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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好几天没人买那只羊羔,黄飙的母亲实在没有别的办法,就带了黄飙,去了多年不曾往来的表姐家借钱。这才使得文老师空跑了一趟。
黄飙的母亲跟表姐原本十分要好,但是,由于表姐当年极力主张她改嫁,对她的一意孤行不能容忍,就赌气说不会再登她的家门,黄飙的母亲知道表姐的出发点是为她好,然而,表姐这种绝情的言语也伤了她的心,双方由此而发生了一场激烈地争吵,几年之中就真的没有来往。黄飙的母亲这次主动登门造访,心里面自然是回肠百折,五味俱全,荡漾开来,犹如一团乱麻堵住了咽喉。
几年不见,真是岁月不饶人,姐妹俩都显老了。尤其黄飙的母亲,刚四十出头,模样却足有五十多岁,竟让表姐一时没认出来。表姐端详了一阵,方才惊呼一声,扑簌簌淌下了两行泪,哽咽着说不出话来,过了一会儿,方才抽抽噎噎地说:我这几年恨死你了。黄飙的母亲也哭道:我更是骂你了。就这样,姐妹俩再次坐到一起,在亲切地抱怨声中,泪水也冲淡了往日的那些是是非非和恩恩怨怨。
表姐夫妇承包了一个渔池,这几年的光景有了大变样,但他们的心里并不舒坦。也不知道表姐夫妇谁不生育,两个孩子全是抱养的。男孩唤叶龙,十九岁,性格火暴,经常顶撞父母,前不久,竟跟父亲动起了刀子。村里人养儿为防老,这回倒该防着儿子了。两口子因而十分头疼,急着想给不成器的儿子说个媳妇,希望成了家能对他有所改变。但这样的孩子,即使是有缺陷的闺女也很难瞧上。女孩唤叶灵心,比黄飙大一岁,读初三,生得乖巧,长得可人,惹人喜欢。但生她的那家人去年传来消息,说要相认,急得他们不知该如何是好。因此,姐妹俩一个有百般苦恼,一个有万般辛酸,自见了面就一直伴着眼泪喋喋不休地共诉凄凉。
表姐这个村没有初中,灵心是在乡中学就读,平常跑校,天冷时就约几个同学在学校跟前租个屋,由房东给她们做饭。但女孩子在外终究有点儿放不开,正顿饭常常吃不饱,隔三差五,不是父亲给她送点儿干粮,就是自己回来取。黄飙随母亲去的这天,正碰上灵心回来取干粮,两人就第一次见了面。
灵心早听说有这么个弟弟,此时见了,向黄飙问这问那,丝毫没有生疏感。而黄飙像大部分少年刚到陌生环境一样,显得有些拘束,尤其他依旧执行着不许自己说笑的箴言,言少语短就更让人觉得他分外怯生。
饭罢,灵心招呼黄飙到了里屋,说要找副扑克玩儿,找来找去,方从母亲的针线盒里找着,同时见到一本书,露出了一脸的喜色,嘀咕一句,没想到藏在了这儿,又颇怀歉意地跟黄飙笑笑,说过一会儿再玩儿,然后就迫不及待地翻开书,埋头瞧起来。
黄飙立在炕沿边等了一阵,不见灵心有玩儿的意思,心想是什么书能让她这么痴迷,便怀着好奇端详起灵心。就在这时候,黄飙注意到了灵心的美。若干年过去,他作了这样一首小诗描写少女时候的灵心:玉面如皎月,丹唇似醉桃,睫落愁遮眸,眉开喜卧额,婷婷袅袅银杏美,洒洒脱脱一丽人。
登时,黄飙的心头泛起一束异样的浪花,一团热气捂住了双颊,他忙将目光从灵心身上移开,但是,灵心那散发着青春气息的小腮,在他脑子里飘忽起来。他一时不能自禁,又要去打量灵心,忽听见外屋传来叶龙的声音,问母亲把小说放哪了,他方才收住了神。
