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杀手物语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很多年以后,李若芒依然清楚地记得自己在月阳书院所上的第一堂课的内容,他的授业恩师:一代杀手理论教育家苏文澜先生,用并不高亢的语调为他将来所要从事的职业作了基本的描述:“杀手者,拿人钱财与人消灾,或报仇雪恨或杀人灭口,是这个世界上最古老最赚钱的职业。”“一个聪明的杀手,更加看重的是信誉而不是名气,因为他们知道,一个别人都知道你是杀手的杀手,是杀不了人的,他的结果是注定要被人杀。”
李若芒之所以这么肯定范云风所描述的那个人就是杨止水,是有他的理由的:这个世界上从事杀手职业的人不在少数,做职业盗贼的人或许更多,然而,既做杀手又兼职做盗贼并且能把这两种职业都发扬光大的人却是凤毛麟角的,根据他的估计,杨止水应该算得上是一根凤毛了。
万幸的是,范云风给予了否定:“是个男的,名叫罗非,二位听说过此人吗?”
马邀友努力的在记忆里搜索着这个人,但最终还是放弃了。而李若芒跟本想都不想就知道自己从来没听说过,目前对他而言,只要范云风所追捕的这个国家钦犯不是杨止水就算是万事大吉了:自己冒着随时被人掐死的危险(韦之然的经历还令他心有余悸),好歹找了份工作,要是连一文钱都没赚到,老板就给人抓了去,实在是人生的又一大悲哀。
范云风见他俩儿并无反应,道:“这也难怪,此人也是近几年才多少有些名气的,况且与他有关的所有新闻都会遭到东厂的严厉封杀。”
李若芒奇道:“这是何故?”
“你们要是知道他师傅是谁,相信就不会感到奇怪了。”范云风顿了一顿,用很郑重的语气说道:“他的师傅就是业已仙逝的‘极道仙师’笑天傲。”
“画画的?”李若芒差点脱口而出,“极道仙师”这个称呼跟很多涌入流洲国的倭国画师的字号很是相似。
与李若芒的漫不经心截然不同的是,平时总是一副漫不经心样子的马邀友突然肃然起敬起来,说话的声音都有些发颤:“就是那个极道教教主,人称武功天下第一的笑天傲?!”
范云风点头称是。
对于笑天傲这个名字李若芒没什么印象,可极道教倒是在流洲时就有所耳闻的,据说是一个在创教之初就已颇具规模,还吸引了众多信徒的宗教,盛极一时。可持续了不久就被中土的当权者们定义为邪教,给勒令封杀了。李若芒之所以会对这种消息颇为留意完全是为了多积累些经验,以便于在将来一举歼灭阴阳教。
范云风和马邀友对于这些宗教、政治问题毫无兴趣可言,真正吸引他们的是传说中笑天傲那身出神入化的武艺,还有和东厂、锦衣卫们斗智斗勇的传奇经历,虽然他的故事最终以一个无奈的悲剧结尾,但他仍是无数人心中的大英雄,“胜者为王,败者为寇”这条千百年来亘古不变的真理在他身上遭遇了极大的颠覆。
范云风道:“这位笑前辈虽然门徒众多,但真正称得上是嫡传弟子的,只有七位,也就是江湖上赫赫扬名的‘七杀手’。不过这七个徒弟也并非人人都名声在外,先前我所知道的,也只有他的嫡子,也就是在‘七杀手’中排行第一的笑伯伦,还有就是为全武林的忠义之士所不齿的‘东张西王’,不过他们俩儿还是在出卖了仙师叛入东厂之后才名声大振的。”范云风稍作停顿,表情逐渐落寞起来:“所以,当我得知我所追踪的那个罗非也是这七杀手其中之一时,我就知道自己真是惹了大麻烦了。”
李若芒安慰他道:“敌人这么强,范兄还能一路僵持下来,已经很难得了。”
范云风无奈的苦笑道:“李兄弟你太看得起我了,这一路上哪里算得上是僵持啊,根本就是我被人家牵着鼻子走。不过老实说,机会还是有的,只是我自己不争气。刚开始的时候,他在明,我在暗,他根本就没发现有我这么个捕快在盯他的稍。眼见就要得手了,可我又不争气的犹豫起来,因为我实在不知道自己到底该不该抓他。”现在提起这件事,范云风依然是满面愁容,不知所措。
“要是不抓,就没办法回去交差,归元简也不会放过我。可要是抓了,就更没办法回去交差了,这个大把柄要是给归元简抓住,一路顺藤摸瓜的查下去,势必会牵连到首府张卫都大人,张大人若是权势不保,那我们‘都不怕’解散的那一天恐怕也要到了,我这是亲手砸了自己的饭碗啊。归元简是拉拢过我,承诺我事成之后就让我伴随他的左右,可我范某虽然地位卑微,却还不屑于跟个宦官同流合污。”范云风多少展现出了点自己的气节,但很快就又黯然下去:“我这么一犹豫,却给了那厮可乘之机,让他给逃了,他这一走,真如困龙入大海一般啊,从那之后,我就再也不必发愁到底要不要抓他了,因为我发现自己已经再也抓不到他了。”
马邀友问道:“那厮的武艺如何?”
