７ 文华殿讲筵
［泰昌元年十月二十二日，停讲多年的经筵日讲如期在文华殿开讲。因为是新皇第一次御经筵，所以仪式举行得一丝不苟，正规而隆重。
［熹宗皇帝朱由校早膳之后，由太监为他换上朝服，乘辇至文华门。早有知经筵官英国公张惟贤，内阁首辅方从哲、内阁大学士知经筵官刘一燝、内阁大学士同知经筵官韩爌、周如游、内阁大学士沈漼、何宗彦、朱国祚、史继偕率尚书、都御史、通政使、大理寺卿、翰林院、詹事府官员及各经筵官在文华门外迎候。皇帝降辇改乘板舆进入文华殿，升上事先备好的御座。
［在御座东边偏南一点，摆着一只准备供皇上听讲用的御案，御案上陈放好两部书，东边是《四书》，西边是《尚书》，两部书内夹有讲官写好提前进呈的讲章。御案南边再靠东一点摆放着另一只桌案，是等一会儿供讲官使用的讲案，讲案上也与御案同样放好了两部书和两份讲章。
［皇帝升座之后，泰宁候陈良弼带剑侍立在帝座右侧，司礼监太监王安侍立在帝座左侧，有鸿胪寺赞礼官唱一声“拜！”侍班百官在丹陛之上向皇帝行五拜三叩首大礼。赞礼官唱一声“兴！”百官方站起身来，按次序进入大殿分东西两侧序立。
［此时，两位侍员将御案从帝座东侧举至帝座前面，另两位侍员将讲案举至御案南边，面朝御案放置停当。鸿胪寺赞礼官唱道“讲官进讲！”值讲官钱象坤和孙承宗着红袍从东西两班走出，到讲案之前面向皇帝肃立。同时展书官钱谦益、李孙宸穿兰袍从东西两班走到御案南侧的铜鹤下面，相对站立。赞礼官唱道：“讲官拜！”钱象坤和孙承宗两位讲官向皇帝叩首，同时报上官讳姓名。赞礼官喊一声“兴！”讲官平身站起。东班展书官钱谦益走到御案前，跪下，将《四书》翻开到《大学》章，尔后退回到东边的铜鹤下站立。这时讲官钱象坤才翻开讲章开始讲课。
钱象坤 《四书》包括《大学》《中庸》《论语》和《孟子》四部经典。前三部是孔子的著述。第四部是孟子的著述。此四部书集中了孔孟儒学之精华，是国朝立国之根本，亦是为君、为臣、为人之根本。
［钱象坤是浙口会稽人，尽管他在努力地用北方官话讲读，但是还不免带有浓浓的浙江口音，加上他声音不是很响，有些词语朱由校没听清楚，便不由得往前探着身子，仔细地与摆在御案上的讲章上对照。钱象坤继续讲
钱象坤 《大学》是《四书》之首。是孔子之言，曾子所述。全篇共十一章，分为‘一经’十传。其中‘一经’是纲，‘十传’是目，是对‘一经’的解释。今日讲读‘一经’，请皇上看书。
［朱由校撇开讲章，把眼光移向打开的书本，听钱象坤缓慢而有节奏地朗读：
钱象坤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物有本末，事有终始，知所先后，则近道矣。
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诚，意诚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
自天子以至於庶人，壹是。皆以修身为本，其本乱而末治者，否矣。其所厚者薄，而其所薄者厚，未之有也。”
［接着钱象坤又从头一字一句地讲解，讲解完字句，又指出本章的三纲领和八条目，最后从八条目中抽出重点在于修身，阐释了一番修齐治平的大道理。讲了足有半个多时辰。
