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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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祖责备道:“如今国家初定,还有多少人家连粗茶淡饭也吃不上,你这一身何止锦衣,还不知道用了多少鸟雀的羽毛。以后不许再穿了。”
昭庆公主不依:“我乃皇长女,就有一件又如何?”
太祖正色道:“就因你是皇长女,当为天下表率,连一件衣服也要如此奢华,往后上至皇族下至百姓,岂不争相攀比。你难道不知道晋朝石崇王恺斗富,一个把蜡烛当柴烧,一个用糖水洗炊具,万年尤留其臭。你不知慎行,是要弃前车之鉴不顾么?”复又指了指其余三位公主,“你便不看前人,就看看你的姊妹们,可有一人穿戴比得上你十分之一。皇家固然有皇家的用度,但也不能太过,虽生在富贵之家,也须知惜福!”
昭庆公主羞容满面,乖乖地随红袖去换了一件泰安公主的衣服。其实心里还是有些不服气。她们姊妹四人,泰安从小就格外得宠。所幸她的夫家显赫,公婆对她也礼遇有加。今日穿了翠羽衫来,本也有向泰安炫耀的意思。不想反遭了一顿奚落,又失了面子。
经这一段小插曲,后来虽有赵光美来打岔,一个下午仍有些闷闷的。直到华灯初上,宫人们忙着布菜摆酒,人来人往多了,才又热闹起来。每人面前只放了两三样各自喜欢吃的菜式,太祖兄弟子侄喝的是宫藏陈酿,泰安公主等人喝的则是甜酿。
一时间传杯换盏,笑语吟吟,不提那许多勾心斗角的烦恼事,只说情义绵绵的快乐事。兴致一上来,酒又喝得更多了,渐渐没了节制。
昭庆公主喝得眼殇骨软,一时酒气冲上头脑,便要不吐不快:“父皇,你总是偏心小妹。”
太祖喝得脸也红了,笑道:“你们都是我的儿女,说什么偏心不偏心的。”
昭庆公主半醉半醒,舌头也有点不利索了,却还知道想说什么:“怎么不偏心了?就从我们的封号上也看得出来。我们姊妹三个可说一脉而成,惟有小妹封了一个泰安,特别之意不言则明。”
赵光美笑道:“你们都已封了公主,还有何好抱怨?德昭德芳都未封王,难道说在皇兄心目中他二人更差一等?”他就是不醉时在太祖面前也时常率直以对,莫说如今有了酒,更是什么都说了。倒也未必心里真有不平。
晋王拍了拍他的臂膀道:“光美,你喝多了。”
赵光美摇着脑袋道:“你才喝多了。你反正被封了晋王,哪像我也是什么封号都没有。”
昭庆公主见有小叔叔撑腰,更加借酒放肆:“正是,父皇封皇叔为晋王,就可看出对皇叔也十分偏心。”
太祖呵呵笑道:“这孩子,出嫁了还这么任性,说了你的兄弟姊妹就罢了,如今又说到你皇叔头上去了。当心你皇叔生气!”
晋王也好笑道:“无妨,既是家宴么,自家人说来玩玩儿,我自然不会当真。”便对昭庆公主道,“你倒说说,你父皇怎么偏心皇叔了。”
“那么多的王好封,为什么偏偏封了一个晋王?我虽不像小妹成天价钻在书里,却也知道唐高宗李治做皇子时就是封的晋王,他的那些哥哥们,太子承乾,魏王泰,吴王恪……哪一个不比他强,偏生叫他执掌了江山。父皇有多偏心皇叔,还须多说么?”
