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崞庄的村落分为南北两部分。人民公社时期,北面有八个生产队,称为大崞庄或大营子儿;南面有两个生产队,称为南营子儿、小营子儿或小崞庄。大崞庄总体比较方正,东西稍长,南北稍窄,房屋集中,面积约有两平方公里;小营子儿据说是早前从大崞庄迁过去的,房屋散落,不成规则。两个村相距一里多地,但因黑河水的冲击,形成了不同的地貌。北面是黑土地,南面是黄沙窝。一条沙石县道从大崞庄村东过来,到了小崞庄就没有了路面,是半米多厚金黄的沙土,有二三百米长,骑自行车到了这里,不得不车骑了人穿过。因每到清明谷雨这两个节令,这里风力很大,沙尘天气几乎是终日不绝,又有了这个沙窝,更使天气恶劣。早先的老人迷信坏天气是有妖魔作怪,不知从哪弄来一块儿巨石,放在两个村的中间,用来辟邪。随着崞庄人智商的提高,很少有大人继续相信巨石会起神奇的作用,几十年来,已经没有人去给巨石烧香敬纸了,只有一些小孩偶尔会围住巨石,用从爷爷奶奶那里听来的传说互相吓唬。
改革前,崞庄的住房大都是土屋,最好的也是房屋的四个角砌了砖,近几年才有一些常年在外打工的村民,挣了点儿钱省吃俭用盖起些砖瓦房。这并不是说只有打工的村民比较宽余。村里也有几户,因农村体制改革,承包了原来的供销社、加工场等,增加了一项收入,光景一样不错;还有个别村民因有好亲戚帮忙,在村里办起了地毯厂,收入更要强些。只是这些户家有了钱,都又用于扩大经营,没有着急盖新房。
砖瓦房主要占的是人民公社时期各个生产队的打谷场,少数占的是耕地,极少是在原地基上翻新。这说明计划生育政策实施之前的那部分孩子已经长大,祖传的地基不够使用,开始另立门户了。因打谷场都在村的外围,路过崞庄的人不知就里,见到那些砖瓦房,只当是这个村比较富裕。其实,仅是上面几户和村干部比较富些,绝大部分村民依旧十分贫困。不过,有了土地承包这个政策,崞庄多少有所发展,村民起码不用外出乞讨便能添饱肚子了。本来,这里的土地只要浇上水,收成也是不错的,发展会比现在好,但因为村干部一班人连续几年把村民交上来的水费侵吞或挪用,欠了水委会不少债,失去了信用,再也要不来水浇地,便又让崞庄的村民成了彻底靠天吃饭的庄户人。当然,村干部不用靠天,只要能保住自己的位子,日子永远会是红红火火的,只是因为富得不够光彩,不敢过分显摆,因此也没有盖新房。中国就存在这样的现实,无论多么贫困的地方,只要当个小头目,日子总比一般人强,并不是头目的待遇有多高,而是他们基本上跟崞庄的村干部一样,办不办正经事且不说,捞油水的机会肯定是有的,要不人们磕破脑袋想当官呢!