［十六岁的小皇帝听得十分认真，尽管有时也会走一下神想想他瓦缸里的蛐蛐儿或没干完的木工活儿之类，但很快又收回心来听讲。当他看到在矮瘦的钱象坤西边并排站着的那位身躯高大宽厚、飘洒着一胸花白胡子的老头儿孙承宗始终一动不动、毕恭毕敬地肃立时，觉得十分好玩儿。又觉得这位老讲官过于辛苦，同情之心油然而生。
朱由校 （回身看了一眼侍立在侧的司礼监太监王安）王安，传旨给讲官赐坐吧。王 安 （小声对皇上耳语）皇上，没有赐坐的规矩。
［朱由校皱了皱眉，便又回过身来听课。好在钱象坤已经讲完，该孙承宗讲《尚书》里的“尧典”了。
［早有东班展书官钱谦益走近御案，为皇上掩上《四书》，退回铜鹤之下侍立。同时西班展书官李孙宸跪在御案一侧，为皇上打开《尚书》的“尧典”篇。亦退立在西侧铜鹤之下。钱象坤仍然在讲案东侧，这回轮到钱象坤陪站了。
［孙承宗是河北高阳人，虽然不是标准的北京话，但高阳话咬字十分清楚，给人以干净利落、嚼铁吐玉的感觉。加上孙承宗讲话习惯于高音大嗓，膛音足满，一开讲就把皇上的耳力吸引过来。旁听的官员们也都为之精神一振。
孙承宗 古圣君治天下者，以唐尧虞舜为首，《尚书》是虞舜时史官所记，所以也叫作《虞书》。《尚书》共有五篇，第一篇是记载帝尧治天下的事迹，通常叫作《尧典》。微臣今天讲的，就是《尧典》。请皇上看原文：
“曰若稽古帝尧，放勋钦明，文思安安，允恭克让，光破四表，格于上下。”
下面，微臣逐字逐词讲解词义：
曰若是发语之辞，稽是考，放是至，勋是功业，钦是敬，明是通明，文是文理，思是思虑，安安是极其安妥，无所勉强，允是实，克是能，格是至。这一段串起来的意思就是：史臣说，如稽考古时帝尧，其治天下的功业，极其广大，无处不到，所以谓之“放勋”。然尧之大业，总以尧之盛德，钦敬而不轻忽，通明而不昏昧，文章而有条理，思虑而有裁度。这四德又都出于自然，安而又安，不待勉强。所以行出来的恭敬是着实恭敬，行出来的谦让是真能谦让。尧有这等盛德，所以这盛德之光，远被于东西南北之表，而至于上天下地之间，所以叫做“放勋”也。
［熹宗皇帝朱由校听着，感到孙承宗把一字一句都清清爽爽地送进自己的耳朵里，又通过耳朵达于内心。
朱由校 （回头对王安，由衷赞叹）这连鬓胡子老头儿真有学问。
［王安连忙点头。接着，孙承宗离开书本讲章，开始联系朝政援古鉴今针砭时弊献替发挥。
孙承宗 所谓“敬天授时”，是说，天以时授人主，人主以时授天下。既敬授便当敬守。天行健，人主便当健行不息。天下之事，一日万机，须要及时发行；不可一时留延；臣之奉行，须要及时考奏，不可玩忽滞误。至于天下百姓，人主既授以时，就教他依时作事，须要体惜他，凡朝廷兴作必不可妨害这时。这才是敬授意思。古帝王勤民，正所谓敬天。伏望圣明留意。
［朱由校张开嘴巴，点着头，表示听明白了。
孙承宗 所谓“天命人主，乂安下民”是说，帝尧当水患方殷，日念下民愁叹。此正是帝尧所以协和万邦处。盖人主深居，于四方利害不见不闻，遂多纵心快意，不念民愁，以致民怨。我国家功令，凡遇水旱兵荒，所司奏闻，辄遗遣官发帑，以安百姓。但如今四方多事，灾异频仍，加派告蠲之地，追捕乞赈之民。伏望我皇上简任守牧，共图人安，使天下颂尧之为君，臣不胜大愿。
［听了这些，朱由校不禁脸上有些发热，心下有些不甚自在。他知道，孙承宗是在批评他贪玩。为掩饰自己的情绪，朱由校便干咳了两声，又假装要擤鼻涕，回头命王安进纸。在皇上擤鼻子的时候，孙承宗立即停止进讲。王安怕时间拖长，便连连向承宗使眼色，要他继续讲下去。承宗假装没看见，直到皇上坐得端端正正之后，才又继续讲课。
