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晃眼十一个年头过去，当年的那个顽童黄飙，已经变成了位多愁善感的少年，现在都是初中二年级的学生了。
这一天是公历一九八五年三月六日，农历正月十五，崞庄学校开学的第三天。因学校为了节省炭，虽然春寒料峭，但教室内已不再生火，只是将上课时间改在一天中比较暖和的那个时段，也就是上午十点一直至下午两点二十五，故在太阳老高的时候，黄飙仍旧钻在被窝里，装作睡懒觉，其实为了逃避醒来的烦恼。
每回开学，没有几个学生会有好心情。紧张枯燥的学习生活，冷若冰霜的教师面孔，都是学生烦恼的原因。黄飙更另有一番苦恼。每当班主任索要学费的时候，他总是很难为情，而且，这种感觉，随着对尊严日趋重视，一次胜似一次明显。原来的同学，对老师催促他交学费习以为常，反应比较平静，像是懒得笑话他。初中，班里多了不少新面孔，有长得水灵的，也有生得龌龊的，总在那时候瞪大了眼睛，瞅自己个没完。好不叫人尴尬！小时候，他会为了学费跟母亲哭闹，现在大了，许多事理逐渐明白，不会再怪怨母亲。想母亲捡几段破麻绳，换几毛钱要激动万分，足见攒点儿钱是多么不易！穷人借钱又总是很难，有钱的说不上话，没钱的帮不了你。母亲也是很无奈啊！本来，去年母子俩捡了许多干柴，省下几块买炭的钱，准备这学期交学费，谁想春节那几天，黄飙病了一场，学费花个精光。因照样没钱交学费，开学几天来，黄飙只能像往年一样，每天只有硬了头皮、舍了小脸等着班主任的讥讽，心情怎能舒畅？因此，他极不情愿离开暖和的被窝，不愿意睁开双眼，一旦从睡梦中醒来，烦恼的一天就又开始了。
母亲催促了好几遍，黄飙才懒洋洋地起来。他简单吃了点儿饭，复习一阵功课，背了书包，怀着忐忑的心情离开家。
外面飘着雪花。雪花落地，便不见其形状，只是湿漉漉的一片，弄得大街小巷泥泞难行。为了珍惜脚下那双棉鞋，他不得不左拐右绕，等去了学校，已经迟到。
班主任正往黑板上抄题。黄飙喊声报告，就径直坐到座位上。他瞅了瞅教室，外村的好多同学因下雪没来。心里嘀咕：都不来才好呢！刚要拿出练习本做题，班主任来到跟前，敲了敲他的课桌，拿眼睛询问他带没带学费。黄飙站起来垂了头算是回答。班主任阴了脸说道：“你什么时候结束抗学费运动？莫非念这么几年书，连一次学费也不准备交了？”黄飙立时羞得两颊通红，咬了嘴唇不停地搓手指头。班主任又道：“迟到了，喊声报告就大摇大摆进来。我让你进来了吗？”
黄飙瞅了眼班主任，想：不能因为没交学费就什么也不对吧？哪个同学迟到了不是这样子？你也没说什么。轮到我头上，就得挨批评？脑袋就带着不满的情绪动了一下。
仅是他动了一下头，班主任就觉得尊严受到侵犯，手捅一下黄飙的额头，冒出一句尖刻的话：“你还不高兴？老师说你两句怎么了？一个班每学期只能有一名免交学费的学生，那本是三好学生才有条件的，你却回回占定这个名额，好像你是这班上品学兼优的学生。其实呢？成绩一塌糊涂，又不接受批评。你倒像个刺猬，浑身带刺儿，谁都说不得你，动不得你。”一句话引得同学哄堂大笑。黄飙有些受不住了，脸色变得铁青。班主任指了指刘小青，“要不你争口气，学她当个三好学生，学校自然会给你免费的，我也好向校长交差。”
