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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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要感谢黑城四十年大庆,否则,黄飙何时获得自由,还是个未知数。
这些天,为了确保四十大庆安全有序,黑城市的警察忙忙碌碌办了许多善事。曾经被公安机关打击处理而上了黑名单的人,虽说他们已经为自己早先的不良行为付出过代价,但由于公安领导担心他们恶习难改,届时不识时务兴风作浪,便安顿手下的弟兄们将这些人强行关了起来;而街头那些蓬头垢面、瘦巴巴的孩童,因他们经常揪住行人的衣裙,跪倒在地,伸出鸭爪大的巴掌,缠着慈眉善目的人施舍一角二分,有碍了市容,警察便只能服从市领导的指令,强迫他们去收审站内修养身心;同样是为了减少不安定因素或清洁市容,没有身份证明的外地人,或是虽有身份证明却整夜蜷缩在都市街头流浪乞讨的人,警察也要不无遗漏地把他们关押起来……而就是由于这个原因,黑城收审站一时之间客满为患,实在容纳不下黄飙这个无辜者,才让黄飙带着刻骨铭心的记忆,离开了那间足以影响他一生命运和信念的特殊客房。当然,那些新被收审起来的人,因他们仿佛还不具备平民身份,就只能等到真正的民和真正的官普“城”同庆结束,才能恢复自由之身。不过,由于这些人心胸宽广,气量大度,也就不会因被无缘无故关押起来而像黄飙一样灼伤心灵,更不会因错失父母官们制造的“光荣景致”而胸怀不忿。这些既容易被重视又容易被遗忘的人,往往也是最懂得自我安慰和自我解嘲的人。比如,那些作奸犯科的人,自思平日里有多少龌龊事没被警察发现追究,偶尔被冤枉一回也会认为是无所谓的;再如,那些无家可归或有家难归的流浪者,心想哪里度夜都是一样的,也就不会为暂时失去自由去诅咒某些人;至于那些无人关心从何而来、受何人唆使沿街乞讨的孩童,他们的天真永远会原谅所有的愚蠢,兴许还会用欢呼来感谢给他们放了长假的民警。当然,我们绝对不能说所有这些人中不会冒出些例外想法,但这些极少数人也十分明白,单靠个别人的微弱力量,还无法改变资本主义向社会主义的过渡进程,无法改变地球的公转速度,只能随着天体的轨迹和历史的车轮,任由它们将自己摆渡到随便一个角落,因此,他们这些人,也就只能抱着随遇而安的态度,无奈地服从警察大人的指令了。
再说黄飙。
他那天揣着复杂的心情,步履蹒跚地出了收审站,没走多远,竟又被送了回去,原因是他的邋遢模样,被巡逻的警察当成了乞讨人员。不过这一回,他很快就跳出了樊笼,只是为了躲开大街上招摇过市的警察,避免刚才的事再次发生,他这次改走行人稀少的小巷,故而绕了不少路,方才去了工地。他没想到工地上竟然十分冷清,只有位下夜老头在工棚里打盹。原来,这天正值中秋节,许多工人都回家过节去了,一些没回的,因要求杨再三改善顿伙食未获允许,就都赌气钻进了跟前的小饭馆,不做工喝起了烧酒。黄飙打听本村的工人时,才知道他们秋收回去就再没有来。而就在这期间,因老汉问起他“失踪”的事,两下里一说,黄飙方推测到自己被关的真正原因,内心的愤怒啊由不住上涨。要离开工地时,他有心跟老汉借几块回家的路费,无奈开不了口,只好徒步踏上了去往崞庄的路。当然,路用脚量就显得十分漫长,他咬着牙走了许久,只到孤灯不在寒风中颤抖,生灵不在旷野中嘶鸣,方才回到崞庄。
到了院门口时,就瞧见母亲像根木桩一样,正呆立在屋檐下张望。他刚想跑过去扑在母亲怀里,母亲竟轻呼一声瘫在地上。他忙扶起母亲回到屋里,哽咽着叫了好几声妈,母亲方才从悲天恸地中缓过神来,搂紧了黄飙放声大哭。
母亲!这个饱经不幸的女人。她虽然在逆境中造就了坚强性格,但是,儿子毕竟是她全部希望,是她生活的支柱,是她忍辱负重生活下去的唯一力量,当她的宝贝儿子在六十八个日夜里“失踪”于茫茫人海中的时候,她哪里还有一点儿往日的刚强?!这些日子里,她白天不是在丈夫坟前哭诉,就是在菩萨像前祷告,祈祷鬼神能保佑儿子平平安安;晚上,她不是望着满天星辰,就是听着雨泣风啸,呆立在屋檐下翘首等待儿子的归来。这一夜,老天总算没让她失望啊!
