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童年 (27)洞里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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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盏孤零零的酥油灯飘忽着暗淡灯光。大爸和爷爷都还没有回来,大妈伤心地为我和弟弟做着油炸面食。我的心感到阵阵冰凉,我和弟弟都想阿妈,油炸面食引不起我的半点食欲。缕缕油香像根根牛皮绳,抽打在我稚嫩的心上,心中升腾起阵阵难忍的痛,眼泪滚落在我冰冷的脸上,流入口中,咸咸的泪水拌着心中无味的疼痛,让我感到漆黑的夜是那样深,深得可以吞噬掉一切,但却吞噬不掉我心中无尽的痛。
雪下得好大,风吹得好凶,我的阿妈久久不回来,我想阿妈了,我去找她。
踩着齐膝深的大雪,朝山上爬去,雪色很刺眼。爬过这道坡,到了一个叫鬼不映的地方。这是一个很幽静的峡谷,除了许多原始森林外,还有许多的小灌木。在小灌木和原始森林之间,有一个洞伸入到山壁中。这个洞有三个人知道,我、阿妈和严泽头。在这里,有阿妈的故事,虽然弟弟黑尔甲也想阿妈,我没带他一同来,因为阿妈叫我不能告诉任何人。
严泽头是我们寨子里的一个青年,在料理幺爸的后事中特别卖力,不知道为什么他没有结婚。他对阿妈很好,记得有一天阿妈的脚被有毒的黑刺刺伤了,严泽头不但帮阿妈砍柴,捆柴,背柴,还把阿妈背回了家,阿妈不要他背,他就说:
“阿斯满,这有什么,我们小时候扮家家的时候,我不是常背你吗?那时我就想一辈子背着你哩,你当新娘时我背你,有病时我背你,老了,走不动了,还是我背你,我要一直背着你走完我们的一生。”
“严泽头,求你不要再说了!那已经是过去的事情。再说,毕竟是小时候扮家家呀。”
“可它一直记在我的心里呀!它是我一直就想实现的愿望啊!让我背你吧。”
“好吧。”
严泽头背着阿妈,又是喜悦又有点伤感,他和阿妈都不说话了,阿妈眼里闪着泪花。
“我们休息一下吧。”把阿妈放在一块大石头上,他在阿妈的身旁坐了下来。
“阿斯满,你过得很不幸,但你的不幸就是我的不幸。”
“严泽头,你别傻了,我们不会有结果,你会知道你是错的。”
“不,阿斯满,我爱你,我从小就爱你,我一直等待着机会,现在机会终于来了。爱你,我无怨无悔,如果这是错误的话,我也要坚持下去,我也要让它成为一个美丽的错误,我一生都不会后悔的!”严泽头激动地说着,想要亲阿妈的脸,阿妈把脸车开了。
“怎么又哭了?别想那么多好吗?过去了的就过去了,我们一切从头开始。”严泽头安慰着阿妈。
当他把阿妈背回家时,寨子里好多人都看见了,说什么的都有。
“妖精,不要脸!”没想到莫姆也看见了。
“你这个勾引男人的迷人花,你休想嫁到我家来!我们家严泽头就是一辈子娶不了媳妇也不会要你这个克夫的妖精!”说完,她还不停地朝地上“呸呸呸……”地吐着口水。
阿妈十分的难堪。她红着脸,黄豆一样大的泪珠从她的眼里夺框而出,流在她苍白的雪莲花般美丽的脸上。
“阿妈,你在说什么呀!”严泽头大声地吼着他的阿妈。
我的阿妈不顾脚痛,一瘸一瘸地向家跑去,决然甩开了要上前扶她的严泽头。
“阿妈,你太过分了!”严泽头对他的阿妈说完就走了,莫姆看到儿子不理她了,一**坐在地上又大哭大叫起来:
“天啊!谁来理解我呀!我都是为了谁好呀!你要娶她,你让我怎样跟你的阿爸交代呀!天啊!我不活了!不活了呀!”
后来,莫姆在领救济粮时,也演了这样的戏,让我的阿妈好难过,但从此以后,阿妈反倒改变了对严泽头的态度。
有一天,我陪阿妈去砍柴,不知道怎么就在林中睡着了。当我醒来时,发现这地方好黑,使劲地揉揉双眼,仍然看不见一线阳光,隐隐感到一股冷气,还有一股潮湿树叶的的霉烂味。伸手一摸,摸到了障碍物,好像是墙壁,伸脚一蹬,蹬到了一块又大又冷的石头。我打了一个寒劲,全身冷冷的。原来我睡在一些潮潮的树叶上。
啊!那是什么?一双大大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着绿荧荧的光,是狼吗?不会的,这一带没有狼,狼也抚养过我,我不怕狼,我对狼深怀感恩,是老熊吗?不会的,老熊在冬天都冬眠了……。
“阿妈!阿妈!”我一阵惊叫,爬起来向有光亮的地方跑去,原来我在一个洞里。跑出洞口,一只猫头鹰“噼啪”地也飞出来了。它飞过我的头顶,飞到一棵桦树上停了下来,大大的眼睛直直地看着我。原来那双大大的眼睛是猫头鹰的眼睛。
“格格!格格!你怎么了?”