村委会在大崞庄的中心地带,去年新盖了房舍。这地方原来是祭祀的场所,称为奶奶庙。奶奶庙供奉的是观音还是王母,没人清楚,就知道是个女神。奶奶的泥像已经在文革时期被无神主义者砸烂,只留下她保佑的那棵不知年代、不知名的老树仍矗立在门前,但已经枯死,腹内空空,经常有几个小孩同时钻进去嬉戏,也能转身自如。要是这棵树生长在北京的天坛,即使死了,凭借它两个大人都搂不住的身躯,说不定也会被当作宝贝保护起来。但是,这棵树即将要被择了良辰吉日抛掉,彻彻底底要寿终正寝了,不是因为村委会翻新容不下它,而是别有一番说道。
因村委会盖办公房舍的钱是向村民强行摊派得来的,村民怨言四起,有人甚至跑到县里去告状,故在房舍盖好不久,村支书就被免职。原来的治安主任曹方走马上任。曹方是曹元的胞弟。弟兄二人原本都在大队鬼混,但曹元性格火暴,得罪了不少人,又因在批斗黄炎时出了人命,早早就被贬为庶民;曹方比曹元会混,既能跟同僚和睦相处,也一般不得罪村民,村子里有个好印象,尤为关键的是在老支书下台之前,不失时机地给乡里的干部使了钱,便名正言顺地成了崞庄最有权威的人物。曹方在竞选村支书时,找人占过一卦,卦相显示,曹方会当上支书,只是说这支书还不如不当。曹方追问根由,大仙说是村委会有棵神树,克子。曹方一听大吃一惊。原来,曹方有个独子,刚读两年书,忽然患了癫痫,求医问神也没见好转,发作是越来越频繁,只得辍学在家养病,曹方两口子本想再要一个儿子,无奈怎样努力,曹方的女人就是怀不上个龙种,又联想到老支书也膝下无子,只有两女,怎能不叫这个伪**者相信?曹方便问大仙有无他法。大仙却故意装神,直等到曹方慷慨地孝敬了他一百块钱,才说只要把神树抛了,把村南的仙石挪过来,就能够祛魔避邪。不久,曹方当了支书,马上想到了大仙的神示,只是因为天气已凉,不好破土,便准备在今年春暖花开的时候,组织人照大仙的指示办了。
曹方上任到现在,还没有任何作为。村民倒没有什么过分想法,不指望换了支书就能带领他们发家致富,只盼望别像原来的支书那样作威作福,为所欲为。但村委会的成员不高兴了,自从他们混进这个队伍,每年都给家里分不少红利,而自曹方上来,一个子儿还没见着,心里哪能舒服?唯一幸灾乐祸的是村委会主任,去年在竞争支书时落败,心里一直不甘,乘机煽风点火,拉帮接派,妄图篡党夺权。曹方瞅在眼里,急在心上。自己何尝不想得点儿油水?只是村委会负债累累,根本没有一分现钱供他支配,又想不出一个合理的名目,让村民心服口服掏钱出来,既能挪出一部分满足同僚,又能巩固自己的位置。
不过,曹方既然有了这样的心思,就不愁没人给他出谋划策。村里有个叫高原的复转军人,曾在骑兵部队当过兽医,回了村办起个门诊,挂起了给人畜一块儿治病的招牌。高原跟曹方年龄差距较大,但很要好,算得上是忘年交。曹方当了支书,高原是一百个拥护,巴不得能沾什么光。果然,高原见村委会的许多房舍空着,就想让曹方给他一间,把门诊部搬过去。这天晚上,他邀曹方到家喝酒,说了心思,曹方担心其他村干部有想法,又怕村民传出闲言碎语,不答应。高原说我搬过去也不会亏你,你就这么多顾虑?人家哪个当官的不用权力谋点儿好处,你要这样廉正,不是白当了个支书?曹方笑说,我倒不想当廉正干部,只是**也得有个说法吧?这一句就让见过世面的高原知道了曹方的心理,说,你愁这个?你把浇地解决了,把庙会办起来,把小崞庄的黄沙路给弄平了,还愁见不到东西?曹方说,我也不是没想,只是村民不信任村委会,让他们出钱出力真难了。高原说,那是从前,现在你是支书,就不一定了。而且,关键是怎么操作,你不能学老支书,盖村委会让村民觉得是为了给几个人谋好处,那怎行?你得不管做什么,要让村民认为你是在给全村人谋利益,这才能办成。就说我把门诊部搬到村委会,一说是为了改善村民就医条件,村民不仅不反对,还得感谢你了。一席话让曹方茅塞顿开,马上改口,同意高原搬过去,本想再听听高原的意见,忽有人传来消息,说曹元家的柴垛着了火,曹方这才出来。他赶到曹元家时火已经灭了,曹元去找寡妇的儿子算帐不在。曹方便安慰了嫂嫂几句,回家琢磨他的“村务”去了。
