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发罢牢骚，该关注不幸的黄飙了。
那天，他被送到收审站，关在了一间最破旧的屋里。这间屋没有床，地下有一堆干草，如果不是收审站的警察仁慈，想让老鼠栖身，那么，这堆草就和屋梁上的吊环一样，一定是为嫌疑人准备的。那时的“嫌疑人”，跟现在是有区别的，专门是对一些没有证据证明存在犯罪事实同时又没有证据证明不存在犯罪事实的人的称谓，对于捕风捉影就能怀疑犯了罪的人，一般关在收审站旁边的看守所，并确切地称之为“罪犯”——这便是我在刚才的措辞中用“屋”而不用“牢房”的原因。这间屋原本是机动的，有时用作刑讯室，有时用作柴房，多数时间空着，一般不用来关人，因而，装了铁栅栏的门窗，玻璃破了也没人管，因张警官恼恨黄飙，便故意让收审站的警察用这间最简陋的屋来关照他。
当时的收审站主要有两个用处，一就是关押“嫌疑人”，另一个是收容。因那几年拐卖妇女儿童比较严重，收容的大多是被解救出的人，在其亲人或原籍地的警察接他们之前，暂且就住在这里。
黄飙刚被关在收审站的时候，主要有两种心情，一是愤怒，一是焦急。愤怒不必说，抛开智力障碍的人，谁遭受这样的冤枉跟他也一样。焦急的是怕在这里停留太久，耽误了体检——这可是他一生中的大事啊！因此，他刚到这儿的几天，带着愤怒时时都在盼望一个善良的人来宣布他的清白，让他离开这个鬼地方，回家捧了成绩通知单，感受它给自己带来的那份惊喜和温暖。但是，收审站虽天天有警察来，但不是提审他人，就是接那些被解救出的妇女或儿童，丝毫不关他的事，急得他只好利用吃饭的时间跟收审站的警察申诉冤屈，希望能博得他们的同情放自己出去，但答复他的都是几句骂言。又过了七八天，他连这样的申诉机会也没有了，因为，他从早到晚都被关在了屋里，顿顿饭由一个同被收审的嫌疑人送来，方便也只能在屋里解决，见不到一个警察，大概是这里的警察不想再听他蝲蝲蛄叫唤了。这样，等他估算误了体检，知道出去也晚了，心情就是另外一般了。
首先，他由愤怒转变为了憎恨，恨成了尤为主要的。他十分痛恨不分青红皂白的警察，包括让他背黑锅的盗贼，感叹世道无奈，诅咒人心叵测。这期间，他用尽了世界上最恶毒的语言，诅咒那些畜生不如的肮脏灵魂，即便如此也难消心头之恨，仿佛只有将徐队、张警官和胖子几人碎尸万段，才能让他出一口怨气。然而，诅咒永远是徒劳的，如果诅咒管用的话，这世界就用不着战争，躺在床上咒一声就天下太平了。在徒劳的诅咒不能发泄他内心悲愤的时候，他的憎恨开始无穷地膨胀，逐渐从对几个人的仇恨扩大到了对整个社会的敌视。如此的心理变化，读者应该是能够理解的。对于任何一个成长中的少年，遭遇这种事，无论对身体还是心灵，打击都是不言而喻的，它在蹂躏少年瘦弱身躯的同时，也扭曲了少年狭小的灵魂；因他在感受痛苦的时候，意识到给他带来痛苦的这些人，正是这个社会所豢养的，用一种代表正义的公权力，将安分守己的他当作了坏人对待，所以，早年就由于个人不幸对这个社会没有好感的他，开始仇视这个社会，憎恨这个社会，他认定这个社会就是他的敌人，故而将对几个警察的诅咒同样送给了社会，并且产生了只有天真的少年和真正怀着远大抱负的人才会有的想法：敲碎这个社会，让所有依赖这个社会为非作歹的人，从这个世界永远消失！