众人都看太祖,却见他笑而不语。
晋王心里正有些高兴,忽听赵光美又道:“这倒不一定。封作晋王的王孙贵胄也不只他们两个。隋炀帝杨广不也做过晋王么?他又是什么人,杀兄奸嫂,淫*乱宫闱……”
还要说,猛听得一道清丽声音:“小皇叔,你真的喝多了。”原来是一直沉默的泰安公主,“其实封号就如人的名字一样,古往今来要有多少同名同姓,何必太计较?皇叔雄才伟略,做的不是李治的晋王,也不是杨广的晋王,必定是他自己的晋王。”

赵光美登时有些醒悟,自己方才错得离谱了,忙陪笑道:“就是这个意思。”看了一眼晋王,他正双目半闭地支了额头,一副醉醺醺的模样。恐怕刚才的一番话并没听进去,便松了一口气。
宋皇后在一旁轻声道:“陛下,夜已深了,各位也都喝得尽兴了,还是早点歇息吧。”
太祖点了点头,叫过王继恩:“今日晋王醉得厉害,你送他回去,朕也放心。”
王继恩领命退下。
这一夜的家宴,便虎头蛇尾地结束了。
一到晋王府,钱吉便迎了上来,和王继恩一左一右扶晋王入了书房。
晋王一身酒味地端坐在书桌后,低垂的眼睛看不出波动,但全身都异常紧绷,仿佛在刻意地压制什么。钱吉看在眼里,只觉得被无形的东西压迫得厉害,紧张地咽了口口水,先跑出去沏茶了。
晋王一动不动,王继恩便也不敢贸然进言。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听他一声轻笑,虽是笑的,却听得出怒意比笑意多。
“晋王?我早该想到的……你觉得,陛下封我的是哪一个晋王?”
王继恩思虑多时,不紧不慢地回道:“继恩以为,陛下心里是两者皆有的。”
“哦?”
“陛下与殿下是亲兄弟,多少年同甘共苦,更何况又有杜太后遗命在。但是子承父位也是天经地义的事,殿下如今在朝野之中颇有威望,身为一个帝王难免会心有疑忌。”
“嗯。话是如此说,但总有一天他要在两者之间做一个选择。万一选了后者,我将是他的一块心病,不除不快了。”晋王叹了一口气,“皇兄的心思越来越难猜了。”
王继恩忽然跪下,晋王惊道:“你这是做什么?”
王继恩直着上身道:“殿下,继恩有话要说,明知是大逆不道之言,但即使殿下怪罪也一定要说。”
晋王隐约知道他要说什么,但也没有阻止。
“继恩以为,陛下要殿下做哪个晋王根本不重要。泰安公主却说得极好,关键是看殿下自己要怎么做这个晋王!”
晋王微微一震。
王继恩膝行一步:“继恩听闻,因石敬瑭借兵篡后唐,宣祖①挈家避兵乱,肩挑陛下与殿下于担中。尝路遇异人指曰:‘谁道乱世无真龙,今此担中有二真龙也。’如今陛下已登极,可见异人所言不假。倘若殿下他日登极,自也是天命所归。怕只怕,虽有天命,却无人和。自古都是先发制人,后发制于人,倘若殿下一拖再拖坐失良机,岂不反而有违天命?”
晋王放在膝盖上的手渐渐捏成拳头:“可是皇兄总是我一母同胞的亲哥哥。”
“殿下忘了唐太宗么!玄武门之变,杀兄害弟,逼父退位,否则怎有贞观之治,大唐帝国!”见晋王猛然一震,慨然道,“无毒不丈夫,何况欲成千秋霸业!”
晋王蓦然抬头,双目灼灼似有火光跳动。与王继恩对视良久,忽又闭目沉思。半晌缓缓道:“今日这一番话振聋发聩。本王已知你的忠心,但时候未到!”
“殿下!”
王继恩还想煽动,晋王已侧过脸去摇了摇手。只得颓然告退。
心中愤懑地出了书房,一眼便瞧见钱吉闪身在花坛后,光知道藏了头,却拖一截衣摆出来。不由冷笑一声,拂袖离去。
注:①宣祖:赵匡胤、赵光义之父,名赵弘殷。石敬瑭那么有名,应该不用偶多嘴了,呵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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