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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许多人达成共识,把古迹数量的多少和名声的大小作为评价一个城市或地区历史文明程度的标准。用这样一个标准来衡量,黑城就算不上一座文明古城。咳嗽一声的时间便能全部数出的古迹,那大多是先人中一些无名小卒留下的,除了一把历史的灰尘,不会给人带来任何情感上的追寻,也谈不上什么艺术的熏陶,更不要奢望对我们的生活有什么启迪。假如一定要说有的话,我们早已在文字材料或现实生活中得到了。因此,即使是居住在黑城的人,真把古迹当作古迹的也没有多少,说出他们名字的也没有几人,如果你实在闲得无聊,不幸被个别人的几句美言诓骗到这里,期望在这里找到一点儿古人的遗训,性格暴躁的一定会大喊上当受骗,内向的人只好悻悻离去。
这倒不是说黑城真悲哀到连一两处像样的古迹也找不出。那曾经用来指挥作战的在风雨中矗立了近千年的白塔,以及用以防卫的古老残破的土城墙,都是地道的古迹。它们都曾耳闻过战鼓声声,眼观过人仰马翻、血流成河的惨状。然而,战斗塔自从被当作古迹保护起来,政府就花巨资对其进行了一系列整修,使其面貌焕然一新,完全看不出它千年的皱纹。这种大师级的美容技术真让我们慨叹不已。如果不是事先知道,以它今日的娇容,你怎么也不会把它放入古迹的范畴,最多也只能当作一个庞大的赝制品。如此面目全非的结果,自然是那些似懂非懂的艺术家的杰作了。与富丽堂皇的白塔相比,古城墙的命运可就悲惨了。风雨剥蚀了它往日的容颜,后辈儿孙将它逐年肢解,以致于现在只剩不到一千米的身长。即使这样,人们也没有放弃对它的摧残:如今,这段古城墙的上面拉了铁丝网,岗楼经过修缮,不间断地站着荷枪实弹的哨兵,被当作黑城看守所、拘留所和收审站不可逾越的北墙。
因为要跟随黄飙走进那所灭绝人性的收审站,见到了古老的城墙,引发了我的一些思考,于是增加了这段文字:
自有文明历史以来,人类对待古迹就有许多不同态度。战斗塔和古城墙的不同命运就是其中一些态度的反映。忙于生计的百姓,经常忽略它的存在,不经意就做出了对它的伤害行为。因为,没有更好的理由让他们放弃眼前利益去追求对他们来说很不实在的价值。谁家坟头低了,院墙矮了,古城墙的土总是最好用的。按照马斯洛的需要层次论解释,他们的需求仅停留在低级档次上,还不能跨越现实追求高级的欣赏趣味。与古城墙共同能证明这个事实的,是黑城颇具古典建筑风格的旧城区。百年以前,旧城区是由一个个四合头院子组成,街道虽窄,但条理清晰,看得出那时人们的平淡心理。如今,它横看不成排,纵看不成列,像蜘蛛网般盘根错节。使它变了模样的是它现在的主人。改革的号角鸣响,城市的建设步伐加大,远见卓识的旧城人,预料到这块土地的分量,又不满足先人留下的院子,在院子周围增加了密密麻麻的小建筑,以先占原则向邻居和政府示威。于是,旧城区就像主人们一张张堆满脓包的脸,难以入目。
对古迹和文物视若珍宝、叫嚣拯救人类遗产的,是那些自命风雅、无忧无虑的人。那位伟大的浪漫主义文学家,就曾对古老建筑被任意涂抹费尽口舌、大发雷霆,伊朗政府重建被地震毁灭了的巴姆古城,也绝非为了安置流离失所的难民。他们对古迹的重视远远超出了值得同情的百姓。华夏的学者,还拿探寻先人文化、研究先人生活轨迹等悦耳动听的借口,不顾死者的尊严,对祖宗毫不留情地开棺验尸。我们绝对不敢否认他们的工作没有一点儿成就和意义,但是,值不值得商榷?若干年以后,他们的这点儿成就和意义,会不会因文明的进步被定论为破坏?他们那种冒险主义的好奇心是不是应该暂时封存?特别是,我们的现实文明还一团糟,生活还显得无所适从,该不该舍本逐末、避重就轻?该不该把有限的资金挪到那些贫困的百姓身上?这样的话,也许会招来学者们的破口大骂,指责我黄毛小子无稽之谈。我能理解他们的情绪,但更重视贫寒的百姓。既然捡不到**分子的钱包,也只能苛求这样的节省来接济困难中的百姓了。不过,对于一些披着学者外衣却一知半解的人,我也无须对他们客套。他们总是这样的,因为幸福得不能再幸福了,就去和别人说:“快!借些悲哀给我吧。”但悲哀终究不是一件物品可以借用的,这些人只好不顾生者的不幸,鼓噪着去古迹和文物中聆听逝者的悲哀。

一些见钱眼开的人,对古迹和文物的看法则完全出于商业目的。他们才不管文人骚客的感受,只要有利可图,就肆意对古迹浓装艳抹,无中生有,杜撰历史,招徕游人。一些喜欢装腔作势的人,粉墨登场,指手画脚,品评古文化的味道。其实,他们何尝比我们懂得多呢?他们也只不过借古迹和文物追一遭风雅、装一回清高,根本不在意这些东西的曾经和意义。至于那些丧尽天良、为通过文物牟取不义之财而不惜杀人放火的家伙,他们的想法还算不上一种态度,只能说是建立在**之上的精神悲哀吧!