对于十分正统的人来说，发现黄飙这样的想法一定会感到震惊，我却不以为然，因为，我在工作中，见到过形形色色的问题少年，他们常常因对某一事、某一人的恼恨暴露出这样的想法，做出偏激的行为。那时候，我就觉得，一个人对生活的态度及对社会的看法，不完全取决于社会的正面教育和理论教育，亲身经历更直接决定着某种人生观和世界观的形成。这对青少年来说更是如此。因为，他们对生活的感受还十分片面，思想又极其活跃，很难站在一个客观的角度对社会进行全面而公正的评价。不幸的黄飙经历的是这个社会肮脏无情的一面，对这个社会的评价自然就是否定的。试想，社会送给一个人痛苦，这个人怎能回敬社会一个笑脸？社会送给一个人不幸，这个人又怎能对社会毫无敌意而心存感激？也许只有精神实在欠缺的人才会有相反的感觉。因而能够这样说，无论一个社会用如何美妙的词汇修饰自己，如何正面引导和理论灌输，如何强调提高认识，如果不关注**裸的现实对个体的影响，就不足以解决它所期望解决的问题。
环境决定态度，唯物主义认识论包含了这个道理。
因黄飙在那间灭绝人性的屋里，足足呆了两个多月，有时间持着对人性的极端认识和对社会的否定态度，进一步去“分析”社会，就产生了一点儿类似思想家的观念。在人与社会之间，他认为，社会制度无疑是人类的一个公约，这个公约是个体利益的相互妥协，为绝大多数的个体所接受。不接受这个公约或者接受这个公约却不为这个公约保护的，没有义务维护这样的公约，这个公约的获益者，也没有理由遵照这一公约评判他们的不该。在人与人之间，他认为，每个人应该是平等的，任何人没有理由蹂躏他人，所有被蹂躏的人，在得不到合法保护的时候，完全能够采取相应的措施回敬蹂躏他们的人。应该这样说，黄飙在情绪极端恶劣时悟出的这些道理，世界上的大思想家早有阐述，这时候出现在他脑子里，不能说悲惨的遭遇让他的思想有了升华，只能说他现在多么需要这个合适的理由，让他去有理有据地批判社会、咒骂恶人，发泄内心的不满。当然，也仅仅是为了发泄不满，他即使真有前面那种冲动的想法，还轮不到他小鲫鱼在太平洋里翻大浪。这里，需要用我上级曾经教训我的一段话，对像黄飙这样不幸的人强调一下：你见过哪个社会有过绝对公平？哪个社会少了恶人横行？哪个社会不是明知恶行也得无奈地放纵？宋王朝对梁山草寇少不了妥协，乾隆帝对大贪官也得睁一眼闭一眼，新社会的天空能没有了乌云？也许，只有主席在的那短暂时光，恶人才夹了尾巴做人。真乃哲言啊！我是记在心坎儿上了，因而，我既然不能回到原始社会过大同生活，只能在现实中放弃理想主义的要求，痛苦而无奈地等待**的到来。不幸的人，您呢？
黄飙另一个心情的转变，是由焦急变为了失望。这个怀揣梦想的少年，原本是想靠打工挣点儿钱，让自己也能上得起中专，好改变自己的命运，这样，既能给含辛茹苦的母亲带去一点儿安慰，又能和灵心一起飞翔，但是，他现在被当作了盗窃犯关在这里，别说安慰饱经风霜的母亲，别让母亲担惊受怕也很难了，而且，灵心知道了会怎么想，她会相信自己不是盗窃犯吗？即使不相信，自己上不成中专，还有勇气再去跟灵心谈天说地，有信心追求那个浪漫的梦想吗？
这里，为了让读者更加清楚地知道黄飙有多么失落，需要再次分析一下这个不幸的人，尤其是他对灵心的那份感情。
