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史镇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山西三面环山,一面临水,自古就是个聚宝盆。晋人不以山水为限,固守土地,而是放眼中原、西望长安、顾盼燕赵之地,由是成就了历史上大名鼎鼎的晋商。跋山涉水的商路,不仅联系着燕赵秦晋之地,也滋养了沿路无数民众的生计。太行东麓的青石镇就是因商而旺的一个典型例子,三十年前,这里才是一个小小村庄,自第一批东去京都的商人从此地过后,新商路的开辟给这个地方带来滚滚的财富和膨胀的人口,上千户人家让这个小镇俨然有了县城的规模。
有道是,人家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地势颇高的小镇在这个季节依旧繁花似锦,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则是镇子里居民愁眉不展的苦脸。年头不太平,山里出了响马,几乎中断了原本繁忙的商路,半年来,还没有一个商帮过路呢,镇上的福来客栈也倒闭了,寻不着事情做的人越来越多,已有不少年轻人商量着离开青石镇,到外头闯闯。
镇东头老茶馆里依旧还能看到不少人,多少人常年养成的习惯,虽然眼下经济不景气,也不是一时就改得了的。况且只要不点吃食,一杯茶值得多少钱?老李头是这里的常客,平日里最爱与茶客聊天,今日他一副神秘兮兮的模样,“晓得么?晓得么?”他昏花老眼里非比寻常的有神,身子向前倾坐,手里捏着二尺长大烟锅,“县城里老太爷,田家和苗家的老太爷,央着县令大人发兵,要剿响马哩!”田家和苗家是本地最大的乡绅,本县素来有“大田青苗活半城”的说法。田家在县东平地上,占了整县三分之一的耕地,苗家在县西高地上,垄断全县一半的山场。田、苗两家联手,便等同于整个县的实力。
路人甲闻言道,“两家老太爷果真要剿匪了?”未等到老李头说话,路人乙插嘴道,“可不是么,我也亲耳听闻了哩!”路人丙叹气道,“哎呀,剿匪总是凶险事情,死伤人命哩!”路人乙闻言反诘道,“若不剿匪,咱们青石镇还有盼头么?百年老号福来客栈都关门了,生意还能做么?”路人甲道,“唉!总是怪这响马闹的……”
众人正说话时,往日死气沉沉的小镇突然一阵骚动,镇上有名的傻蛋“二楞子”沿着大条青石铺的街道一路跑一路喊叫,“来啦,马队来啦!”
“马队?”小镇居民顿时沸腾了,还有行商走这条路!这可是个大消息,“懒鬼快起来,开门做生意”“快快,生火烧水”“快抗二十斤干面出来”,不管做什么生意的,饭店还是客栈,卖衣服鞋袜还是胭脂水粉,听到来了客商,人心振奋,片刻前暮气沉沉的小镇转眼间焕发出勃勃生机。
一队车马自东而来,遍插着“镖”字小旗的马架吱呀吱呀的走在路上,听的人吃力万分。沿途走过,留下数道深深的车痕。领头的镖师高头大马,挎着一把秋水钢刀,威风凛凛,身后趟子手抗着一把大旗,上书四个大字,“福威镖局”!