母亲说,那天见灵心也专注那本书,抢了好像藏在里屋的针线盒里了,又安顿叶龙别再往家带那些书,省得灵心见到了偷着读,马上就要中考了,还尽想着读闲书。
叶龙没等母亲嘀咕完,便奔到了里屋,但灵心早把书藏在臀下,打开扑克张罗跟黄飙玩儿,叶龙自然找不见,便又问母亲。母亲说:“记得像是跟一副扑克放在那儿了,是我记错了?有你俩个不省心的,我也是少魂忘事。你就自己慢慢找吧!”叶龙也许不满母亲的话,朝外屋瞪了一眼,瞅了眼灵心,问:“是你取扑克时放起来了吧?”灵心不承认,答道:“我没见,妈都说没记准放哪了,你来冤枉我?”叶龙便问黄飙,灵心说的是不是真的,黄飙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犹豫间便让叶龙瞧出了破绽,叶龙就喊灵心把书给他。灵心无奈,撅了嘴边取书边说:“你早已瞧过了,要它做啥?”叶龙接了书答道:“是小英要读。”灵心不满地嘟囔了一句:“好似凭本小说就能讨个对象。”叶龙眼一瞪,灵心忙伸了伸舌头认不是。
等叶龙掖了书离去,黄飙不好意思地望了望灵心,算是对刚才没为她撒谎表示歉意。灵心笑了笑说,已经被他抢走了,我们就玩儿扑克吧!但心里仍旧搁记着那本书,便又说道,那本书真的很好,听人说,早几年都流行过手抄本。这时候,黄飙已经知道那本小说是《第二次握手》,自己也十分喜欢,不止读了几遍,低声附和道:就是。
灵心听黄飙也读过,仿佛遇到了知音,边摸牌边说:“那两人真可惜。”黄飙知道她指的是小说的主人公丁洁琼和苏冠兰,轻轻地应了一个字:嗯。灵心又说:“琼姐真够伟大的。”黄飙又应了个“嗯”字。一连几回,黄飙都是这个字,逗得灵心扑哧一笑。过了一会儿,灵心又问:“你印象最深的是哪段?”黄飙竟又应了个“嗯”字,但立刻就反应过来,说:“是他们鸿雁传书那段吧!”灵心说:“我也是。我刚瞧了一多半,书就被我妈藏起来,关键一些情节是哥给我介绍的。哥十分恼恨里面那个苏凤麒,说就是他生硬拆散了一对鸳鸯。”黄飙说:“我是恨苏冠兰,不管为什么,他都不该结婚的。”灵心听了一笑。
渐渐地,黄飙也打开了话匣子,两个青春萌动的人,就你一言我一语,聊起了小说中那对人物的命运。当然,这少男少女,并不能真正领会“命运”这个字眼儿所透漏的人生无奈,自然就无法理解主人公的悲剧。他们纯真的内心世界,怎能知道命运很少时候是由自己主宰的,自己能主宰的时候,它又会在你徘徊之间把遗憾送来。他们的眼里,理想的图景总多于现实的画面,他们总爱把**裸的现实放入理想的模型中得出个是非究竟,只要理想和现实之间有丝毫出入,就足以让他们刚刚萌动的心灵荡漾起波澜。所以,少男少女总是容易感伤。不过,这种感伤既是一种折磨,更是一种享受,他们几乎空白的内心世界,急需捕捉每一次感动来充实自己。因而,即使是八杆子打不着的事,惆怅一回也十分惬意。
聊到兴头上,黄飙一反常态,滔滔不绝地评论开里面的人物,一会儿说这个纯洁,那个龌龊,这个忠实,那个奸诈,一会儿又说这个软弱,那个刚强,这个愚顽,那个聪颖,其间还声色并茂地背诵了一段丁洁琼写给苏冠兰的信。灵心听了很惊讶,不仅因为黄飙能背出小说里的段落,更想不到黄飙那阵还寡言少语,这时却口若悬河,一会儿工夫竟然判若两人。

