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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该实现的,它实现了;该实现的,它夭折了。当然,它应该与否,只是基于某些人的是非标准,不是所有人的观念。因而,无论善良的人多么遗憾,都不得不接受崞庄的村干部如愿以偿,不得不面对文老师被开除的现实。就在文老师的小儿子诞生那天,也就是崞庄的村干部喜庆百亩良田创收之日,文老师永远地离开了讲台。他那阴沉的脸没有因喜得贵子而有所舒展,也没有因失去工作而变得更加阴郁。只是,当他资助过的那些曾经想辍学的孩子的家长揣着几颗鸡蛋前来问候他媳妇的时候,他的嘴角晃动过几回,那或许是他笑的一种方式吧!
由于文老师在媳妇肚子挺起来的时候就被停了职,他亲手修缮学校的愿望并没有实现。那是在三年过去,上面专门拨了款,学校才最终得以翻新。
且说黄飙从灵心家回来的当晚,由于过分兴奋而彻夜难眠。他不停地回味跟灵心在一起的一个个镜头,胸腔里就像是装了一小锅滚烫的开水,整晚上翻腾个没完。过了几天,他又奢侈地买了个笔记本,为灵心写下了他有生以来的第一篇日记:“当人类最熟悉的一颗恒星落下去的时候,它留下的光芒依然灿烂。我知道,这种美好的感觉,是那双明亮的眼睛给我带来的意外惊喜。她给了我力量,她将扭转我的人生轨道。”
从这篇日记能够瞧出来,见到灵心,黄飙的心理的确发生了大的变化,而这个变化最突出的表现是他的人生态度有了改变。他好像一下子就剥去了悲观主义者的外衣,不再是一个自暴自弃的懵懂少年;他好像生来就具有浪漫主义的情怀,能让残酷的现实增加几许诗情画意。在学习方面,他的变化尤为明显。他暂时不再考虑母亲能否供得起他上学,先想怎样考上高中,向别人证明自己是好样的。于是,他开始发奋学习。或三更,或拂晓,或学校,或家中,黄飙无时无处不用功。功夫不负有心人,半年时间,他就成了班上名列前茅的学生,得到了全体师生的称赞。当然,这个过程不是一帆风顺的。一个少年的自我约束力是可想而知的,正如一回很平常的际遇就能改变他一样,任何一件新鲜事儿都会把他从学习中引出来,去别的思想海洋里遨游半天。可喜的是,每当这个时候,他就觉得有一双清澈见底的眼睛在盯着他,不断地鞭策自己。黄飙还有一个变化,就是他懂得臭美了。无论衣服怎样破旧,他总是洗得干干净净,穿得整整齐齐,有空时,还要照个小镜子,理一理鬓角的几根乱发,抿抿嘴瞧怎样笑才算漂亮。
第二年,他顺利地考上了高中,但是,为了减轻家庭压力,他放弃了上高中,选择考一所花消少的中专学校。于是,他又补了一年初三。
这回开学不久,因为灵心补习的那所学校去了几个调皮的男生,经常骚扰灵心,跟学校反映也无济于事,反发展为灵心回家时遭到拦截,父母便让灵心转到了崞庄中学,就住在了黄飙家,只到周末才由叶龙接回去呆一天。
照理说,能跟灵心朝夕相处,黄飙应该是高兴的。这一年半的时间,灵心常浮现在他的脑海里,闪动着那双滋人心田的眸子,为他驱走了不少的忧愁和烦恼,陪他度过了许多不眠的夜晚。那段时间,他都产生了这样的幻想,这是不幸感动了上天,让这位漂亮的女孩带着福音从天而降,一边抚慰自己受伤的心灵,一边宣布自己的不幸就要到头。在灵心没有到来之前,他非常想见到她,瞧一瞧她是否依旧温存靓丽,自己是否在她心里留下了一丁点儿的痕迹。然而,灵心真到了身边,两种心理又让他兴奋不了。
