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童年 (25)阿妈只穿黑藏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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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家有两套代表家里所有财富的藏服,据说是从我爷爷的爷爷开始传下来的,一套男式藏服和一套女式藏服。它们都是由上等的羊毛织成的,紫红色的宽大外袍配以雪白的大白绸长衫,在外袍的领口、袖口和衣襟上,都用昂贵的一色浅灰水獭皮镶边,彩带也是用内地购买的上等大红丝绸和大绿丝绸做成的。女装还配有一条用各种彩色丝线织成的图案瑰丽的围裙。
每当节日来临,大人们轮流穿上这套华贵富丽的藏装出去玩。穿上这套藏装时,要穿牛皮长靴,戴细皮礼帽。爷爷、大爸和幺爸会在牛皮长靴上挂上银吊刀,大妈和阿妈则会在头上、脖子上和腰杆上挂满了银锁、象牙圈、珊瑚玛瑙等金银珠宝饰物。我不知道这两套传家宝能值多少钱,但我还记得,那些饰物被戴在她们身上后,它们就在灿烂的阳光下闪烁着熠熠的光芒,仿佛整个寨房都撒满了吉祥的金色光芒,令金灿灿的雪山也暗然失色。
一家人轮流着穿上盛装走亲访友、到寺院朝拜祈福。每当他们穿上那套盛装时,就像象国王一样的威严和富有。弟弟黑尔甲跟着爷爷穿盛装时出去玩,我要轮到阿妈穿盛装时才同幺爸一起出去玩。大爸和大妈穿盛装时随便他们带哪个,或那个愿意同去都是可以的,那是多么美好的日子呀。
我喜欢过藏历新年,那是藏族人民一年中最大、最隆重的节日。到了藏历十二月,大妈、阿妈就忙得不亦乐乎了,开始为过年作准备。培育青稞苗、炸“卡赛”、酿青稞酒、打扫卫生、摆放供品、画吉祥符等,也是为了求得佛祖的保佑,保佑大家在新的一年里风调雨顺、五谷丰登、牛肥马壮、家家吉祥、人人幸福。
“古突”之夜(藏历新年的前两天晚上),家家户户吃“古突”(即面圪瘩,有点像汉族的汤圆之类的食品),阿妈和大妈在做“古突”时,总是故意要在个别“古突”里包上一些东西,如瓷片、辣椒、羊毛、盐巴、木炭等,如果谁吃到了包有这些东西的“古突”,就表示他(她)今年的运气不好,不过,可以到寺庙里去烧香,请求佛祖化去灾难,赐予你吉祥幸福。
吃完“古突”后要举行驱鬼仪式。当夜幕降临时,全寨子的人都出来了,在喇嘛的带领下,寨子里鞭炮声此起彼伏,火光冲天,屋里屋外人人手持火把,个个都是“驱鬼人”。小孩子们还要戴面具,大家相互作弄。有一次,陈严木初就把很多的盐倒在白天同他打了架的三朗泽朗家的荞麦里,让三朗泽朗家阿爸诚惶诚恐地去找喇嘛,喇嘛说这可不是个好兆头,你们家以后要多做好事,这样才可保一家人安康幸福,三朗泽朗的阿爸不停地点头,保证一定要多做好事。陈严木初笑得死去活来。
驱鬼仪式完了之后,寺庙里的喇嘛要举行藏戏表演,爷爷带着黑尔甲、幺爸带着我,去看通宵达旦的表演。人们挡住了我的视线,幺爸就把我举起来,高高地放在他的肩上,我就有机会看到骑在他父亲肩上的陈严木初了。
接下来就是藏历“朗噶”(藏历“除夕)了,阿妈要把供神的所有器皿擦洗干净,跪着把神龛也擦干净,然后精心地把供品摆放在神龛上,我要帮着大妈和阿妈布置客厅,弟弟黑尔甲提着他的小火炉(就是陈严木初送给他的那一个),悄悄从供品里偷走一块香猪腿,“咚咚”地跑下楼玩耍去了,到楼梯口时,还不会忘记给我做个鬼脸。
藏历正月初一的早上,我穿上了我最美丽的藏装,爬上房顶,我喜欢在这一天去看雪山顶上升起的太阳。
“扎西德勒”当我早早爬上房顶时,格西斯满的阿爸手拿“切玛“(五谷丰收斗)对我说。

“扎西德勒”我弯腰回敬。
看着他下楼去了,我想起了伤心的格西斯满。我已好久没有看到过她了,佛祖为什么没有赐予她欢乐、赐予她幸福呢?!愿万能的佛祖在这新的一年里赐予她应该得到的幸福、欢乐吧!