其实,黄飙这种表现是能够理解的。这个少年,由于自卑,很少跟外人进行交流,便渐渐养成了内向的性格,以至于在母亲跟前,也多是心里想事,不愿向母亲透漏少年的心思,因此,他的内心世界基本是封闭的,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但是,这样的封闭是单向的,并不能阻挡外来的东西启发他对人生的思考,冲击他的思想。尤其这两年,他读了不少小说,有四大名著那类古典的,也有《平原枪声》、《烈火金刚》这类革命题材的,有描写爱情的《第二次握手》,有激发少年儿童向上的《新来的小石柱》……这些书所渗透的思想,潜移默化地影响着他,在开拓眼界、提高认识、感动和激励他的同时,也在教育着他,不时矫正他的思想和行为。他的思想也渐渐地丰富起来,有了把那精彩的故事和美妙的想法跟别人交流的**,只是缺乏倾诉的对象。早先,在读《西游记》的时候,他开玩笑地跟母亲说,让玉皇大帝帮我放羊,叫如来佛主给我诵经,那才美了。母亲听了冷笑几声。又有一回,他跟王太平说,诸葛亮逆天而行,把天才浪费了。他如果把天才放在改变曹操的思想上,不比改变一个社会更容易?岂不是一举两得?王太平竟说听不懂。这样一来,黄飙便把身边的人当成了陋石或粪土,认为无法沟通,不愿跟他们浪费唇齿。多数的时候,他是在脑子里虚构一个倩影,动情地跟那影子咕哝。但见到灵心,也许是灵心的美,也许是灵心对他的态度,也许是灵心提供了一个让他感兴趣的话题,就使这个青春期的少年,轻轻地打开了封闭很久的心扉。灵心一时便取代了那个倩影,成了他倾诉的对象。
但是,当黄飙发现灵心闪动着一双清澈的眸子正注视他的时候,就觉得自己的一切心思都暴露在那双眼睛里,他想回忆一下刚才是否有出格的言语,然而脑子里竟是一片空白,登时又窘迫起来,低了头一阵沉默。
灵心见他又恢复了原样,莞尔一笑,提醒道:该你出牌了。黄飙一愣,忙扔下两张牌。灵心见了笑道:瞧你怎么出牌的,大小都不分了。黄飙更窘了,想取回牌重出,手指却一下子抽住了。灵心说:着凉了吧?瞧你穿得多单薄。黄飙颤抖了声音答道:经常这样的。灵心便叫他到火炉跟前烤一烤。黄飙说不用。灵心揪了揪他的袖子,声音忽然变得十分轻柔:烤去吧!我把桌子搬过去玩儿。
一股暖流涌上了黄飙的心头。每当回味起这个场景,黄飙都是这样认为的。早先,他只得到过母亲的关心,这是第一次,第一次来自另外一个人的关切。这小小关切带给黄飙的是强烈震撼。
其实,灵心所说的和所做的,陌路人之间也是常有的,是再平常不过的了。然而,由于黄飙受惯了别人的冷落与歧视,偶尔得到一点儿关心便受宠若惊了,加之十四五岁的男孩正是多愁善感的季节,平常都喜欢用一些蝶泣蜂悲、花鸣草语的幻想来满足绵绵春梦的需要,这阵子面对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孩时,能不萌生一点儿浪漫的想法吗?因而,这才使得他对一些细小的东西十分敏感,对微不足道的关心有着太大的感触。这时候的黄飙,一颗心就好似清水中的艳阳,光芒熠熠,跳动了起来。眼睛也再一次不由自己使唤了,忍不住又打量起灵心。微笑也少有地出现在了脸上,只是带了一丝淡淡的忧郁,在灵心目视他的时候忽然消失。