其实，刘小青并不是班上成绩最好的学生，脑子也不灵活，只是她学习刻苦，给了老师个好印象，加上有个当妇联主任的母亲，三好学生就非她莫属了。黄飙对刘小青的评价就是这样的。因为对刘小青不服气，对班主任的话不认同，鼻子里轻轻地哼了声。如此轻狂的做法，真有点儿吃了熊心豹子胆。全中国还找不出几名学生敢在老师面前放肆。班主任更加生气了，怒冲冲地挖苦道：“你是稀狗屎上不了粪铲子。老师纵然想培养你成为个人才，你也不是那块儿料。回家学你那个死了的爷爷放牛去吧。”这句话，惹得黄飙怒目圆睁，恨不得一刀割了班主任的舌头。班主任也似乎感到自己的话有点儿过了，转个话题：“黑板上的这道题会做吗？”不等黄飙回答，又道：“不会吧？曹爱国，你告诉他。”曹爱国站起来，吞吞吐吐地把一道关于体裁种类的题答了出来。班主任示意曹爱国坐下，问黄飙：“明白了吗？”黄飙悻悻地说：“我也正准备这样回答了。”同学们又是一阵大笑。班主任气得咬了咬牙，道：“你，放学后帮助曹爱国搞卫生。”
第二节是数学课。几个学生被叫到黑板前做同一道习题，没有一个做对的。数学老师又把黄飙喊上去做。黄飙本来是会的，但因为上节课坏了情绪，做的时候少了一个步骤，刚要改，脖子上挨了两巴掌。数学老师就是这样，对男生不满意，惩罚就是两巴掌，对女生不满意，只是一个严厉的眼神。数学老师让他下去，他却坚持改完那道题。老师哼了一声，叮嘱道：“细心些！”黄飙噙着泪回到座位上。
其实，黄飙并不像班主任说的那样，学习成绩一团糟。小学的时候，每回考试都在上游，冷不丁还会得个状元，升初中时，全年级考了个第九名，他觉得这是他的真实水平。这两年，每学期因为交不了学费，总要晚领一个月书，而且，他总有个坏心情，学习时不能专心，成绩多少受到影响，但总的来说黄飙也是个中上游的学生。因此，在学习成绩上，他倒是没有包袱，自我感觉不比别人差，只是那无法逃避的烦恼和痛苦，总是沉甸甸地压在心上，时刻折磨着这个瘦弱的少年。
当年，他的一句童言连累父亲被批斗致死，便过早地经受了人生的辛酸。父亲死后，母亲娘家的亲人曾纷纷劝母亲带了黄飙改嫁，但是，倔强的母亲，把父亲的遗言当作圣旨一般，执行着不让黄飙叫后爹这一意旨。亲人们又劝母亲把黄飙留给爷爷，一个人改嫁，但是，配得上母亲这个荣誉称号的人，是无论如何都做不到的。因此，孤儿寡母的艰难生活就这样开始了。前几年还有爷爷搭照，后来爷爷也病死了，母子俩的生活就更加不如从前。
在土地承包之前，社员是靠挣工分粮。作为女人，母亲挣的工本来就少，再加上黄飙太小，有个拖累，往往出不了满勤，分的粮就更少。这样，母子二人常常要饿肚子。土地承包后，农民劳动积极性提高，大部分村民渐渐解决了温饱问题，但是，孤儿寡母一家并没有多大改善，因为，地里干活，女人和男人相比落了一截，收成就差了许多，加之村里一些见软就欺的人，将他们的农作物或偷或破坏不少。这样，怎能走出那贫困线？通过一件事足以知道他们的贫寒程度。那是一年的秋季，连日淫雨霏霏，全家找不到一根干柴引火取暖，打破粮缸也没有半粒米充饥，母子俩蜷缩在炕上唯一一块没有被雨水侵略的地方，泪水控诉这世道的凄凉。穷，全中国都穷，他们则是这穷人中最穷的那一些。穷，本身就是一种不幸，但是，最为不幸的是他们失去有力的保护伞后所遭受的欺凌。田间种地，暗偷不说，明着也要割你一两垄；微风无向，炊烟缭绕，飘进邻家院子，也要遭人说道；孩童干架，不管孰是孰非，黄飙总是没理的。只要你的脸上写了“穷”字，“弱”字，不要担心没人来侵犯你。当时，中国的一个伟人说，落后就要挨打，道出了国家之间的道德准则，也隐约指出了人类喜爱欺凌弱小的畜生本性。在这样一种环境中，最受伤害的是还在成长中的黄飙。