首先,灵心的到来增强了他的自卑。这一回,跟依旧温柔美丽的灵心呆在一起,黄飙的感受却大莫如从前,更不能跟他的幻想相提并论。站在衣着华丽的灵心跟前,他不由得顾影自怜,又见灵心举止端庄,言语精当,不像做客倒像凤落鸠巢,更是自惭形秽。早先听说灵心要来,他还准备了许多言语要跟灵心交流,现在却不敢开口,就连举止也小心起来,生怕有一点儿不妥招灵心失笑。这是因为灵心来的第二天,就让黄飙的心理受到了强烈刺激。灵心的母亲为了给灵心增加营养,送来不少鸡蛋,安顿表妹给灵心每天早晨吃上一颗。黄飙母亲便在早点的疙瘩汤里荷包一个,舀给灵心。这一下子就让黄飙觉得低人一等,心里是又酸又窘,急忙端了碗背着灵心,狼吞虎咽吃了自己那碗仅仅散发着蛋清味的疙瘩汤。下来几天,他每天早晨要费尽心思,想方设法不让灵心发现自己没有蛋吃,千方百计想维护自己残留的自尊,心情真是糟糕透顶了。母亲瞅在眼里,疼在心上,有一回悄悄说,要不把咱家的鸡蛋也给你吃上几个。黄飙说别了,还是全卖了吧,省得要学费时发愁。不久,灵心发现了这个秘密,才知道二姨家的窘困远比她见到的更过,回去时便跟家里人说了,灵心的母亲就又送来一小筐,千安万顿让黄飙一起吃。开头,黄飙也奢侈了两顿,不几天就又恢复如初了。细心的灵心发现,黄飙那两天吃的,也是自家攒下的,心里便不是滋味。这天晚上,两人学习完要休息的时候,灵心低声说,我知道二姨跟你都是要强的人,但得分什么场合。我们虽不是一家人,但也不是外人,正因为这样,我才住了你家。你跟二姨却分外取心,一个鸡蛋都分得清清楚楚,再要这样,我就跑校不住你家了。黄飙没做声,蒙了头思谋,她哪知道穷人的心思!就怕落下别人亏欠,将来报答不了,要不母亲把羔羊一卖,就急着把那五十块钱还上?又想要是不听她的,她真走了怎么办?辗转反侧琢磨了许久。第二天早晨,灵心将鸡蛋夹成两半,把块大的夹给黄飙。黄飙没敢推迟。自此,黄飙早晨也有了半个鸡蛋吃。但是,这并不能让黄飙的自卑心理得到丝毫改善,只是吃早点时不用再做那种啼笑皆非的掩饰罢了。
其次,黄飙知道对灵心的感情超出了亲戚之间应有的界限,只是因为往常遐想时灵心不在跟前,并没太注意想法是否得当。但是,现在二人几乎是形影不离,脑子里再冒出那种想法时,就不免忐忑不安。黄飙极力控制自己不要胡思乱想,却又忍不住想入非非,为了掩饰自己的躁动,在灵心面前,就更显得拘谨了许多。在那个年代,人们的思想比较守旧,如果少男少女有了这种思想,不要说大人会把这个孩子当作道德沦落者对待,就是自己也会怀疑本人是不是品行不良,像犯了罪一般将想法扼杀在心灵深处。这时候就知道,宝玉跟黛玉所处的时代并不是完全黑暗的,他们起码没有犯罪感的折磨,不会觉得宝玉喜欢黛玉是心存不轨,黛玉钟情宝玉是轻佻不羁。
由于黄飙受到这两种心理的影响,灵心又毕竟是女孩子,两人刚开始在一块儿,很少谈天说地,相互嬉戏。
灵心上回中考时少一分没被录取,现在班上便成了公认的拔尖生,黄飙在应届班时虽然已经名列前茅,但如今跟一些补习了几年的学生在一起,成绩已不太显眼。每回测验,除了政治,其他四科门门总少灵心几分。黄飙便有点儿懊恼,更觉得处处不如灵心。但是,灵心发现,黄飙虽然没有一门是最好的,但总成绩下来,跟她不差上下,有时甚至要多她几分,只是由于单科老师不注意总成绩,才使黄飙没被当作尖子生。因此,她对黄飙更多了几分敬重。再细琢磨,忽然发现班上许多同学像她一样偏科,总有一两门课拉分,灵心便开始花大时间加强政治,但即使这样,过段时间跟黄飙互相提问时,黄飙极少有不会的,自己却忘了不少。灵心想跟黄飙讨教秘诀,又顾忌黄飙心眼儿小不告诉。这种想法是有一回见格日勒请教黄飙同样的问题时,黄飙支吾着没说出个所以然而产生的,心想是黄飙怕别人超过自己吧。
格日勒,真名黄耀,是黄飙出了五伏的本家叔叔,虚龄都二十有三了,为了能符合考学的年龄,并获得低分录取的资格,不仅改小五六岁,民族一变名字也就变成这个了。有的同学对他现在的名字很好奇,送了个昵称为“个儿乐”。
