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崞庄最够规模气派的、也是最具生命力的要数学校。学校建在县道西边,大崞庄的最南端,为的是照顾小营子儿的学生少走些路程。一般的自然村只设小学,乡政府所在地才普遍设立中学,因崞庄人口多,故也设立了初中。中小学是合建在一块儿的,共十六间教室,两间大办公室,分成三排。最北一排八间,连成一体,由西到东是五至八年级的教室;其余教室两两为一体,每排跟最北这排靠西对齐;中间一排四间,西边是四年级的教室,东边是办公室;前排就是低年级的教室。校园东边和前边还有两大片空地,东边的做了篮球场,前边的做了操场。操场北面有几间矮小的茅草房,是冬天用来堆放煤炭和同学们交上来的引火柴的。校门从东,面向县道敞开,两壁是八个醒目大字: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操场、篮球场和教室之间,不是垂柳,就是白杨,夏天绿树成荫,冬天雪裹枝头,再加上朗朗地读书声,跟死一般沉寂的村委会相比,真是一派好气象。
小学实行的是五年制,每个年级的两个班共有九十多人,都是本村的适龄儿童;初中三年,每个年级的人数有了明显减少,且有一半的学生是来自邻村的。本村的原来那些学生,由于家庭条件,更主要是农民家长的观念原因,早早地辍学回去务农了。不少家长认为,读书就是为了考个中专或大学,只要发现自家的孩子不是那块儿料,便急着省下读书的钱,只等孩子们稍微大点儿了,是男孩张罗给其娶媳妇,早给祖辈传宗接代,是女孩也急着给其寻婆家,收了彩礼给儿子盖新房;最坏的是那种重男轻女的腐朽思想,觉得女孩子识得几个字,算清楚帐就很不错了,没必要为她未来的婆家投入太多,因为,即使自家的闺女再怎么优秀,一旦嫁出去,别人总夸这是谁家的媳妇,很少说这是谁家的闺女。因此,女孩子辍学就更普遍了。
初三时候,辍学的人就更多了。虽然依旧是两个班,有一个班却都是往届毕业生。有首次补习的,也有补了十年左右的,大多是补了三两年的样子。由于考学年龄的限制,补习多年的,还得托人情,送了礼,去派出所改小岁数。有些学生改的次数多了,他的弟弟妹妹也不得不跟着改小,要不然,弟弟妹妹大过了哥哥姐姐,不是笑话是什么?因为全国在那时普遍存在这种现象,中国人在人均寿命的数字统计上或多或少会受到影响。好在,中国统计的数字,有几个能信?更有个别学生为了考学能得到照顾,不惜改变民族身份,花更多的钱、托更大的门路,脱胎换骨变成一代天骄的后人。
农民孩子一面是纷纷辍学,一面又是想尽办法、不惜耗尽青春参加中考或高考,这种矛盾现象说明了他们当时改变命运的渠道多么单一。只有考上学,才能变成市民户口,才能有一份相比农民来说舒服百倍又报酬丰厚的工作,否则,就是终身务农或出去做那些市民所不齿的营干。因此,那些明白过来的农民孩子,到了七八年级的时候,往往都是月落眠,鸡鸣起,夜不脱衣,朝不梳妆,一股脑就是学。而对于连年名落孙山的学生,寒窗苦读已不单是为了改变命运,新又增加了维护尊严的成分。因为屡试不中,自己受人嗤笑,父母也跟着抬不起头,尤其听那些让孩子早早辍学的家长唾沫四溅地宣扬先见之明,怎能不想成这是在冷嘲热讽?