如果问我对古迹和文物是一种什么态度,我会这样表述:历史将给人类留下越来越多的遗产,如果抱着食之无肉、弃之有味的心理,舍不得取舍,他们就会变成垃圾,成为人类生活的绊脚石;如果是因地方虚荣心理,想证明本地有点儿文化底蕴,那跟脱了裤头捂脸一样,不是对遗产的考虑,而是光顾面子了。总结一条就是,如果不影响人们现在的生活,就让它留着吧,但不必为它投入太多的维护费用。
正是因为上述种种不同的态度,那些古迹以及文物本身的价值已经被忽略了,由于具有一定身份的悠然自得的先生们的在意,使得它们有了更加昂贵的价值。当然,任何一个社会首先肯定的是人的价值,重视的是人的地位。达到一定地位的人,纵然放个屁也是香气四溢、价值连城的,何况是本来就具有一定价值的古迹和文物呢?所以说,社会重视了一些人的价值,也就认同了这些人所关注的某些东西的价值。然而,被重视的人终究是少数的,正如人的视线是有限的,社会的视线也是有限的。那些被轻视了的多数人,同样也不关注被重视的少数人认同的价值,他们会丢掉叶赫那拉氏的头冠,捡起饭桌上的一粒米,从容地放入嘴里,嘲笑那些自我欣赏的家伙。
百姓这种不知轻重的心理也是有原因的。一是大部分老百姓不理解这些人对古迹的执迷,就像市民不理解农民,我们都能吃好,你们种地怎能吃不饱?二是这种少数人认同的价值,对百姓的现实生活是没有多少意义的。自家的柴米油盐已经足以让他们焦头烂额,怎能逍遥地研究或是品尝这种高雅的文化?三是也有少数百姓清楚,这些少数人认同的价值,正是同样没有社会地位的先人创造的,先人在创造这种价值后,被少数人理直气壮、毫不客气地剥夺了。百姓即使有欣赏先人成就的愿望,也由于社会地位、经济条件等种种原因而难以如愿。难道不是吗?社会进步到现在,虽然承认了这种价值是劳动人民智慧和血汗的结晶,但在真正的劳动人民中,占多大比例的人能够感受到它的价值呢?这种价值依然不是被少数人占有吗?那些以百姓身份瞻仰故宫、把玩古董的人,纵然能混入百姓这个范畴,也早已不把百姓这个身份放入眼里了。四是现实的启发。那刚刚矗立起来的一幢比一幢巍峨的政府办公楼,正是如今的百姓建造的。当人民公仆入主后,百姓再光顾它一回是如何艰难!且不说公仆是否会解决百姓的疑难,那办公楼的看门狗早早就将衣着破旧、面容憔悴的百姓拒之门外了。正是因为百姓有了这样的认识和体会,他们内心深处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尊重这些少数人的观念的。
对于每一个健康的心灵来说,无须因这几种截然不同的态度发什么感慨,也没必要因个人的嗜好生什么闷气,假如你能从一个乞丐飞黄腾达,这个过程足以让你理解人在不同境遇时的需求了。
当然,我不属于拥有健康心灵的人。我总喜欢不负责任地去赞美或批判某种事物和思想,这已经成了我的习性,就似苍蝇总好无缘无故地呻吟,乌鸦总爱自鸣得意地怪叫,不顾别人的深恶痛绝,自我欣赏这悠扬动听的声音。不过,若干年过去,我的心灵一定会健康的,不是因为我有什么改变,而是人们对善与恶的理解、美与丑的欣赏一定会有个正确的标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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