黄飙见灵心的政治成绩明显低,有时都考不过一些中流的学生,就主动将自己的体会告诉了灵心:门门课都需要记忆,但政治要靠强记。数理化,包括语文,当时记住了,往后好像没用太多温习,就感觉记得很牢,其实,那是在接下来的很多练习中,已经无数次地复习过。对于政治,当时记住了,但因为习题少,不能得到很好地巩固,就需要多花点儿时间温习。灵心说:我天天跟你在一起,也不见你温习,还是你记性好吧?黄飙说:我每天晚上躺下和第二天起床之前,闭了眼在脑子里都要过一遍的,每道题至少重复三天。灵心说:怪不得呢。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格日勒?黄飙答:我瞧不上他,为了考个学,连名字都改。灵心就照黄飙教的方法做了,果然效果不错,政治成绩提高不小,对黄飙也越是佩服。

黄飙见灵心对自己很是尊重,自卑感才渐渐不强烈了,加上一起处得时间久了,相互间的感情也有加深,跟灵心的交流才变得多起来,在忘记自己花花肠子的时候,黄飙也能跟灵心开几句玩笑。
灵心说将来想当名语文老师,黄飙说自己想当一名财政局长,专管给老师发工资。灵心问黄飙喜欢财会?黄飙说不是,我其实不敢说有理想,考个中专出来,也就能改善生活罢了,要是上了大学,才配得上谈论远大理想。又说起各自性格,黄飙问灵心怎么那般胆小。灵心说我晚上都不敢出门。黄飙说,早先,我晚上要休息的时候,你总是要我陪你再学一会儿,直当是你为了督促我学习,后来才知道,别人睡了的时候,你一个人醒着害怕。灵心不好意思地笑了。黄飙又问,怕什么?灵心说,谁知道呢!明知道没有什么可怕的,也是不由自主胆寒。黄飙便想了个故事取笑灵心:武则天当皇帝的时候,带着她的一个文官和一个将军出去微服私访,不小心迷了路。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晚上,文官发现武则天害怕了。为了安慰皇帝,便跟皇帝说:我现在有点儿害怕。听我家老人说,聪明的人是不害怕晚上的,因为他知道没有必要怕;愚蠢的人也不害怕晚上,因为他不懂得怕;只有那些半个脑子聪明半个脑子愚蠢的人,既知道了传说中晚上有神鬼出没,又不能辨别传说的真伪,才感到害怕的。武则天听了,哈哈大笑:我就喜欢你这样半个脑子的人,也喜欢像将军这样没脑子的。灵心笑道:武则天才半个脑子,我一个女学生有半个脑子就心满意足了,哪像个别人脑子多得很,不知道都用在什么上面了。黄飙听出灵心的话里夹带着东西,脸一红,那天的一幕又出现在了眼前——
黄飙跟母亲购炭回来,就觉得灵心不自然,问了,她只是笑而不答,弄得黄飙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直到打开柜子准备学习时,立时大惊一跳,瞟了眼灵心,蒙住脸伏在柜子上。原来,自从灵心来了,黄飙就没再写日记,因为日记都是针对灵心所抒发的感想,担心灵心瞧了下不来台,就将日记本放在了柜子的最下面,上面堆了一摞书。这时候,日记本像是长了腿,跑过去跟作业本呆在了一起,又见灵心这般脸色,能想不到发生了什么?灵心见他这个样子,说:我不是故意的。原本只是想收拾一下柜子,见了你的日记本,直当是跟我一样,写些好词好句,就打开瞧了一眼。黄飙早已不知所措,哪还敢吱声?又听灵心说:你别急,我不会告诉别人的。黄飙一怔,心想,她这样说,莫非跟我一般心思?转念一想不对,她即使真有一样的想法,也不会这么大方,该是她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吧!黄飙虽是这样想,但不敢轻易肯定,仍旧不做声,只到灵心一而再再而三地强调仅瞧了一段,并问他那女孩是谁时,才长松一口气,方想到自己在写日记时,出于某种考虑,有意不写情节,只写感受,把灵心的身份隐了去,灵心即使瞧了,也不一定就知道写的是她,但想到让灵心发现自己怀揣着一个人,岂能不多虑?