学校的老师没有几个是正式的,多数是本村有文化的农民,一边种地,一边教书。说他们有文化,是跟目不识丁的人比较的,其实也就是初中水平,个别还是小学毕业。学生只要问一些稍微深奥的题目,就能难住他们。不过,他们都有一种谦虚的美德,不会随便搪塞学生,总能认真地查阅资料或向知识渊博的人请教,在不久会给学生一个准确的答复。另一方面,他们都是不折不扣的灌输式教育家,不隔一周就要亲手抄几十份卷子,让学生反复来做。有了这种勤勉的作风,即使没有几招高明的教育方法,教起学来也能差强人意,每年的应届班里总能有两三个学生考上高中,补习班里会有五六个幸运儿考上中专。这是很了不起的成就了。我说的绝对不是反语,在土默川平原的二百多所农村中学里,从概率这个角度上说,能达到崞庄学校这样的还真是不多,而且,靠这样的老师取得如此的成就,的确十分不易,如果升学率高了,反倒有辱那些大教育家了。
这些老师唯一让人不能接受的缺点,就是不尊重学生,加之他们都有农民那种说脏话的恶习,有时批评起学生来就像泼妇骂街。去年,有一个女生因受不了老师的辱骂,竟跳到学校的井里,幸亏井水不深,不致丧命,但从此再没有上学。不过,在中国那种传统尊师重教思想的影响下,那学生纵然死了,也是她活该,谁叫她不好好学习、不遵守纪律呢?师者如父母,天下既有无不是的父母,自然就有无不是的老师了。因此,全中国的老师都一样,总是理直气壮地把工作的烦恼、家庭的不快、更年期的烦躁等等一切坏情绪统统地发泄在学生身上,将学生呼来呵去,丝毫不顾学生的嫩皮嫩脸。
崞庄学校仅有三名科班出身的老师,是校长、教导主任和化学老师。校长,大名文斌,人比较古板,脸经常像没有太阳的天空,总是阴沉沉的。他一直教七八年级的政治,能把《社会发展简史》整本书背下来。因此,学生对他除了十足的畏惧,也有几分敬佩。
对于文老师总是阴着脸,有这么两种说法。有的说是文老师两口子只生了两朵金花,没有儿子的原因;有的说是当校长不容易,要是换成一副慈善面孔,别说管理老师了,就连学生也唬不住。坚持前一种说法的人,提出的依据是文老师每当说起子女的时候,总是沉默不语,由此认为,文老师虽然在口头上也主张男女平等,但骨子里还是想要一个儿子的,这应该算是理性认识和感性情结之间的矛盾吧!第二种说法是没有多少根据的,只能说有这种认识的人,往往就是瞧着别人的脸面行事的。
文老师本人对此也有过自我解剖,认为一是性格使然,一是工作压力大造成的。这倒也是不假。作为贫困地区一所学校的负责人,文老师总有处理不完的闹心营生。一方面,每回开学,不少学生辍学不来,文老师总要一遍又一遍的家访,希望能说服辍学儿童的家长,让他们把孩子送到学校来。这并不是说文老师想把每一个学生都培养成为人才,他知道自己不是救世主,没有那么大的能量,而是觉得,孩子多学点儿知识,就能多明白点儿道理,对生活的领悟就会多一点儿,处理问题的能力也会有所增强。他常跟家长说的一句话是,如果把人生比做一锅汤,多一些知识就等于汤里多加了一味作料。但是,每回家访,文老师总是满怀希望而去,揣着失落而归。尤其让他困惑的是,邻村有一个养奶牛的专业户,两口子起五更睡半夜,付出的辛苦是其他农民的几倍,成了全县闻名的富裕人家,就经济实力来说,供孩子上学是不成问题的,竟也让两个孩子辍学了。文老师只当是家里劳力不够,没想到家访时,大孩子刚十七就成了家,小孩子不到十五也开始寻摸媳妇,一个个游手好闲,哪里帮父母提桶水!文老师给两口子做工作,但两口子无动于衷,竟说只要把奶牛养好了,孩子爱吃啥吃啥,爱穿啥穿啥,不比读个破书强?文老师听了很生气,这的确太伤读书人的自尊了,少不了也发起文化人的火,“有吃有穿就是幸福?瞧你们受的什么罪?孩子没文化,也只能像你们一样,把受罪当成幸福了!”