首先是来自因贫穷带来的自卑。那时，孩子们攀比吃上一顿好吃的，穿上一件好衣裳，有了这样的资本，就有了受表扬的机会。对黄飙来说，这样的机会是从来没有的，有的是一种相形见绌的滋味儿。年头，孩子们穿了五颜六色的新衣服，转村炫耀自己的漂亮，黄飙只能穿了母亲翻新的衣服，有时还得打两道补丁，经常躲在家中，偶尔出去也藏在人群中，省得在别人指点他的衣服时尴尬不堪。学习上，为了省个练习本，铅笔写了，橡皮擦去，翻来覆去要用好几遍。暑假时，也不得休息，为了凑齐书费，天天得顶着烈日给邻居放羊。这种滋味有几个孩子尝过？尤其有两件事，更让他觉得自不如人。二年级时，他光荣地被评为班里的八个少先队员之一，却因为买不起红领巾被取消了。那天，开全校大会，少先队员全要戴红领巾站在前两排，老师发现他没有时，当着全班同学面批评了他，并让他在教室内反省。他回了家便号啕大哭，母亲一咬牙，给了他一颗鸡蛋，让他去供销社换条红领巾，他激动万分地跑出去，刚出院子，不小心摔倒，鸡蛋碰了个粉碎。他傻了眼。母亲追出来，伸了巴掌要打。他泪眼模糊地望着母亲，哽咽着声音说，妈，别打我，我不买了。母亲心一软，弯腰掬了蛋说，回去妈洗了给你炒的吃。因为上学不戴红领巾，黄飙只当了两天名誉少先队员。又有一回，是四年级的时候，学校举办庆六一歌咏比赛。黄飙唱歌好，被选入了小合唱的队伍。因要求参加者都穿白色衬衣，白网鞋，黄飙没有，便主动要退出。当时的班主任也是寒门出身，颇有同情心，知道了原因，就让他穿平常的衣服，鞋用粉笔刷白。演出时，黄飙为自己不伦不类的服装而尴尬，总觉得下面的同学都在嘲笑他的穷酸相，结束了，又因为他不按规定着装，影响了团体成绩，招致怨言一堆，叫黄飙好不伤心！日积月累，黄飙便在心底产生了这样的思想，自己和别的孩子不一样，要自觉打消各种非分的念头，自觉承担起家中一些义务。而且，有了这种矮人一等的心理，黄飙不敢轻易言笑，生怕人笑话没有自知之明，穷得叮当响家庭的孤儿有什么值得欢笑的？欢乐应该挂在那些写了幸福人的嘴角。因此，即使偶尔笑几声，也总要自责一番，最后，他干脆在手腕上写了几个字：不许说话不许笑，时刻提醒自己。
其次是因受欺凌带来了性格怪异。有的孩子受欺凌，会变得懦弱，而黄飙恰恰相反，性格里充满了叛逆。为了保护自己，他专门思考在受了别人辱骂后如何辱骂对方，在打架的时候，思考如何以弱胜强。先出手打对方鼻子是他潜心想出的最得意一招。那是他发现很多孩子挨打后，首先捂住挨打部位，不是及时还手。这样就容易占得上风。然而，这得意的一招只是当时起些作用，接下来，不是母亲好话说尽，就是遭到挨打人父母的加倍报复。说到底，他是没有胜利时候的。因为常常受欺负，他的心里留下一道阴影，即使别人并没有伤害他的意思，他也当作是在欺负他，甚至在路上摔一跤，也认为是路在跟他作对。因此，他对身边的人是充满憎恨的，一张三十二开的薄纸，沉重地记下了他所认为的仇人芳名；他对世道是不满的，一样地走在路上，阳光照着的总是他人，被风吹雨淋的，总是他自己。
不良行为和错误思想总是结伴而生的。他为了报复欺负他的人，开始偷东西。头一次，他偷了一书包土豆，被母亲发现，偷的东西倒进了厕所，把他打个半死。他没有接受母亲的教育，只是接受了教训，再偷了东西便不让母亲知道。他是这样认为的：在狼和羊的关系中，狼发慈悲，就得饿死，羊尽善行，就得送命。善恶在自然界就是矛盾的，你能道出个孰是孰非？而且，偷坏人东西也没有什么不对。他们都能吃饱，我们干嘛饿肚子？他屡屡偷盗，少不了被母亲发现，或打或骂或说，就是不起作用。许多有子女教育的人，都有一定感触，自己的孩子倒不一定犯像黄飙这样严重的错误，但是，我们要让自己的孩子改正一点儿缺点，也是十分困难。我们认为许多浅显易懂的道理，他们接受起来是那样迟缓！因而，今天的教育家认为，对孩子的教育，三分管，七分等。