母亲号天怨地地哭叫一阵,方才听儿子诉说了经历,混浊的老泪便又一次飞流下来,直到听见儿的肚子发出咕噜噜的叫声,方才收起那辛酸的泪水,念念叨叨地去给儿子做饭。也就在这时候,黄飙听说,灵心上了黑城卫校,格日勒顶他的名上了黑城化校,他们俩都在国庆节来过,留了地址,要他回来了给他们去信。
长话短说。
黄飙在家修养了几天,母亲便让他再去补习,但提调了几回,黄飙总是借故推却。母亲想他刚经历了一场不幸,兴许心里还有点儿放不下,便没有强迫他去。但是,过了一些日子,母亲发现他竟跟村里的几个浪荡子厮混起来,就不敢再由着他了,硬逼着他去了学校。但他还没上一周,竟又逃学出去,跟几个浪荡子将一个警察打了,亏得有校长说情,交了些罚款才算过去。母亲想他照此发展,还不把天捅个漏子?少不了苦口婆心地开导他,想方设法激励他。但是,此时的黄飙,好像铁定了心要当一个小流氓,根本不听母亲的良言苦劝,一有机会便跟几个混混在一起,轻则酗酒作欢,重则寻人撒气,不久便染了一身痞子风气。母亲发现自己也管不住儿子了,只好祈祷观音菩萨多发一丝慈悲,点化儿子早日浪子回头。
古人说的好,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村里有个叫张三的刑满释放人员,见了黄飙的这般德行,又听说他前些日子也被关过,便有了一种惺惺相惜的感觉,也不考虑自己已是年过半百的人,定要跟黄飙拜把子。黄飙竟然也不客气,还真跟这个人称兄道弟了起来。
这天,“把兄”张三偷了一只鸡,炖熟了请黄飙过来喝酒。因黄飙还不知道张三是因为什么蹲的大狱,席间就问起了张三。(注:在黄飙还很小的时候,张三就已经光荣入监,加之村里的人很少谈论张三,黄飙早前都不知道村里还有这样一个人。)张三在“把弟”的面前不好遮掩,原原本本交代了自己的丑恶行经。原来,张三年轻的时候,村子里发生过一次鼠疫,有一户李姓人家只有一个闺女活了下来。因这个闺女没有亲戚认领,村里就安排她挨家挨户串房檐吃饭。在串到张三家时,人皮兽心的张三竟将这个可怜的女孩给**了。村里人知道以后,竟然都不报官,反而强迫张三娶了这个女孩,好像是积善行德要给女孩子找个家。一晃十几年过去,这女孩总的来说还算过得不错,且还给张三生了两个闺女。可是,谁能想到,张三这个畜生,这个披着人皮却没有人性的东西,竟能将自己的两个闺女也给奸污了……
黄飙听说了张三坐牢的原因,心里面真是七上八下。是啊,这个自暴自弃的少年,虽说近来也想当一个小流氓,但他还是不能接受这样的一个人做他的“把兄”。于是,他一口干掉了大半杯酒,一言不发就从张三家出来。张三大概是担心他酒多出事,很快便追了上来,扶着他要送他回家。可是这时候,黄飙对张三的反感已很是强烈,不再乐意跟这样一个“准人类”并肩而行,推搡着就不让张三送他。可这张三还很固执,黄飙越是不让,他越是要坚持,两人便在路上撕扯了起来。这样经风已吹,酒劲很快便上了头,不一会儿,二人就一起跌倒在路边,头顶着头说起了醉话。
灵心一放寒假,便赶到崞庄瞧黄飙回来没有,正好就遇上了醉卧在路边的这两人。当然,她根本不会想到其中一个竟有黄飙,因此直到她路过他们的身边,方才从那放荡不羁的言语里听出是黄飙的声音,方才折回身,唤了黄飙一声。这一声,虽柔和得像佛家弟子在诵经,似德兰修女在祈祷,但对黄飙来说,不亚于睡梦中的一声惊雷,惊得他浑身一怔。他那被酒精麻醉了的大脑,连同几个月来被痛苦淹没了的理性,出奇般地醒转了过来!此时,他多想睁开朦胧的醉眼,打量打量亲人的容颜,但那刚刚又归来的尊严,让他愧忿之间不敢面对灵心的眼神。泪水啊,一滴一滴地涌出了这个不幸人的眼缝,滑过了那面黄肌瘦的脸庞,滴落在了冰冷的土地上。他咬着牙,闭着唇,胸腔里一遍又一遍地呼喊着:我真的不想这样啊!