范云风道:“功夫是不错,但想来还远远达不到笑天傲的级别,若论单打独斗,我绝对不输给他,可问题时,那厮的轻功高的出奇,短距离我没他爆发力好,长距离我的体力又跟不上,就像一拳打在空气里,空有一身力气却完全找不到受力点,真是想想就恼火。”
与范云风的恼火不同,李若芒分明是一副热血沸腾、跃跃欲试的样子,一向都不怎么喜欢争强好胜的他也有着最令他敏感的命门:但凡听说有人在轻功和暗器上强过于他,他就忍不住意气风发起来。在这两方面,除了自己的大哥,他还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于是他当即决定,待会儿要向范云风毛遂自荐,去和那个罗非斗上一斗。
范云风继续说道:“所以这一路下来,基本上都是我在路上追他,他在路上等我。”
马邀友奇道:“此话怎讲?”
范云风满面羞惭:“说起来真是对我们捕快的奇耻大辱。那罗非自负的很,竟然把**我这个捕快当作生平一大乐事了,他所到之处都会作案,目标全都锁定在当地的大户人家,每次作案前,他都会在他选中的府邸的大门上留下记号。我知道,这记号是专门留给我看的,这明摆着就是在向我挑衅吗!不过可悲的是,他给了我这么多机会,我却一个都抓不住。哎!”
马邀友思索片刻,突然说道:“如此说来,那罗非岂不是几天前就已潜入杭州了。”
“什么意思?”范云风问道。
马邀友解释道:“这杭州城里的首富王家,早在两天,不对,是三天前刚刚被盗,也就是二月十九的半夜,二月二十凌晨的那段时间。”
范云风睁大了双眼,惊异道:“单就作案时间来看,确实是罗非的风格。跟着他两个月了,我多多少少也积累了点经验,发现这厮每次的作案时间都是选在凌晨时分,日期更是恪守规律,一成不变,全都选在每月的五号、十号、十五号、二十号、二十五号和三十号这几天,总之都是五的倍数,每个月都是这样周而复始,这其中原因我是一点头绪都没有。不过可以肯定的一点是,杭州城王家被盗之事一定不是出自罗非之手,因为案发的同一时间他本人正在湖州作案,而且还是我亲眼所见。他就算再厉害,也不可能有这分身为二的本事。”

“那杭州城里岂不是还潜伏着另一个杀手?”马邀友问道。
“最好是七个一块儿来,对我来说一个跟七个没什么区别,反正都抓不着,还不如让他们一起出手把我给宰了,我也就解脱了。”范云风已经开始自暴自弃了,原本还试图保持稳重的他,在将自己的不幸告知别人之后,已经把自己脆弱的一面暴露无遗,整个人业已处于崩溃的边缘:“这一路下来,那罗非到处随地取‘财’,每天都吃着山珍海味,住着顶级客栈。再看看我,困了,就找个破瓦寒窑打个盹儿,饿了,就啃两口馒头,可就这么节俭,到现在银子还是眼见着就要花光了。照这样下去,不出一个月,不死在他的刀刃之下,我自己饿也饿死了。现在,二位知道我为什么要住这儿了吧,一来,我实在是囊中羞涩啊。二来,这里离王家最近,昨晚我已经在王府的大门上看到他留给我的记号了,可是......可是看到又有个屁用,我根本不知道该不该抓,可就算知道了该抓,我也根本抓不到,我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活着等死。”范云风彻底崩溃了,明显有种走火入魔的迹象,已经开始胡言乱语:“他跑得跟狗一样快,我到底来干什么呀?跑得跟狗一样快,跟狗一样......”
看到这个被恶势力压得抬不起头的可怜捕快,李若芒心里很不是滋味,默默的在心里面组织着最具说服力的语言。终于,他张口,说出了一番令范云风铭记一生的话:“范大哥,你是个男子汉,是个强者,所以,有关安慰、同情的话,我不想多说。我只知道,人活在世,明有刑律相系,暗有鬼神相随,岂能事事顺心,但求问心无愧。其实张卫都也罢,归元简也罢,都不该成为阻碍你的因素,因为你是个捕快。一个捕快,大可不必考虑首府大臣怎么想,更不用去过问太监的感受,他所要做的,只是做好一个捕快该做的事情就行,完全不相干的闲人,请他们统统滚到一边去!”