有人说，不幸的人容易成为革命家，内向的人容易成为思想家。黄飙应该是个既不幸又内向的人。但是，他既不是革命家，也不是思想家，最多算个幻想家。因为，逆境中的他为了排遣烦闷，顾影自怜的时候总喜欢无边无际地幻想。他常幻想上天能与仙女玩耍，入地能跟亡父谈心，受辱时能叱咤群魔野鬼，饥饿时能飞来美味佳肴……幻想，发泄了他的悲愤，宣泄了他的苦楚，减轻了他**的疼痛和精神的折磨，给他苦楚的生活注入了一丝“甜蜜”的味道。在灵心出现之前，他就是靠一遍遍的幻想调剂着自己的心情。然而，任何幻想只能给他带来一时的满足和片刻的陶醉，在那不着边际的幻想停止时，**便依旧在苦海中煎熬，精神也依旧在烈火中燃烧。直到灵心在他心的荒野洒了一场春雨，他那颗孤寂的心，那颗曾被伤害冻结的心，才算真正有了快活感。
这也许是青春萌动带来的效应吧！他像所有情窦初开的人一样，表面上虽装得若无其事，内心却泛起了滚滚春潮。他欣喜，他羞涩，他忧虑，他抱怨，他烦躁，他彷徨，他懊恼，这一切以激动为基调，织成了一道七色彩虹，盘绕在他心间。当然，开心是主要的——虽然他仍旧摆不脱自哀自怨，摆不脱各种各样的愁绪，但他的思想里一旦有了快乐的种子，便立时生根发芽，且迅速成长了起来。前面已经说过，在黄飙见到灵心之前，他脑子里就有个虚构的倩影，忘情时便跟那影子咕哝，直至光彩照人灵心出现了，他才命令那影子踏着一片云彩飞离了脑海，让灵心那双清泉般的眼睛住了进来，一点点地冲淡断肠人的泪水，温暖抑郁人的心房；而等到灵心住在他家，在那自卑所引起的不快过去的时候，他更是天天迷恋于灵心的容颜之上，日日陶醉在女孩的温柔之中，处处为少女的言语关照而兴奋。真的，灵心的出现，让他一下子像是变了个人，许多地方都表现出了不错的心情。比如，他不再把“不许说话不许笑”作为自己的座右铭了，他那笨拙的嘴巴开始有了妙语连珠的发言，忧伤的脸上也有了开怀的笑颜。跟灵心在一起，他经常把小说里正面人物的思想当作自己的观点进行表述，又把自己的观点借小说人物表达出。这时候，他从灵心那双一点儿都不摇曳的眼神里知道，自己即使没被对方欣赏，也绝没有遭到丝毫的反对和丁点儿的嘲讽。他为此而倍感满足，毕竟，他找到了一个乐意倾听他心思的人。此外，黄飙心情不错还表现在：他渐渐学会了谅解和宽容，胸怀比先前宽广了许多，在对人的态度有所改变的前提下，他总算抛弃了沉甸甸的仇恨。那一天，也就是灵心到来的一个月头上，他终于烧掉了几年来一直伴随他的仇人花名册。当记满仇恨的一张纸变作灰烬的时候，他像是卸下了一个沉重的包袱，感到异常的轻松，整个人就好似被梦里的白云轻轻托起，飘飘然竟有一种幸福感——唉！放弃仇恨不也是自我解脱嘛！由于心情好了，他跟同学们也能和睦相处了，在班上还处了几个要好朋友，时而嬉戏打闹也能露出少年的无度。因而，这期间，他只跟曹爱国打过一架，就是那一架，他冷静下来也十分懊悔。
事情是这样的：一天早自习的时候，同桌曹爱国忽然像是发现太阳系第十大行星一样，碰碰黄飙道：那是什么？黄飙顺着一瞅，见灵心背上爬了个小动物，忙捏下来搓死，红了脸想，她可是个干净人，这定是我身上的，翻山越岭到了那儿，又一想，班上好多学生不经常洗澡，又囫囵身睡觉，谁身上不长几个？用得着他大惊小怪？便极其不满地瞪了眼曹爱国。曹爱国也许是为了报复他这一眼，回头要告诉王太平。黄飙一急，就扬手扇了曹爱国个耳光。战争便轰轰烈烈地爆发了。