是啊,有谁愿意无缘无故地作践和放纵自己呢!别说黄飙,就说我最讨厌的那些卖身小姐和甘当乌龟的男人,他们难道生来就喜欢靠取悦于他人而谋生吗?他们难道不喜欢安坐在闺房中、端坐在庙堂上让人以礼相待吗?他们难道不是多多少少受了些伤害或启发、顾不上尊严而走出了错误的一步吗?同样,可怜的黄飙如果没有经历那场遭遇,他能会是现在这个样子吗?这个不幸的少年,他虽然已经跳出了樊笼,但一时还摆不脱心里的阴影啊!这些日子里,他每每想到自己遭受的非人折磨,每一根神经就好像被针扎了一般,痛苦得无法再痛苦,悲伤得无法再悲伤。于是,恶劣的情绪便取代了理智支配开了他的行为,显得有些自暴自弃。但是,他又清楚地知道,自己近来所表现出来的这些,并不是他内心的愿望。他多么还想像往常一样,追求他理想的生活,只是他忘不掉也做不到啊!“让我重新活一回吧!”他无数次这样痛苦而无奈地呼喊着,一点一点地陷入了人生的迷途。
当他还算理智的时候,他也能去思考一些东西,想一想近来的行为是否有些出格,想一想自己如果没有被收审,是不是已经在新的天地崭露了头角。然而,泪水此时便会不由自主地涌出他的眼眶,伴随着这些苦涩的回忆和美好的畅想,一起去咀嚼人生的不幸,一道去责骂老天的不公。他责问苍天,为什么要垂青自己,为什么要把有缘的不幸和无缘的痛苦都得赐给自己!而当情绪恶劣起来的时候,他往往会丧失理智,恨不得把苍天捅破,把大地砸碎,恨不得把这世界所有的罪恶揉个粉碎。这时候,他不信人,也不信神。他会把母亲的教诲当成是说教,把供奉的神灵当成是仇敌。有几次,他声色俱厉地顶撞母亲,说你总担心我打坏了人蹲班房,你没见过我奉公守法还照样蹲了班房?还有一次,他把母亲供奉的观音撕下来,不怕报应咒骂起了这个人人敬畏的神灵。唉,原谅这个不幸的少年吧!愤怒和痛苦既然装满了胸膛,不宣泄一下能过得去吗?君不见有些官老爷在会上没发成言,都要下来撒野一顿,何况一个未见世面的黄毛小子!不过,黄飙跟官老爷们还不能相提并论,官老爷们一旦发完那顿臭脾气,便都能渐渐地静下心来,恢复公仆的本色,而黄飙则始终不能敛气熄怒,忘却悲痛想一想未来。于是,他就只能让自己不顾美好的追求,忽略内心的不甘,带着无限的埋怨和满腔的气愤,想象之中去捣毁社会和碎尸恶人了。
还好,纵然黄飙的情绪再怎么恶劣,他也不会忘记想想灵心。是啊,这个美少女带给他的震撼,并不比自己被收审会小多少。他只要想到灵心送给他的激动,想到灵心跟他一起度过的美好时光,他的心情总会有所好转。只是,因他现在的境遇实在糟糕,他才会在欢愉的同时又有一种尴尬的感觉,才会在月落星稀的夜晚,嘲笑自己没有自知之明。是啊,虽然他相信,无论这世界有什么变化,他都会始终不渝地喜欢灵心,始终不渝地跟灵心一条心,但他不敢相信世事变化了以后,灵心还会以同样的姿态对他——“当自己堕落成为一名社会渣滓的时候,春风得意的灵心还愿意瞧自己一眼?还愿意透过自己肮脏的外表体味自己内心的苦楚。不会吧?”因此,他虽然想念灵心,想跟灵心诉说衷肠,但他并没有勇气给灵心写信。他只盼望寒假到来的时候,灵心会“如约而至”,用她不变的眼神和更加关切的语言,推翻自己的假想,帮助他走出心灵的泥潭——唉,这个矛盾的少年!
