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侯将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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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禁城里交泰殿中,登基三年余的天启皇帝摆弄着一些木器,宫殿里陈列的,多是市井工匠的佳作,栩栩如生的牛羊木马、花鸟人鱼。“魏忠贤,汝看这……”天启皇帝下意识回头,要与心腹太监品评一番,却发现人已不在场。“魏忠贤呢?”天启皇帝询问身边小太监。“皇上,魏公公去司礼监,已不在多时了。”“哦”天启皇帝朱由校笑了笑,神色几分落寞,喃喃自语道,“罢了,他又懂多少木艺。”打五周岁时见到宫廷造办龙凤呈祥木雕起,朱由校便爱好上了木工,屈指算来,近二十个寒暑了。一个人,全心全意的投入一门爱好,其中的造诣自然炉火纯青。这时候,殿外一个执拂尘的宦官恭身走来,轻声说道,“皇上,那位造木球的匠人已在殿外听宣。”朱由校听到太监的话,目光流转,一个浑圆的木球映入眼帘,“叫他进来吧。”
同一时刻,有一人于在太和殿外,激动和无措交织之中,瑟瑟发抖。
此人正是武隶!
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刚穿越那会儿,武隶曾如此梦想。三年明人的生活让他几乎忘记了这个念头,不曾料到,如今真能出入皇家。武隶恶恶的坏想,“泼皮王那混蛋知道我被皇帝召见,早吓的尿裤子了吧?”一想到能见到皇帝,武隶觉得脊梁骨上好象有千万只蚂蚁在爬,说不出的**,飘飘欲仙,浓浓的幸福感破体欲出,热血沸腾之下,直欲燃烧。耳外三两声脚步,一位白脸宦官出得殿门,拂尘散过,北斗流转,虚指宫门,道:“陛下宣请。”武隶大步流星,几步跨入殿中,却不料皇宫中门槛甚高,竟钩住了他后脚尖,武隶走的太急,身体顿时摇摆倾倒,就像那涡流中的浮萍,一个旋转,跌了个**向下沉沙落雁式。“还好我拼命的护住了脸!”挣扎着爬起来的时候,武隶不无庆幸,心道若是跌个鼻青脸肿,加上自己这猥琐的长相,恐怕会犯个惊王扰驾的罪名。
朱由校吃着茶,昨夜太监送来一个木球,咋一看似乎一团乱麻,没多久,他真的看出了些许门道,这木球上雕刻的仿佛是一分海图,朱由校拿出御书房里藏的郑和海图,又拼着大明乾舆图,越发觉得象,于是一个个问题接连不断的浮出来,为何把大地刻在圆球上?大地是球上刻的这么大么?……听到身后扑通声响,朱由校连忙转头看,见一个男子,四脚朝天倒在地上。这男子面有菜色,二十五六的年纪,却是而立之年的模样,额上两道沟壑,鬓角似有风霜,青衣毡帽,衣裤补丁褴褛,布鞋绒线开绽,在雕梁画栋映衬之下,分外寒酸。朱由校方见此人,鼻头没来由的一酸,心想,“吾大明地广千里,亿兆子民,怎地百姓生活困顿至此!”不由得心头自怨自艾,狠狠检讨一番。其实武隶着装行头,并不太差,奈何皇宫大内亭台楼阁,魏晋风骨,鎏垂金丝线,镶嵌夜明珠,奴仆卑从也恨不得穿金戴玉,光鲜亮丽,直把个紫禁人间活生生衬成了玉宇琼楼,广寒宫阙,就是民间的财主,到了皇宫也如同是个乞丐。
武隶狼狈爬起,几下匍匐前进,爬到少年天子脚下,一头栽倒地上,放声痛哭,“皇上,圣天子,万岁万万岁,草民积了八辈子德了啊,得见天颜,纵使粉身碎骨也值得了!!皇上……”
朱由校哪里见过这般可怜相,平常接见王公大臣都是一个个大方得体、温文尔雅,见武隶的模样,朱由校眼眶一红,差点掉下眼泪来,动情处,一时忘了礼仪,竟亲手扶起他。武隶站在皇帝面前,偷偷打量,皇帝是个白白胖胖帅哥,一身的玉石晶莹,略有几分脂粉气,但无大碍,还是有些男儿气概的。武隶本来准备了好些“鸟生鱼塘”之类的话,皇帝来这么一手,把准备好的词句全扶到沼洼国了,武隶心说,“这个皇帝倒不太冷!”一屋子宫人目瞪口呆的看着皇帝搀扶起这个落魄不堪的草民,“陛下慎重!”身边太监小声提醒到,朱由校猛然醒觉自己失态,哈哈而笑掩饰过去。