围绕浇地、治路和奶奶会,曹方简单地想了该怎么操办,就开始估算这三项共能创收多少。他按全村一万五千亩耕地、每浇一亩地多收一块钱算,收入就是一万五;办奶奶会再每人摊派三块钱,是万元左右的收入,四千用于开销,六千就是节余;对于治路,村民多是出力不出钱的,基本没有收入。不过,有两万多块钱供他和村干部分红,也是不错了。在想怎样分红时,他定不了跟其他村干部是该五五分呢,还是自己一人就占六,别人一共才占四。老支书在时是怎么做的,自己没留意,每回得了利就知道高兴了,没考虑分得是否合理。又想,村委会五人不说,十个小组长免了费用和摊派,用不用再给些?如果也给这几人分一点儿,自己占个五就行了,但想到一下就要少一成,心理总有点儿不平衡。不过,又见到有外快能捞,曹方就像耗子见了牛油,兴奋了一个晚上。

第二天一早,曹方就在喇叭上喊来村委会的一干人,商量村务。对于浇地,很多人怀疑跑不下水,白忙活;操办奶奶会更不行,有几个村民舍得掏钱?治路更是无利可图,谁也不同意。曹方说,原来跑不下水,是因为回回不给水委会钱,这回我们先跟村民收了钱,付给水委会,再提水浇地,怎就不行?要能浇了地,村民高兴,奶奶会也能办起来。这伙人一听,觉得有道理,要能浇了地,先交钱村民也是乐意的,便问曹方具体怎么做。曹方便说了自己的安排。工作方面的分工基本是沿用往年的,意见比较统一,就是在收费和修路的土方分配上产生了争论。不少人认为收费偏低,尤其说到浇地,收的少了,跑上一回水,着急还得村委会贴钱,到时候再跟村民补收就不容易了。还有就是村里的一些特殊户,该不该收。往年,村支书的两个本村女婿享受的是村干部待遇,从来不出钱出力,这一回有人主张跟其他村民一样对待,有的主张不要过分勉强;再就是村里有一些刺儿头,说死说活不交钱,老支书又不敢得罪这些人,只能任由他们去了,这一回是继续放任呢,还是采取一些强硬的措施,逼迫他们交钱?在修路的土方分配上,主要是大营子的组长觉得路在小营子的地段,要求小营子的村民每户要比大营子的多摊些,遭到小营子的两个组长反对。围绕这几个方面,一班人十分认真地争吵了一上午,最终这样定了下来:每浇一亩地多加一块五,奶奶会每人摊派四块,老支书免掉一切摊派,两个女婿和村里的那些刺儿头灵活把握;修路的土方分配上,根据少数服从多数,小营子每户多加半个土方。
会议结束时,曹方将治安主任留下,安顿他在修路的时候,找几个人把魔树抛了,把仙石挪过来。新混进村委会的治安主任高高兴兴地应了,也不问为什么费大力气挪那块破石头。
下午,曹方就和村主任去了县里,跟水委会商量浇地事宜,没想到被泼了一头冷水。水委会明示,不交清欠款,一滴水不给。两人只好垂头丧气地回来。曹方清楚,浇地解决不了,奶奶会也办不成,修路更就别提了。捞油水的营生没有,单出苦力谁愿意?正一人在村委会琢磨,高原进来,问什么时候能把门诊搬过来。曹方没好气,说我哪时答应你了?高原当是他昨天晚上酒多忘了,便提了个醒。曹方说不行,过段时间再说吧!高原思谋曹方这样说,定是还想吃喝几顿,晚上便又请曹方喝酒,说想早点儿搬过去。曹方两杯猫尿进肚,竟**裸地跟高原说,你能给我想个捞油水的办法,我就让你搬过去。高原说,昨晚给你提调的几件,都不是有油水的?曹方说了原因。高原大笑,说你还是把我弄进村委会吧,保你年年吃香喝辣。曹方问,你有招?高原说没有现钱可图,别的就不行了?利用修路出人力这个机会,开出百亩荒地,供你们这些人耕种,收入能少吗?曹方说那太张扬了。高原又笑道,莫非你还真的亲自耕种?就说是一片试验田,全村按户出工,实际收入却归村委会所有,这样,每家也不多几天营生,莫非有人反对?曹方频频点头说,这行,村民舍不得的出钱,出力倒都不含糊。一高兴,曹方就再次答应了高原的请求,且还说瞅个机会,要给高原在村委会谋个差事。这样,曹方又将村委会的一干人招起来开了会,定时间修路开荒。那班人领会了曹方的意图,没有一个不佩服的,就连村主任也甘拜下风,自此也心甘情愿听曹方使唤。