现在,灵心来了。几分激动,几分自责,还有几分的窘迫,淹没在了伤心的泪水里。他伤感了许久,方才在灵心的搀扶下,踉踉跄跄地回到家。他没有听清母亲的指责,也没有听清灵心的劝说,只记得呕吐了几回,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借用黄飙醉卧的工夫,腾出笔墨来说一说灵心,说一说她对黄飙又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感。从她还很小的时候起,她就常听母亲提调黄飙——这说明了那对表姐妹的关系还真是不错,她们虽然都赌气不理对方,但心里都还牵挂着对方。她在母亲的提调下,早早便对黄飙产生了姐弟之间的情分,而且由于他们早前没有谋面,使得这种情分又在神秘之中增加了几分。有了这个基础,经过一年的朝夕相处,她便对黄飙产生了深厚的感情。现在,在她的眼里,除了父母和叶龙,最亲近的人就要属姨和黄飙了。而且,因为她跟黄飙年龄相仿,说话做事总能想在一起,她对黄飙便除了亲情之外,还有着几分朋友之谊。她有什么心里话,总想跟黄飙说说,黄飙有什么想法,她也总想知道。她觉得,黄飙才是最理解她的人,自己也才是最理解黄飙的人。包括姨在内,好多人都说黄飙性子犟,不食人言,只有她认为黄飙是个容易沟通的人;好多人都说她对自己的生父母恨之入骨,只有黄飙说她对自己的生父母有着深深的眷恋之情。她觉得,她和他,都不会为对方的情绪所迷惑,都懂得通过对方的情绪,理解对方的内心世界。因此,她为有这样的一个弟弟而开心,更为有这样的一个朋友而兴奋。
兄弟兼朋友,这正是灵心眼里的黄飙。把黄飙当兄弟时,她同情他家徒四壁、缺吃少穿的窘境,关注他骨瘦如柴、弱不禁风的身体;把黄飙当朋友时,她欣赏他天资聪颖、思维敏捷的才气,敬佩他不畏逆境、自强不息的精神。在黄飙因没有学费而着急时,她跟着他也一道苦恼;在黄飙要出去打工挣钱时,她又为他拍手叫好,只是祈祷不要累坏了他的小身体。“苍天不做主,从不遂人意。”没想到,这个既让她同情、又让她欣赏的弟友,这个极力想改变命运的不幸儿,竟然在红榜高中的时候失踪了。他去哪了?他迷失在了通往天堂的路上?还是陷入了直达地狱的隧道?惊愕冲淡了灵心高中的喜悦,她着急地哭了!她风风火火地去跟二愣打听,又虔虔诚诚地去向菩萨祈祷,就是得不到黄飙的音讯。她,带着那无比的思念和牵挂,迷惘中度过了一百八十个日夜。
现在,她终于见到了黄飙,见到了这个让她望眼欲穿的人。但是,他怎么了,他怎么显得这么陌生呢?他怎么会跟一个一瞅便是个不地道的人,醉卧在雪地里说些没遮拦的言语呢!直到姨跟她哭诉了原委,她才打量着那张苍白的小脸,抽抽搭搭地哭起来……
也许是泪水真能穿越人的**,缝合心灵的伤痕,也许是伤心的少年本就不甘沉沦,当那个醉酒的人醒来的时候,他瞅着已哭肿双眼的灵心,终于回到了正常人的思维之中。虽然他仍旧伤心,虽然他仍旧愤愤不平,但他已开始为自己的不振懊悔万分。是啊,等待的那个人已经到来,莫非还能用阴霾继续招待她的关心?他不无尴尬地说了声:让你见笑了。而当灵心问他是否好一点儿的时候,他意味深长地又说了声:我一定会好起来的。
满腔不忿化动力,一丝火种现光明;看似红颜多作为,实是男儿当自强。
自此,这棵随风摇曳的小树,终于在那场暴风雨之后,渐渐地成熟了起来。不久,他便又重新拾起了书本,为人生中的第一个目标开始冲刺。当然,魔鬼都有宽容之心,命运更不该永远绝情。第二年,他终于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黑城警校。
人一生要经历许多的事情,但只有很少一部分是永远也不能忘记的,因为,这部分不是平淡的,是在爱恨悲愁、喜怒哀怨,在得意或失望、激动或麻木、在哭笑之间感悟人生度过的。黄飙的少年时期,就有两次这样的经历。首次遇上灵心,激发了青春的火花,燃起了生活的热情;冤狱之灾,感世道险恶,人伦丧失,差一点儿摧毁了少年的希望。不过,他终究还是个自强的人,终究还是战胜了悲痛,走上了一条健康向上的人生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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