无奈文老师的良言改变不了两口子的顽固,倒是有几户人家跟专业户比较起来,想人家那么宽余都不供孩子上学,自己又逞哪门子能,就也让自己的孩子辍了学。另一方面,县里财政吃力,经常拖欠教师工资,教师的不满情绪越来越高涨,管理起来有了难度。一名体育老师,竟占用上课时间,将学生带到自家农田里锄草。其他老师纷纷效仿,农活忙不过来时就让学生帮忙,落下的课再瞅时间补回来。文老师也没有什么好办法,不涉及工资的处分对这些农民身份的老师不管用,涉及工资的处分自己又于心不忍,只能苦口婆心做这些人的思想工作。再者,虽然学校规定,只有三好学生才能免除学费,但实际上并不这样,每年不交学费的人很多,既有三好学生,也有教师子女及其亲戚,还有不少像黄飙这种抗学费运动的人,因此,收上来的学费仅能勉强满足试卷一项的支出,加之学区拨的教学经费少得可怜,学校财政拮据,文老师常常一筹莫展。老早,因为院墙坍塌,学校的办公桌椅经常被盗,又有几间教室的隔墙裂了缝,相邻班的学生玩耍时就在裂缝里点火,将烟吹到隔壁的教室里,常有学生因此打架,文老师想修缮学校,苦的就是没有钞票。总之,从这几个方面来说,文老师的眉头也不会舒展的。

去年秋天,下了几场暴雨,多数教室开始漏雨,再不修缮就无法上课。这学期一开学,文老师就说在暑假时跟一些比较慷慨的村民要些麦秸,师生自己动手,和泥把学校抹了,同时还做了几项决定,一是为了节省炭钱变更了上课时间;二是要将操场旁边的那片荒地垦出来,种点农作物,让义务劳动的师生起码有饭吃;二是不再给任何学生免费,积攒点儿钱说不定什么时候用着。但是,这应该说是文老师的一相情愿,收学费时,老师及其亲戚的子女照样不交,要等着那些抗学费运动的人交了再说,这才有了文老师把黄飙唤到办公室的那番言语,一是为了督促黄飙交学费,二是做给其他老师瞧。谁想这一来,各个班的老师催学费急了,使不少交不起学费的学生几天没来上学。黄飙也在文老师下定期限的最末一天给自己放了假。
那天,黄飙原是去了学校的,但一进教室,因为没带学费,便被班主任赶了出来,在校园里转悠,指望班主任心软了,唤他回去听课。他走到露天黑板跟前时,见新出了板报,便凑过去瞧。上面摘抄了一名去年考上师范学生写给学校的感恩信,其中一段是这样的:“我不知道其他离开母校的人是否跟我有一样的感觉,当母校成了记忆的时候,它留给我的并不是苦涩,而是一种甜美的滋味。这时候,我已经不在意它的破烂,它的朴素倒更显出几分端庄;我也不再抱怨寒窗苦读的辛苦,怀着青春的梦想跟命运抗挣,已经变成了甜蜜的回味;我也忘却了曾经被老师如何地数落,只记住了老师的白发中,起码有半根是为我辛劳的;我也想不起跟哪些同学闹了别扭,将我的诅咒送给了他们,只记住了绿荫下嬉戏时,谁搞的恶作剧,谁被捉弄了,记住了谁给女生的书包里放进蚂蚱,谁把火炉上热的饭偷吃精光,记住了黑板后面飞出蝙蝠时,是谁在欢呼,谁在哭泣……”
这封信,说是感恩,其实是一个走向成功的人在追忆流逝的岁月。黄飙瞧了一半,因不能理解写信同学的情感,尤其见他颂扬老师,不免有点儿反感,嘀咕一句脏话就要离开,忽见地上有一小堆污泥,坏心眼儿便冒了出来,瞅瞅周围没人,攥了一个泥团,往黑板上涂去。就在这时候,他见文老师慢慢腾腾地往这边过来,一下就觉得自己闯了大祸。这封信是文老师用魏体抄的。每有一名考中的学生来信,文老师都会亲手摘抄在黑板上,供全体师生阅览,足见这些信在他心中有着不一般的分量。有人就为此取笑文老师,说文老师的脸再怎么阴沉,但只要收到得意弟子的信,便掩饰不住内心的开怀。因而,黄飙意识到了自己的行为比寻常的违纪更要严重,一时吓得像失了魂,等愣过了神,方才急忙丢下泥团,一口气跑回了家。母亲见他这时候回来,小脸又煞白,问他怎了,他说是因为没交学费,学校不要了,对自己的淘气却只字不提。母亲听了,眉头一锁,道:“既然这样,只好把院子里的那只羔羊贱卖了,给你交学费。”但因一时半会儿找不到个买主,黄飙这几天就没去上学,呆在家自习功课。