灵心此时提起这个回敬黄飙的取笑,一击命中要害,羞得黄飙半天不言语。
其实,灵心那天说的并不全是真的。她打开日记本发现并不是好词好句的时候,也想到不该偷瞧黄飙的日记,曾将它放下过,但好奇心不能让她自控,忍不住又打开往下瞧,见里面全是写的对一个女孩的思慕感激之情,在失笑黄飙多情的同时,也羡慕那女孩,猜测她一定是位绝色美女了,虽然很想知道这女孩的身份,但字里行间根本找不出神秘女孩的蛛丝马迹,到黄飙回来时,因为来不及将日记放回原处,才被黄飙发现。有几天,为了想知道那女孩是谁,灵心还试图在黄飙的同学里搜寻一个符合这样角色的人,且跟二姨绕绕弯弯打听过,但终究没掀开女孩的面纱。
一晃到了第二年春夏之交,中考预选结束,两人都轻松过关。班上一半多没有预选上的,不少就彻底放弃了考学,回家子承父业摆弄起庄稼,也就等同于这些人妄图改变命运的奋斗宣告失败。其中一些人为了下一年卷土重来,仍旧到校参加复习,但或许是因为心态不能平衡,课上课下经常捣乱,让同学们学习时不能专心。为此,姐弟俩决定不去学校,就呆在家中用功。
这几天,黄飙忽然显得心不在焉。早晨出去背书,常独坐在一个土丘上,呆呆地往东方张望。灵心先以为他迷恋日出的景色,但有一次见他悄悄地抹眼泪,这才觉得不对劲。问了几回,黄飙方说了因由。原来,这段时间正值青黄不接,每天只能以水煮土豆加馒头充饥,有馒头还是因为灵心的母亲送来一袋白面。黄飙想家庭如此困难,自己纵然考上中专,不一定哪时就会辍学;再想母亲如果继续供自己上学,还不知又会受什么样的罪,就为自己是该坚定地上学,还是该留在家中帮母亲分忧而伤感。灵心知道了,就想方设法开导。谁知黄飙竟更加不能自控,想到自己从小丧父,饱经辛酸,一边跟灵心诉说衷肠,一边潸潸泪水滚滚落下。灵心也是个有心病的人,见他这般,忍不住抽噎起来。黄飙忙反过来劝她。灵心便道出了她的心痛事。
灵心虽然现在是幸福的,但她的身世也是让人悲伤的。灵心在她生母家排行第七,她出生时,最大的两个同胞姐姐已经成家,大姐已经有了孩子,二姐不久也生了,生母便带着不足月的灵心去伺候。就在这期间,灵心不幸患了感冒,喂了点儿药不见效,生母便活生生地把灵心当成一个不出色的猪崽扔了出去。当时,叶龙正在野外玩耍,瞧见了便跑回去告诉了母亲,母亲便将这个垂死的小生命抱回家,治好病收养下。十几年过去了,灵心的同胞哥哥在外面当了官,通过二姐找到了灵心,想要相认,被一家人集体回绝。灵心那时候才知道了自己的尴尬身世。这一来,无论是灵心还是父母,都多了一块儿心病,不能像往常那样互相面对,或说或做总有点儿避讳。父母清楚打断骨头连着筋的道理,担忧辛辛苦苦把灵心养大,却成了人家的闺女,就是灵心再懂得知恩图报,感觉也不好受,毕竟收养灵心,不是图个报恩吧?灵心知道父母的心思,她也没有认亲的念头,一是被抛弃的滋味让她无法接受,二是不想伤了养父母的心。
灵心跟黄飙说:你是不能体会到,原来不顺心,就跟爹妈撒泼耍赖,不用顾忌他们是恼是烦,由着自己性子罢了,现在却不敢跟爹妈提要求了,不是担心爹妈不答应,是自己就取了心,老有一种感恩戴德的想法。跟爹妈都这样,心中能好受吗?
黄飙直当灵心幸福无比,该是无忧无虑的,想不到也有这般苦恼。当两人的泪水一同滑落的时候,两颗心好像贴在了一起。
这一天,二人因为互诉衷肠,相互劝慰,直到很晚才回家。母亲发现他们一个个小眼红红的,只当是姐弟俩闹了别扭,不分青红皂白把黄飙说了一顿。两人只是沉默不语。
也许正是那一天,他们才真正成了耳鬓厮磨的亲人,几乎无所不谈的朋友。黄飙那几根弯弯肠子,也在“罪恶感”的折磨下,暂时窖藏了起来。
初逢形同陌路人,月起月落成知心。不是几行辛酸泪,自闭心扉谁启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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