当时的范云风还不知道醍醐灌顶是什么意思,后来当他得知它的含义时,他发现自己终于找到了可以准确描述当时心情的那个词了。李若芒本就打算采用先抑后扬的方法来劝慰他,见到刺激他效果还不错,便顺势进行下一步,开始试图帮助他恢复信心:“范大哥,其实你大可不必这么妄自菲薄,你应该静下心来好好想想,我来问你,这国宝丢了谁最着急?”
范云风完全配合李若芒的“心理治疗”,像个书塾里被问到问题的小孩子一样规规矩矩的答道:“应该是归元简。”
李若芒则狠狠地过了一把教书先生的瘾:“答对了!二弟,鼓掌,给点鼓励。”
此刻的马邀友早已忘记了自己对范云风得恨,方才李若芒劝解范云风的那番话也听得他深有感触,现在听到自己大哥这么说,立刻把手拍地震天的响,真心的想为范云风鼓鼓劲。
范云风感动得热泪盈眶,却听李若芒继续说道:“说得太对了,归元简最着急,都已经命悬一线了,也不由得他不着急了。他着急,也就意味着东厂和锦衣卫们着急,怎么办,难道躺在家里睡大觉等着天上掉茶器?绝无可能。我敢断言,东厂和锦衣卫的人早已遍布天下,恐怕现在都还累得象驴一样的满世界找罗非,可是效果怎么样呢,他们知道罗非的行踪吗?他们知道罗非是谁吗?他们不知道。所以我敢说,现如今有无数个人在办这个案子,可是,走在最前面的,是范大哥你。”
范云风瞬间有了一种一览众山小的感觉,这还是生平第一次。
李若芒继续着:“这就好比是一道难倒了无数饱学之士的难题,范大哥,你现在是最接近答案、最接近真理的人。这其中的原因,决不是因为东厂和锦衣卫们都是酒囊饭袋,而是因为你太强了,因为你的执著和忍耐,因为你是一个天生的捕快!”
热烈的掌声再次响起,经久不息。
范云风感动得无以复加:自己无数个日日夜夜的非人生活总算得到了别人的认可,现在就算是死也没有什么遗憾了,颤抖着声音说道:“二位真是我的大恩人,请受我一拜。”说罢便要跪下向他俩儿磕头,他二人连忙上前拉住。
范云风道:“刚才居然说了那么多丧气话,真叫二位见笑了。二位兄弟的一番苦心,范某不敢辜负,自当披肝沥胆,把这个案子追查到底。那罗非的轻功高明之极,也是让人无可奈何的事情。但是,只要有我一口气在,我就不会让他好过。”
一听到关于“罗非”和“轻功”的字眼,刚刚还在扮演一位沉稳的教书先生的李若芒马上又意气风发起来:“范大哥放心,到时候追踪罗非这件事请由我全权负责。我记得范大哥刚才提到说那厮跑得跟狗一样快,不是我夸海口,早在我十一岁的时候,我们流洲已经没有哪条狗能追得上我了。”
范云风惊道:“流洲?!难倒李兄弟你竟是流洲李氏的传人?”即使范云风把自己的想象力发挥到极限,也无法把眼前这个看起来真的很像乞丐的少年跟流洲的皇室成员联系在一起。
马邀友则把范云风的想象空间提升到了另一个高度:“岂止是传人,我大哥还是流洲国的四皇子呢。”
对于那些熟悉武林各大门派的人来说,“流洲李家”对于他们来说就是意味着这么一幅画面:大敌已至,一名李氏男子(也有可能是女子)以超越了人类极限的速度来去如风、形同鬼魅,并伴随着各式各样的暗器从诸多看似不可能的角度激射出去,令人防不胜防。顷刻间,敌人已几乎全军覆没,正风光无限着,却被最后一个敌人借机近身,只一合,被秒。
所以,《武林大典》中对“流洲李家”的定义为:“轻功暗器,天下无敌,近身拳脚,不堪一击。”
但对于范云风来说,这已经完全足够了。一直以来,他只求一个可以在速度上不差罗非很多,稍微能起到些牵制作用的帮手。现在居然有流洲的皇室成员答应出手相助,实在是大喜过望,只觉得自己的此次杭州之行绝对称得上是人生的一大转折,将来但凡路过山神庙,必定会诚心诚意的烧香上供一番。
经过商议,三人决定一致行动,于明天,也就是二月二十四的夜里到王家设下埋伏,静待罗非。马邀友也主动要求一同前往,誓与李若芒共同进退,另外,还有一股巨大的力量在无形的驱动着他:他真得很想看看那个所谓的国宝茶器究竟是什么样子。
当晚,范云风不敢托大,还是决定到王家蹲点,李若芒和马邀友则带着各自对明晚的憧憬进入了梦乡。
书书网手机版 m.1p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