这一回，他打架不要命的样子被灵心见识了，望着灵心惊讶的眼神，他头一回为打架感到了羞耻。回到家，为了离灵心远点儿，让那小动物尽量不跑过去串门，黄飙把炕上原来放在二人中间的一桌一柜并排摆了，又悄悄地让母亲检查了自己的内衣，一经发现那些小动物就斩尽杀绝，别再让它光天化日跑出来，让人家大庭广众说出来。
总之，不管怎么说，灵心的出现，撩开了黄飙的心扉，吹散了黄飙的愁绪，让他迎来了人生旅途最灿烂的一段时光。他的笑声渐渐多了，泪水终于少了，噩梦好像去了，美梦就要来了。尤其是打工那段时间，由于他认为找到了一条抗争命运的道路，有条件跟灵心一起去追寻梦想，自信心更是空前地暴涨，幸福感已经无时无刻不洋溢在他的脸上。
这里，为了不让还处在或将会处在豆蔻年华的少男少女们不因黄飙这一经历而误解一见钟情的意义，不让他们因寻找浪漫的爱情而夸大尚未成熟的感情，让他们真正有机会得到理想中的爱情，需要暂时抛开主题，做一番类似说教般的说明——我们不得不承认，在黄飙的少年时代，虽然改革开放的政策已经让人们的思想有所解放，但禁锢头脑的枷锁还没有完全打开，各种传播媒介还继续认认真真地强调着同一个信仰，不管电影、电视还是文学作品等，虽然政治色彩很浓，但依然注意教育百姓从善，依然宣扬一种忠贞不二的爱情，很少有误导或引诱人们放纵自我的东西，因而他们的思想虽然单调，但还是以真善美为基础的，在爱情方面依然追求比翼**这样的境界，而且，由于那个年代的少男少女们往往把朦胧的感情压在了心底，就让这种情感因沉淀而变为了美的回味，如果将来还真成为了伴侣，就一定会让人艳羡不已；但是，现在的社会，人们的思想已经“解放”得很开，已经没有了单一的善恶标准，多元的观念产生了多元的标准，就“爱情”这方面而言，不少人对它已经是一种**，而不再是一种追求，如果少男少女抱着一种冲动想去体味一下纯洁的爱情，往往会陷入虚无之中，这并不是说他们或他们追求的东西有什么错误，而是幼稚的他们无法抗拒世风日下的现实对他们产生不良的影响，瞧瞧，现在的小说和电影电视，包括各种传媒，好像就是想引诱少男少女和心情浮躁的人做些出轨的事来，没有几部是教育人向上的，这些东西的制作人，包括编辑，大多只具备了一点儿艺术家的浪漫情怀，并不具备艺术家的道德品德和社会责任。因而，不要因为我在这里写了黄飙因喜欢灵心带来了种种好处，少男少女们就急于想实践一回，最好在你们有了足够认识再去行动吧！
这番杞人忧天的说教罢了，我再回过头来说黄飙。
当黄飙正为灵心陶醉在幸福中的时候，当他正满怀信心展望未来的时候，忽然被关了起来，且久久不能脱身，他是多么地痛苦和失望啊！
白天，他躺在干草上，瞅着龇牙咧嘴的玻璃，或是幸灾乐祸的吊环，听着老鼠的嘶鸣，或是凄风的呜咽，他的精神遭受着钻心刻骨的煎熬，想不出有什么法子能逃离这个鬼地方；晚上，他不是梦见考试迟到，就是名落孙山，不是母亲的泪水，就是同学的讥笑，或是灵心也用一种莫名其妙的目光对他端详，这时，饱含不幸的泪水便会久久地在他脸上燃烧。日复一日，他的身体一天比一天变得虚弱，精神一天比一天变得萎靡。由于经常躺在一堆干草上，他直起身的时候会有一阵阵的剧痛；由于心情长时间处在悲愤之中，他的心脏不时会出现几下悸动，厉害时好像要跳出他的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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