意思？朕也是戎马出身，若非一身好本领，深谙行军之道，岂能有如今的大宋？”
花蕊夫人越发笑得温润似水：“既然陛下有问，臣妾便斗胆进言了。陛下乃开国之君，理应出此。有多少王朝不是马背上打下的天下，但开国之君与承国之君又岂能相提并论。创业难，守业更难。马背上打下江山，便也能马背上治理江山么？隋文帝辛苦打下的大隋江山之所以传不过三代便被李唐取代，隋炀帝的荒淫享乐确是原因之一，还因他不知休养生息，穷兵黩武三次攻打高丽，结果劳民伤财，怨声载道。陛下已是开国之君，难道大宋还需要第二个开国之君么？”
太祖细细思量了一回，点了点头：“爱妃说得有理。可是……如今天下并未尽入我大宋版图，北汉，南唐，还有关外一直虎视眈眈的异族。哪一样是光凭文治，不需武功便能解决的？”
花蕊夫人亦点头：“陛下心怀壮志，自然是想大宋一统天下。但是为人君主，并非一定要事事亲为。汉高祖刘邦说过，‘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吾不如子房；填国家，抚百姓，给饷馈，不绝粮道，吾不如萧何；连百万之众，战必胜，攻必取，吾不如韩信。三者皆人杰，吾能用之，此吾所以取天下者也’。臣妾以为陛下能建大宋天下也如此。出谋划策，陛下有赵普；安养天下，陛下有窦仪，如今窦仪虽已不在，也还有王溥；百战不殆，陛下有石守信、王审琦。陛下不缺人杰，只须选出一个能善用人杰的储君。”
太祖满目赞赏：“爱妃胸中果然自有经纬。”
花蕊夫人略退一步，垂首道：“臣妾愚见，还望陛下宽恕。”
太祖执手道：“这是哪里话。朕自是明白爱妃不同那等干扰国事的奸妃，说得都是肺腑之言。”顿了顿又问，“那依爱妃之见，他三人，谁更适合做承国之君？”
花蕊夫人道：“一个是陛下的亲弟弟，两个是陛下的骨肉，陛下已经心有答案，何必又问臣妾。”
两人相视一笑。太祖心中宽慰许多，揽了花蕊夫人入怀，一起临窗观看湘竹。
不一时，忽闻门外王继恩声音，说要进来上茶，便允他入内。王继恩端了茶进来，看到桌上《左传》一书翻开着，只匆匆瞄了一眼便知大事不妙。面上却还稳稳地留了茶，恭恭敬敬地退了出去。
不久，晋王府上就得了一张纸条。
晋王打开一看，只见寥寥数语：郑伯克段于焉。心思一转，拍案大怒：好个花蕊夫人！竟敢以郑伯暗喻皇兄，以共叔段暗喻本王！
想不到真是小看了这女人！
必先除之而后快。
晋王在书房中怒下决心，钱吉在外也受惊不小。他跟随晋王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看见主人如此暴怒。虽然他并不知道纸条里写了什么，但既然是王继恩那边传来的消息，必定跟太祖立储的动向有关。
不知殿下以后有什么计划。
倘若太祖突然殡天，殿下有杜太后遗命在前，加上权倾朝野，登极之事岂非众望所归？若是殿下做了皇帝，那他的身份自然也不同了，尤其他出了一份大力。
钱吉把自己的小算盘打得噼啪响，就仿佛金山银海已经摆在了自己面前，不由得喜上眉梢。
想来想去，还是得再找白云。上一回功败垂成，足见那妖道是有真本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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