“汝姓氏名谁?”朱由校想起正事,问得甚是温和。“小民武隶,家住城北羊肉胡同,娶妻武张氏,屠户之女……”朱由校耐心的听着眼前人絮絮叨叨,有几分哭笑不得,只问了他一句姓名,他便报出祖宗八代,满门十族,“憨厚淳朴”朱由校暗暗给武隶一个评价。
“汝所雕画,可是大地海图?”等武隶报毕家门,朱由校拿着地球仪开门见山问他。武隶心里一惊,想这皇帝是怎么看出来的?一时不知道如何答话,只得重重点头。“大地刻于圆球之上,汝是否意谓大地浑圆如球?”朱由校非常天才的问他。如果说皇帝看出来木疙瘩是个地球仪,武隶只是觉得意外,这句地球是不是圆的真的把武隶吓到了。地球是圆的,似乎明朝时候没有提出这个命题啊?要不然铜钱都是天圆地方?武隶吞口口水,擦擦脸上灰土,大胆问,“皇上,您是怎么瞧出来的?”“孤算的”武隶觉得腿有点发软,是不是遇到穿越的同志了?武隶瞧着朱由校的神情越发兴奋,滔滔不觉,“孤知蒙元时,有太守受命丈量大地,北起大漠,南至海岛,量得子午线长,昨夜见汝所刻,突发奇想,若大地,圆如球,则可算知,地之厚,水之深……”
谁说古人很容易蒙的?武隶很庆幸皇帝没给自己说胡话的机会,不然是个脑袋都不够砍的。朱由校不知道,可是武隶很清楚,皇帝的想法基本上建立了一个地球模型,某些方面比武隶知道得还精细,例如武隶就不记得地球半径多少,周长多长。
“……可惜终是个妄想”朱由校摇头自嘲一笑,“谁人知晓,大地究竟是何形状?”武隶知道该说点啥了,说相声的最少不了捧哏,说话时一句恰到好处的喝彩,最能引发人的情绪。“皇上,小民想,那月宫里的嫦娥仙子,必然知晓皇上这一番古今未有的奇论。”

“嫦娥?”天启皇帝愕然。武隶笑着说,“小民日常见那冰轮,圆如盘,润如珠,料那的仙子高高在上,见大地亦如是。”朱由校合掌而击,赞道,“好一个料仙子见吾亦如是!身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若不是顾及身份,朱由校恨不得大笑三声,他经常有一些奇思妙想,忍不住说与宫人和大臣听。别人自然不说什么,但朱由校心里清楚,身为皇帝,这些与孔孟之道毫不相干的话,已让他落得一个荒唐帝王的名声。不料,今天遇到这么个人,一番谈话,心底已忍不住生出惺惺相惜的知己之感。
不知不觉,已说到了日上中天,“皇上,请用午膳。”“知道了!”朱由校不耐烦的挥挥手,谈兴正浓的时候,一顿饭有什么要紧的。“皇上,请用膳。”片刻之后,管饭的太监忍不住再次催促。正在兴头上突然被打断,朱由校很恼火,转身欲斥骂,突然见到写起居注的太监正在记录,猛然想起恼人言官,心想若继续谈下去,只怕明天要被那群言官群起围攻,也不敢邀武隶一起吃饭,又觉得跟武隶巴巴的聊了半天,饭也不此就让人回去实在过意不去,便下旨将自己书案上时常翻阅的一部“几何原本”赐了他。
武隶捧着几何原本出了宫,肚子咕咕叫,心里也嘀咕着,给我几何书作什么?不如赏个百把十两金银实惠。还要陪笑脸,猛给带路的太监拍马屁,只是武隶没有一身傲骨,并不觉得如何为难。想想见皇帝的表现,武隶觉得就两个字,失败!一个跟斗摔个半死,连滚带爬的,高帽子一顶都没送出去,还兜回来一本书。
武隶摸摸袖管里,只几纹碎银,实在不好意思拿出来孝敬跟前的太监。宫里头出来的人,百两银票随便掏,几钱银子作见面礼,不是打人脸么?武隶对那太监作了个揖,毕恭毕敬问,
“请问公公尊姓大名?”“恩……”那太监沉吟片刻,随即笑道,“武公子,洒家本名钱福顺,蒙宫里各位大人瞧得起,称吾一声顺公公。”
“顺公公好!”武隶觉得这个太监蛮顺眼,“公公侍侯皇上有年头了吧?”