孙承宗 所谓“清心寡欲，省取节用”，是说帝王不可纵欲奢糜。臣观古帝王多仁民爱物，后世或因物害民……。徽宗为花石纲敛天下奇花、异木、珍禽、怪兽，以蛊惑其心，遂至耗散穷人，敛天下之怨。盖小人欲盗君权，必先中君欲，使其心流连玩好，便不念民物安危，且使无清明暇日，然后己得纵恶无忌。臣愿皇上清心寡欲，预养仁心，便可尽人尽物，致治唐虞。乃若皇上一心为天地神人之主，唯是不迩声色，不妄喜怒、不耽玩好，不循爱憎，心尝湛然虚明，便自澄清。我太祖高皇帝说“天以子民之任付于君，如国家命人任守令之事。若不能福民，则是弃君之命。”伏惟皇上留心体察。
［听到此处，熹宗皇帝心中油然产生了一种使命感。觉得天下百姓的福祉，都在自己身上，遂不禁以手抚案，连连称赞。
朱由校 讲得好，讲得明白！
［孙承宗引经据典，援古论今，洋洋洒洒也讲了半个多时辰，进讲结束。西班展书官李孙宸上前掩书退立于铜鹤下．鸿胪寺赞礼官再唱：讲官拜！兴！钱象坤与孙承宗再次向皇帝叩首起身退回东西两班，钱谦益和李孙宸亦随讲官退下。四位侍班遂即撤下御案和讲案，全体官员再次行五拜三叩首大礼。礼毕，王安宣告。
王 安 皇上有旨，赐大学士方从哲和知经筵官、同知经筵官丝纻二表里，讲官钱象坤孙承宗等、展书官钱谦益等、正字官冯健等各一表里，当日讲官各加赐玉带一条，白银二十两。并赐全体参与经筵官员酒饭。
［各官出至丹陛，再行叩头礼，至文华门赴筵。
［经筵结束后，熹宗皇帝朱由校进文华殿左室休息。边走边对司礼监太监王安说话。
朱由校 讲得好，讲得明白。两位讲官都讲得好。那个大胡子讲官讲得更好。——他叫什么来着？
王 安 （连忙回答）左庶子孙承宗。
朱由校 孙承宗，孙大胡子。
［朱由校一边踱步，一边念着孙承宗的名字，好让自己记得更牢些。朱由校在暖阁坐下，啜着太监献的茶，对王安说
朱由校 告诉鸿胪寺，下次御经筵，仪式可以简单些，五拜三叩首不要了，只行叩首礼就好。
王 安 （低道答道）因为是第一次，鸿胪寺不敢马虎，下次按皇上意旨办
朱由校 日讲是不是也这么繁琐？
王 安 日讲简单多了。不要这么多官员参加，也不用鸿胪寺的侍仪，只用内阁两位大学士，六位日讲官。可以着常服，行一拜三叩首礼，先让他们到西厢房候着。万岁口宣“先生来”，他们再进来叩首，立在东西两侧。讲官出班讲读，还是先讲《四书》，后讲‘经史’，讲完之后，叩头退出。皇上到暖阁来休息，官员们退到西厢房候询。皇上在暖阁，可以看一看各衙门送来的紧要本章，有不明白的地方，就传阁臣和讲官们来问。皇上览本后，侍书官会恭侍皇上进字笔，皇上可以写几笔字。早讲之后，讲官还可以再进午讲
朱由校 （打断王安的话）这些朕都知道，方从哲进过讲读仪注折子的。说是午讲内容是《通鉴节要》和《贞观政要》。我记得你曾说过万历爷爷生前说唐太宗大节有亏，《贞观政要》不要讲了，怎么又要讲？传旨给方从哲，不讲《贞观政要》，只讲《通鉴节要》和《皇上宝训》，还有一本《帝鉴图说》是带画儿的，可以讲。就让那个孙大胡子讲，我喜欢听他的。
王 安 （急忙跪下）臣领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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