下楼来,大妈已做好了“吉祥饭”(这是用人参果、酥油、糖等做的饭),阿妈已在神龛前换上了崭新的卡垫,大爸、大妈、爷爷都换上了新衣服,只有阿妈没有换。爷爷用奇怪的眼光扫了一眼阿妈,什么都没有说,大爸大妈跪在爷爷的面前了,阿妈跟着跪了下去,我和黑尔甲也跟着跪了下去,大家一起对爷爷说“扎西德勒”,祝愿爷爷吉祥如意!爷爷带着僵硬的口气对大家说“扎西德勒”,祝愿大家吉祥如意!因为没有了幺爸,这个藏历年过得很沉闷。这一年,我们也免除了初二之后长达半月的走亲访友的拜年祝贺活动。
欢乐的藏历年就像幺爸永远离开了我们那样永远地离去了,寒冷的严冬却一天比一天冷。
阿妈的话一天比一天少,她不再认真地洗脸,不再擦那些散发着甜甜香味的东西了,她的脸越来越像黑尔甲的了,头发上也常沾着草呀、菜呀的,美丽的头帕也不知道收藏到什么地方去了。她不再穿她的漂亮衣裳,老是穿着一件很旧很旧的黑色袍子,这袍子我以前从来没见她穿过,没有滚边,更没有绣花,暗暗的深黑好像永远有一层面粉,载着它不堪承载的重。大妈说别穿,阿妈说这件黑色袍子是奶奶留给她的,为什么不穿?阿妈穿着它,将她美丽的身躯完全掩盖起来了。
她从玉米地里一背背地把玉米棒子往家里背,然后又一个人爬上高高的架子,把玉米棒子扎成捆,一捆一捆地挂在高架上,她不要谁帮她,大妈说要帮她,她就把大妈大骂一顿:
“你以为我不行吗?是我克死了这屋里的两个男人,我就应该受到惩罚,这一切都是我命中注定的,你去喂你的猪去。”
“不是这样的,亲爱的妹妹,不是这样的,你别听那些嚼舌根的人乱说。”
大妈边说边在高架下流泪。阿妈楞楞地看着大妈,她也好像要哭的样子。但她马上让自己拼命地干活,她总是这样拼命干活,我知道她只有这样才不会哭。
玉米收完了,接着是给地里背粪,将粪撒在地里,为来年的春播作好准备。
粪撒完了,她白天上山砍柴,晚上在昏暗的松油灯下吊毛线,织毛毯,要么不说话,要么粗声大气地说着什么。只有家里没人时,她才会偷偷地哭泣。
阿妈一个人做好多好多的家务,大爸现在一整天一整天地不见人,只有到了晚上才回来,他回来时,我们已都上床睡了,有时听见大妈的哭泣声,有时听见大妈和大爸的吵架声:
“你还是男人吗?家里所有男人的活都是谁干的?”
“我不是男人谁是男人!”这是大爸醉了的不清楚的声音。
“你把家里什么男人干的活都留给她干,你公平吗?”
“什么公平不公平的,谁叫她是个狐狸精,她克死了我的两个兄弟,她活该!她是害人的迷人花!”
“你小声点。”
一阵悉悉嗦嗦的拖拉之后,死一般的寂静,好像是大妈把大爸拉走了。
白天不哭的阿妈这时哭了,她悄悄的哭泣声要持续到我沉沉地睡去,在我的睡梦中不知什么时候才停下来。我也常常在梦中听见阿妈凄凉的唉叹声,它像我无法摆脱的梦魇一般,让我喘不过气来。可第二天,阿妈照样起得很早,她照样什么都不说,照样草草地吃点早饭,带上一个烧馍馍,一罐凉水,打着裹腿,拿着砍刀,上山砍柴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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