“吾原是先皇选侍娘娘旧人,自娘娘诞下皇上,便命吾侍奉皇子,从孝和太后算来,已有二十三个年头了。”钱福顺语气谦和,却有一种自豪。
“不是吧!公公看上去顶多三十的年纪啊?”武隶拍了一记未来马屁,钱福顺只觉受用之极,呵呵而笑。半晌,钱福顺说道,“武公子才高八斗,满腹经纶,又得皇上青睐有佳,必定青云直上,仕途广阔,他日还望公子多多照拂。”
“公公夸赞,小人实不敢当。”武隶谦虚道,“我朝看重道德礼教,做官看的是科举文章,小人斗大的字不识一箩筐,哪里有什么仕途?”钱福顺哈哈一笑,“武公子,我朝选举之法,大略有四:曰学校,曰科目,曰荐举,曰铨选。学校以教育之,科目以登进之,荐举以旁招之,铨选以布列之。虽科目为盛,卿相皆由此出,但进士、举贡、杂流三途并用,即有畸重,亦无偏废。”武隶作了二十来年的升斗小民,平常自然不会去关注这种东西,笑回道“小人孤陋寡闻,公公赐教,醍醐灌顶啊!初次与公公相交,本当奉上薄礼,奈何小人家境寒微,实在没有拿得手的东西,承蒙公公一番良言,小人铭感五内,若来日应验,自当结草衔环,报谢公公。”又是一个长揖到地。钱福顺一把扶起武隶,说道,“不敢当武公子大礼,洒家自来喜结交朋友,见公子洒脱豪迈,不拘一格,便觉投缘,忍不住便多说了,其实心底里,已然把公子当做知己良朋。此处清静无人,如果公子不嫌弃,洒家还有几句良言奉告。”
“公公请讲!”
“皇上赐予公子的几何原本,公子要常读,皇上最爱此书,尝言道‘天下读书人,不读此书,无以明事理,不晓得自然造化’,原本圣上打算科举设几何科,碍於儒学传统,不能施行,今日皇上与公子一番畅谈,待公子犹如知己,这自然是公子的福气,只是世事人情,险恶叵测,公子不去招惹,但自有人心怀嫉恨,公子日后前程一帆风顺,也要小心提防,伴王随驾荣华富贵无比,半个不慎,人头落地家破人亡。洒家言尽於此,公子慢慢体味。”一番话,说的武隶心花怒放,又冷汗淋漓,频频点头称是,因和道,“公公金玉良言,正是小心使得万年船。”
“公子走好,恕洒家不能相送!”两人来到宫门外,钱福顺一个拱手,与武隶一番客套后,转身回宫复命。此时,武隶已经没有了刚见完皇帝时候的兴奋和膨胀,原本觉得只待一阵清风来,送我扶摇上万里,突然心情转换,兢兢战战如履薄冰。武隶长出一口气,突觉苍白的日光一阵刺眼,眼前星星点点。原来是精神长时间高度紧张,陡然放松,晕眩感一阵阵袭来,武隶扶着道旁一棵大树,静立半晌,慢拖拖的一步步往回走。
“半日时光,死哪儿去啦?甭以为赚了点银子,骨头轻飘飘,不知道自个几斤几两了!”武隶才一回到家,张氏便气不打一处来,破口大吗,还好街坊四邻早知张氏为人,意料之中的事,无人观望,胡同里仍旧炊烟缭燎,香火旺盛。“我……”武隶原本想把见皇帝的事情说出来,又怕老婆舌大招风,惹出事端。一个转念,就垂下脑袋,任凭她闹去,正所谓,她强任她强,我自稳坐如山雷打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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