灵心问黄飙将来想考中专还是大学,黄飙吞吞吐吐地说有条件就考大学。但是,他之所以这样回答,是想在灵心面前装得优秀一点儿,内心却是又一番思量:自己上初中都这么困难,能有条件上大学?上个中专都是莫大的奢望了,哎!权且念一天书算一天,等哪天实在念不起了,只好撂了书包种地。
灵心果然信了他的谎言,赞道:“毕竟是男生,志向远大。我能考个中专就心满意足了。”黄飙听了窃喜,虽然得到这样的称赞有些不光彩,但那种男性的自豪感还是产生了。也许是这个原因,黄飙往下跟灵心聊时,再次打开了话匣子,继续维护着一个男性的尊严。
灵心又问黄飙将来想做什么,黄飙说自己也不知道,早先读小说,很崇拜里面的英雄人物,也渴望有英雄那样的作为,因此曾突发奇想,当兵去保家卫国,但是,村里有个叫高原的人,当了几年兵灰溜溜地又回来了,开了个门诊靠讹诈过日子,那天,听说他还跟一个叫二愣的人抢对象,当兵的人要这个德行,我还当什么兵?灵心被黄飙逗笑了,接过来说道:怕是想当也当不成,那都得托了门子才行。哥张罗了几次,都失败了。黄飙点点头,反问灵心想干什么。灵心说她想当老师,就是担心管不住学生。黄飙说,哪有学生不怕老师?你干嘛担心这个?灵心说,那不见得。我们的物理老师很凶,谁见了他都头皮发麻,但开学不久,不知是哪个胆大的学生,知道他喜欢坐下讲课,竟在他的椅垫下面放了颗图钉,他往下一坐,“腾”地就蹦了起来,都差点儿把讲桌碰翻。
黄飙听了,情不自禁地一声冷笑,继尔又开怀大笑起来。这一笑竟很久不能停息。
这个少年,在过去的日子里,自轻自贱把欢笑压在了心底,此时却突然暴发出来,说到底应该感谢灵心。这并不是说灵心的故事有多么好笑,而是灵心给了他笑的勇气。少女的美貌让他愉悦,温柔让他释怀,对他的礼遇更是让他激动。他再不用担心笑声会招来歧视的目光,自然也就不用像往常一样把欢笑咽回胸口,让它渐渐因为霉变而成为一种酸楚。只是,因为很久没有这样欢笑了,黄飙的笑声里带有几分苍凉。那笑声,仿佛是从遥远的苍穹散射下来,穿透了黑云的胸膛,带着彩虹飞扬;又像是从深邃的幽谷迸发而出,甩下了阴冷和恐怖,只让清泉的丁冬声尽情荡漾。
几时阴霾心头卧,一朝红日云雾开。十载不曾笑,只待这一时。
忘情的笑声飘荡了许久,才慢慢地落下来,留下了一点儿痕迹,藏在了黄飙的心头。
黄飙醒过神时,方才注意到灵心那双清澈的眼睛又在端详他。那双眼睛很单纯,因为单纯才更有了想象的余地。它清冷而温暖,高傲而平和,似静而动,静时像一幅恬静优美的画面,动时像一支悠扬动听的歌曲。黄飙陶醉在那双迷人的眼睛中,再一次不能自控,任那眼睛印入脑海,目光嵌进心灵。等他再次回到忧伤的世界,装作若无其事跟少女玩儿牌的时候,心里已经装上了那个人。
因为表姐夫妇一直挽留,黄飙母子很晚才动身。直到走的时候,黄飙的母亲也没提借钱,但表姐心知肚明,表妹是走不开才来的,只是说不出口罢了,就从柜里取了五十元,塞在表妹兜里,问:“够吗?”黄飙的母亲不好意思地推迟说:“不用。”表姐生气地瞪了她一眼,黄飙的母亲方才低了头说:“有五块就行了。”表姐一听,忍不住又落下泪来,哽咽着说:“你就都带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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