不几天,有两批乡干部同一天到了崞庄,一位是来检查农村文化建设的,两位是来发放救济粮的。曹方先带那位检查文化建设的干部去了图书馆。这个图书馆是几年前扫盲时靠捐赠办起来的,现在图书散失不少,书架上空落落的。那乡干部扫了一眼,边往活动室走边说,书都借出去了?别是被村民当引火柴烧了。活动室正有几人下棋,一个接口道,哪是烧了?借走了一瞧完,女人纳了鞋底,男人擦了**,再就还不来了。曹方佯怒,道,你别瞎说,咱村人的觉悟还是比较高的!那乡干部笑了,跟曹方说,你忙去吧,我在这里下会儿棋。曹方便折出来,喊了妇联主任陪这名乡干部,自己去跟村主任碰了头,商定就照往年发放救济粮。曹方便取出名单,在喇叭上喊困难户来领那五十斤的“一揽磨”小麦面,正要喊黄飙母亲的名字时,想起黄飙烧了曹元的柴垛,便改喊成了曹元。
黄飙回到家,听母亲说这次发救济粮没有他们,只当是喇叭里漏喊了,就去村委会打听,村委会没人,听人说头头们是去曹方家陪乡里来的干部吃饭了,便又追过去询问,就是没有他家,又要问原因,那些人才不屑给个小孩子解释,毫不客气要赶他出去,黄飙就破口大骂。曹方急了,叫道,你把我哥家的柴垛烧了,该不给他家点儿补偿?黄飙辩道,谁烧了他家的柴垛?你倒拿出证据呀!曹方一时答不上来,就喊坐在炕沿边的村委会会计推黄飙出去。不等会计下来,黄飙扑过去就将饭桌掀了,水酒饭菜洒了坐在正面的几个乡干部一身。曹方跳下炕就要揍黄飙,被那个检查文化的乡干部喊住,说他还是个孩子,又问了黄飙家的情况,说的确该救济,当时就从兜里掏出十块钱,要给黄飙,黄飙不接,说,我家穷惯了,该要的是国家的救济,不是别人的施舍。那乡干部吃了一惊,想这小孩挺有骨气,又说,这是我代表乡里给你家的救济款。黄飙一愣,说,那就给他家留下吧,谁让我掀了人家饭摊子。说完就气呼呼地走了。
过了不几天,就有风言风语传进黄飙耳朵,有说黄飙没了老子,少家失教,有说母亲跟乡干部有染。黄飙气得是咬牙切齿,细打听,都是曹姓人家传出的。黄飙便提了把菜刀,去了传谣言的那几家。那些人见了,纷纷躲避。黄飙打不着人,就将几家的玻璃全都砸了粉碎,扬言要跟曹家人决斗到底。回家不久,就有派出所的人到了。警察见是一个刚满十四岁的小孩,也是没有办法,就单把母亲叫到村委会,责令严加管教,又让母亲赔偿损坏的玻璃。母亲不答应,说我家一个大男人都赔了进去,才值那几块玻璃?曹方一听泄了气,前几年,寡妇就因这个闹腾过一回,幸亏自己在村委会,帮了不少忙,没使曹元坐狱,这时候忙假装做人情,说是不用赔了,将话头掩了过去。
虽然黄飙这两次的行为太过出格,但母亲并没有过分指责,想是觉得那些人罪有应得。这便让黄飙理解成了母亲跟自己是一种心思。早先黄飙就思谋,要想不被欺负,自己就必须强大,你强他就弱,你弱他就强,然而,自己哪方面强呢?有钱有权的人家,人人会羡慕巴结,不会有人敢欺负他们,自己一无所有,比不了;二愣穷,但是,靠他结实的身子骨,照样没人敢惹,自己营养不良,发育迟缓,也比不了,留下的只有受气。但是,那晚一把菜刀吓跑了曹元,他知道了别人的弱点,他们都是珍惜生命的。心里便下定了个决心,与其白白受欺负,不如拚了命跟这些惜命的狗东西见个高低!有了这样的想法,黄飙少不了做出一些偏激的行为。为了强大自己,不惜双手皮开肉绽,要在自家的土墙上想练就铁掌铜拳;不顾落个坏名声,故意跟上了自己黑名单的那些仇人寻茬儿……从此,村里人碰到黄飙,像见了瘟神一般躲避,再也不敢欺负这母子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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