其实,文老师当时心烦意乱,低着头并没有瞧见黄飙。为什么心烦意乱?一是因为收学费的“高压政策”导致一些学生不来上学,二是因为前几天的雨雪让天气降了温,在冰冷的教室里上课,部分学生感冒了,有家长就寻到学校来,指责学校不负责任,这么冷的天都不生火。本来,按照中国人的将就心理,自己的孩子毕竟受人家管教,一般是不会发难学校的,但前几年,也许因为当年对黄炎见死不救这类坏事做多,村里最早的几个赤脚医生,都相继入土为安了,而且个个断子绝孙,又未曾授徒,没有衣钵传下来,如今,全村唯一的大夫是高原,高原的门诊部本小,经不起许多病人同时赊欠,加之他有一种发横财的心理,就把医药费翻了翻,凡来瞧病的人,定要先付足了费才行,崞庄的村民对高原的做法虽然心存不满,但都不敢得罪,常言说的好,医生讹人是没招架的,因而,那些感冒学生的家长就把火发到了学校身上。像文老师这类文人,把面子看得非常重,遭人数落,又无言以对,足够他三天打不起精神。
还有一件事更让文老师踌躇,已经做了节育手术的媳妇竟然怀孕了,导致两口子几天来争吵不休。在计划生育刚开始的时候,生不了儿子,无论男人还是女人,普遍摆脱不了那种愧对祖先的心理,但文老师好歹也是个知识分子,虽然没有儿子让他多少觉得有点儿遗憾,不过对计划生育政策还是能够理解的,而且又考虑到自己是属于吃公粮的,超生说不准会丢掉铁饭碗,就想做掉这个孩子。可是,文老师的媳妇并不这么想,也不这么干。认为政府让做手术也做了,再次怀孕就不算是故意违反,即使处罚,也该处罚当时那个做手术的,况且村里已经有两个女人做了节育手术又生,接连生了好几个,一边生一边卖,竟靠卖孩子富了起来,也没见政府管理过,就非要把孩子生下,说要是生下男孩就自己养活,生下女孩就也卖了。文老师听了,劈头盖脸便骂媳妇,什么社会了,还能卖孩子?亏你也是人养大的,能学那些畜生!媳妇说不卖抱养出去也行,反正自己是生定了。为了尽可能让丈夫同意,女人还说,自己这么坚定,是因为这一次跟前两回的生理反应不一样,觉得生男孩的把握大了许多。于是,争吵了几天,文老师丝毫没说动这个犟媳妇,反倒被媳妇说得没了主意,想想自己身前要有一个活蹦乱跳的淘气小子,的确是件天大的幸福事。
又是几天过去,文老师没再催促媳妇去做流产,也许他内心已经同意了媳妇的意见,也或许是他不想让媳妇为此生气,好在他把脑子里的那个想法告诉媳妇时,别遭媳妇数落。那个想法是在他知道五年级的一名尖子生也因没交学费不来上学时而产生的。当时,有老师议论,不仅这是一个拔尖生,这几天因没交学费不来上学的学生,学习都还是不错的,又因为这些学生的家境确实困难,就围绕“寒门出贵子”的谚语发了不少感慨。文老师便沉不住气了,凝眉苦思也没有什么好办法,就想为这些学生垫交学费,只是担心媳妇反对,一时没敢提。这天,他见媳妇心情不错,便把自己的想法说了,没想到媳妇虽然对计划生育不太支持,对垫交学费却持鼓励态度,只是说这种事做一回就得了,年年这样,咱们也垫不起。
文老师见媳妇应了,便一家家去通知,迎来了一连串的感激。有的家长说,等秋收下来,一定要把钱还上。
文老师去黄飙家时碰了锁,经打听得知那母子俩一大早就出了门,兴许到晚上才能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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