镖车路过茶馆门口的时候,老李头伸长了脖子可劲儿的瞧。八辆马车一字长蛇,紧挨着呼啦呼啦地往前走。四五十个趟子手,个个赛李逵般的粗大黑脸莽汉,执着鬼头大刀,杀气腾腾的压着镖。
路人甲瞧着阵势,咋舌道,“活了半辈子,还没瞧过这阵势哩,感情是要打仗还是怎地?”路人乙道,“福威镖局?这不是中原鼎鼎大名的第一镖局么?”茶客们静悄悄的看着镖队打眼前开过,深怕错弄出点声音,恼了马上的武师,惹来血光之灾。
镖队开过后,跟着走来三个行人。瞧模样,两个是官差,一个囚犯,神色可比趟子手萎靡多了。那官差顶冠歪斜、横把着朴刀,一双脚尽拖着地挪步,那囚犯背上缚了大大的枷锁,软手软脚的走路,不时打个摆子摇晃两下,胡茬老长,遮没了半边脸,衣衫褴褛,一双破鞋露出了脚丫子,三人都是一副长途跋涉的模样。

“贼流囚!”老李头活了几十年,一双老眼不可谓不毒辣。路人甲看着背负枷锁的囚犯,猜测道,“走这条路,定是流放去大同府的!”“大同?”老李头嗤鼻道,“看那贼流囚的枷锁,流放大同府可不兴这么轻的枷,绝对是两千里以外了,肯定要过河的。”
这差役流囚三人,正是武隶一行。从京师一路过来,虽然是走官道,武隶也已磨破了三双鞋。两个差役就不必说了,都憋着一肚皮的邪火没地方发。两天前,三人在路上遇着这一队镖车,寻思着人多热闹,兼且同路去大同府,两个差役决定跟着大队人马走。入太行山里可不是好玩的,飞禽走兽、虎豹豺狼,没一些人照应着,怎么死都不知道。从早晨离开住宿的村庄开始走,整整一天,尽肯了些干粮,昨夜灌的一皮袋米酒早喝光了,为了跟上镖队,连到山里寻股泉水解解渴的功夫都没有。
“我说老徐”柳三岷这干枯脱皮的嘴唇,抱怨道,“咱可跟不上这镖队了,跑得比他娘兔子还快!”徐图闻言,望着前面道,“人家趟子手走了这么久,倒是越发精神了!”“是啊!”柳三搭着武隶的肩,一瘸一拐的走,喘息道,“武大人,您倒是说说他们是吃啥长大的?扛着那么重的……大刀,走恁远……的路……就能不累?”武隶正要答话,脚却拌到铺路石条的边,一个踉跄,搭着武隶肩的柳三突然失去支撑,倒摔了个狗吃屎。
“哇哈哈”“呵呵”“啊哈哈”茶馆里一群看客见到三人这幅模样,像是见到了三条流浪的狗,笑得眼泪直流,捂着肚子前仰后合。老李头的烟杆里倒冲出一团烟气,一锅烟叶全撒在了地上。
“起来,快起来!”武隶和徐图忙不迭的把柳三从地上拉起来,瞧瞧鼻子,已然磕碰出血了。那柳三摔了一脚,本就面目无光,气愤到了极点,待听到茶馆里的哄笑,最后一丝容忍心也被抛到沼洼国了,爬起来顾不得擦拭血迹,就对着茶馆跳脚骂到,“叉汝老母,你爹爹跌倒了,乌龟儿子笑得出来!”茶馆里路人丙年轻气盛,当即拍桌子摔椅子,对骂道,“三条老狗,满嘴喷粪,可是活腻味了!”
先前已说过的,从京师到太行,跋山涉水这些日子,吃干粮野菜,住荒山夜店,三人都憋着一肚皮的邪火。路人丙一句老狗骂出,小宇宙爆发了,积压在丹田滔天剧怒顿时吞噬了三人的理智,柳三、徐图和武隶齐齐对望一眼,感觉是仇人见面,分外眼红,三人咬牙切齿的,异口同声道,“干他娘!”
武隶扯开捆在身上的绑绳,将半块枷锁横握在手里作武器,跟紧捏着未出鞘的朴刀柳三、徐图,往茶馆里冲过去。
老李头在靠门口的坐席上吃茶,多少年了,他一直在这个位置坐得稳如泰山。舒服、安逸,老李头喜欢这个座位超过自家的炕头。三个拼命三朗样的泼货(其中一个还是直淌着血的疯子)冲过来时候,老李头就像在做梦一样,他即使梦里边也未曾见过这般凶恶的人哩!
三人冲过大门时,武隶手头的枷板一下子就推倒了椅子,老李头连带着大烟锅栽倒在地上。一口烟气憋在喉咙里上不来,他一张老脸顿时紫了。
“啊!呀!呀!”
柳三扯直嗓子嗷嗷叫唤,半疯半癫的模样倒吓住了差馆里十几个客人,寻到口出不逊的路人丙,他将带着刀鞘的朴刀当做棍使,猛的砸到路人丙胳膊上。武隶随后赶到,抡着十来斤重的木板子就往倒地的路人丙大腿上砸,徐图最慢,赶上痛打落水狗,一脚踩下去,后跟从路人丙胸口滑到胳肢窝,一个大脚趾从前头穿出来,穿了十天的布鞋竟然一脚就烂了!
书书网手机版 m.1p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