最终是一件偶然的事，没有让这个孩子发展成为盗窃犯。黄飙有一个叫王太平的同学，父母在外唱晋剧，跟个寡妇奶奶一起生活。因父母常寄钱回来，他较别的孩子有零钱花。曹爱国总拦住他要钱。黄飙看不惯，帮助王太平摆脱了曹爱国的纠缠。王太平为了感谢黄飙，花八分钱给黄飙买了个本子。母亲发现，以为黄飙偷来的，拿个笤帚就打。黄飙也不辩解，任凭母亲打骂。直到母亲打累了，追问东西是谁的，他才告诉母亲真相。母亲扒下儿的裤子，**上一道道血痕，早心疼地哭了，责怪儿子不早说。黄飙却道：“你也没冤我。好几次我偷了东西，你并不知道，这回就当是替上次打了。”母亲听他这样说，拽他到了父亲坟前，哭着起了誓：“你要再偷人家一根针，我就吊死在你爹这棵坟树上。他一个人死了倒舒服，我也不再跟你遭罪。”在黄飙眼里，母亲是个说到做到的人。他吓得跪倒在地，抱了母亲的腿哭道：“妈，你千万别这样，不让偷东西我就不偷了。”母亲道：“我不相信你的话。我还是早做好死的准备吧！”黄飙急了，磕头如捣蒜，千赌咒，万发誓，母亲这才罢了。果然，从那以后，黄飙再没有偷盗，也不轻易接受别人的赠品。
……
数学课罢，校长亲自接见了黄飙，告诉他，一周之内交不了学费，就勒令退学。带着这样的压力，他不知道后面两节课讲了什么内容，脑子里尽是退学的事，急着想跟母亲商量对策。好不容易捱到放学，他整理书包就走。曹爱国拦住他，让他打扫卫生。黄飙不肯，认为今天不是自己值日。曹爱国说这是老师安排的，不是你值日，也得值。因此，两人发生了口角。曹爱国自然吵不过经验丰富的黄飙，渐渐处了下风，就想用武力战胜对方，但是，想法还没有体现到行动上，鼻子上早挨了一拳。黄飙又及时将曹爱国撂倒，拳打脚踢一顿，背起书包溜了。
黄飙没有回家。每每惹了祸，他就后悔了。他担心母亲生气，伤母亲的心，更讨厌母亲给人家认错时，对方不依不饶的神态。思前想后，他去了曹爱国的爹曹元找来时必经的路上，想背地里接受曹元的惩罚，别再让妈看了难受。
果然，不长时间，就见曹元怒气冲冲飞奔过来，临到跟前，因为路滑，“吧嗒”摔成个泥人，挣扎起来，照黄飙就是一个耳光，接着一顿暴打。黄飙虽做了挨揍准备，但心里依然抱有一丝侥幸心理：曹元再坏也是个大人，打几下出了气也就罢了。谁想曹元下手很实，打得他满地打滚。他开始躲躲闪闪，最后赌气把身子让给曹元，歇斯底里地喊：“你再用点儿劲儿打，你把爷打死！”曹元竟被黄飙的样子怔住了，举起的手放了下来，掉头要走，但黄飙拉住不放，一个劲儿地喊：“你打呀！你打呀！”这时，村里的小青年王二愣过来，拉开黄飙，对曹元说：“你几个毛驴的岁数了，连个小娃娃也不放过。快去吧！”
当晚，曹元家的柴垛着了火，要不是今天的雨雪起了作用，且发现得早，灭得快，那一垛柴早烧尽了。曹元知道是黄飙干的，就寻到黄飙家。黄飙一见曹元进门，掀起被子，翻开枕头操起一把菜刀，跳下炕冲曹元就劈，吓得曹元掉转身逃之夭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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