听见我的哭声,阿妈跑了过来,一把将我抱了起来,用脸紧紧地贴着我。

“格格怎么了?”严泽头紧跟在阿妈的后面也跑过来了。
“她好像被什么东西惊吓了。”阿妈说。
我一会儿就没事了,严泽头和阿妈把他们砍的柴收拾好,打成背子,放在洞口,我们都坐在洞口旁边开始吃带来的打尖。
阿妈把她的烧馍馍拿出来,严泽头给她收了起来。
“吃我的吧。”
他从皮囊里取出了一块香猪腿、两块荞麦馍、还有半瓶江津白酒。严泽头撕了一块香猪腿递给我,我坐在一棵松树下开始吃起来,我自己都没有吃出味来就没有了。
“还要!”
“格格,你不能吃慢点吗?”阿妈慢慢地嚼着荞麦馍说。
“给。” 严泽头又撕了一块香猪腿递给我,他好像知道我特能吃,这块比头一块大多了。
“哎呀,等会你都没得吃的了。”阿妈娇嗔地说。
“没什么,没得了就不吃了。” 严泽头说着哈哈地笑了起来。
“阿斯满,没得了我就吃你!” 严泽头喝了一口酒,开着玩笑对阿妈说。
“不许乱说。”
阿妈打断了严泽头的话,娇媚地看着严泽头。
这是幺爸去世后,我第一次发现阿妈又像过去那么美。如果说在烧荒春播那幅图里阿妈是一种动态的美,那么现在的阿妈就有一种静态的美,她端庄地坐在一棵松树下,身边坐着爱她的严泽头,她的脸上荡漾着幸福的笑意,粉红中透着迷人的骄羞。我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已经脱去了那身黑藏袍,取而代之的是玫瑰色的藏袍,素雅的围裙系在她修长的腰间,黑色干净的绣花头帕显示着她爱神般动人的尊严。
严泽头笑了,心中装满了他期盼已久的幸福。他豪爽地继续喝着酒,阿妈坐在他的旁边,静静地看着。
我在雪地里堆着雪人,堆着堆着,不知阿妈和严泽头到哪里去了,突然,从洞里传来了他们的声音。
“严泽头,你别这样!”
“阿斯满!阿斯满!阿斯满!” 严泽头的喘息声。
“别!别!别这样!”阿妈好像已是气喘嘘嘘。
那只早已从洞口飞出来的猫头鹰,还是停在那棵光秃秃的桦树上,大大的眼睛又直直地看着我。
随着“啊”的一声,沉重而急促的喘息声终于停了下来。猫头鹰也平静了,它不再楞楞地看着我,它又展翅飞到另一棵枝繁叶茂的红松上去了。
“你叫我以后怎么见人啊!”阿妈又哭了。
“阿斯满,别哭了!我们想办法吧。”
“我们还能在寨子里生活吗?”
“是的,我们不能再在寨子里了。”
“我要带你走,带你离开这里。”
……
第二天阿妈又上山砍柴去了,可是,她再也没有回来了。
阿妈,你该回来了呀!你该回来了!你的女儿想你了!你该回来呀!我想我一定能在鬼不映的山洞里找到阿妈的,可是我错了,阿妈没有在那里了。
那天没能在鬼不映山洞里找到阿妈,回家后我的双眼好痛,又红又肿,还不停地流泪,接着什么都看不见了。爷爷说我是遇到了不干净的东西,从庙里请来了喇嘛。喇嘛念了一会经,又用松枝煎药给我熏治。喇嘛叫大妈到有小孩的人家,找些人奶为我擦洗,眼睛终于慢慢复明,原来我得的是雪盲。
阿妈已有好几天没有回家了,她失踪了,同时失踪的还有严泽头。
村长带着全村的人找了几天没有找着,这事也就撂下来了。严泽头的阿妈哭得死去活来,跑到我家里来哭闹,说我阿妈勾引了他的儿子,又说我的阿妈是个克夫的人。她长一声短一声地哭着嚎着:我的儿啊,你的命怎么这么苦啊!
“格格,你知道你的阿妈在哪里的?”
大妈一次又一次地哄着我,大爸一次又一次地吼着我,爷爷一次又一次叹息地看着我,我不看他们,我凝视远山,我遥望草地,我喃喃自语:“我知道,阿妈叫我不能告诉你们。”
又过了几天,村里传来消息说,哑雀山脚下翻了一辆货车。死了两个搭车的人,一男一女,大妈和严泽头的阿妈急忙跑去认尸。结果在那两个尸体中,有严泽头的尸体,没有阿妈的。住进医院的驾驶员说,那天有三个人要求坐他的车,其中有两个好像是夫妇。他们要穿过草地到甘肃去,没想到车子出了事,那男的当场就死了,女的吓傻了,后来不知去向。
严泽头的阿妈又来我家了,同我的大妈一起哭得死去活来。这次,这个老妇人边哭边说都是她的不对,都是她害死了她的儿子,要是她当初不那样阻拦着他们的话,她的儿子就不会死得那样惨了,阿斯满也不会这样悲惨地不知去向了。她还说,要是找到了我的阿妈的话,她要像爱自己的女儿一样爱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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