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南京人市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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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一帮子皂衣小吏,正神态恭敬的叉手敬立在石亭一侧,满脸敬仰的看着湖边一位白衣文士耍剑。时不时,还有几句指点姿势,剑诀要领的呵斥从石亭内飘出,使得白衣文士时停时顿,剑路不畅。
见窦亨晃悠过来,会同馆一干杂伴纷纷轻声招呼,连侍立在张丞身后的麻六也赶紧跑出来问好。唯有端坐在亭内石凳上的张老头,仍旧揣着一副淡然出尘,宠辱不惊的半仙架子,扯着唇下几缕长须,瞟向窦亨的老眼一眯,越发显得高深莫测了。
“西海伯安好,下官有礼了。”白衣文士见到窦亨,立即将剑势一收,恭恭敬敬施了一礼。
“都是熟人,抬头不见低头见,你老兄天天这么客气干嘛?”窦亨随口哈哈一笑,脚下压根没有停的意思,直接与中年文士错身而过,大步迈入石亭,循着麻六刚用衣袖虚拂了两下的石凳,一沉,撩衣坐了上去,顺手抄过桌上的茶壶,咕咚咕咚灌下几口。
白衣文士姓练名安,字子宁,按至尊宝先生的话说,如今正在老朱手下干着翰林修撰这个很有前途的工作。
他跟窦亨还真算是熟人,陪着礼部教导二人礼仪的时候就认识了。较真的话,他还是张丞的半个徒弟。当初,练安无意中见到张丞修炼太极剑法,随口一问,被老头太极大道,长生不老,阴阳养生的好一通忽悠,顿时惊为天人,立马就要拜师。
可惜,与初中文化,八成还是夜校出来的张老头不同,要拜师的这位可是正经的探花郎出身,放六百年后也是大知识分子,属于享受国务院津贴的院士级别。当时之乎者也的一叙年齿师承履历,张老头立马晕菜,怕丢人,死活不敢答应。
不过,练子宁这人很有恒心,三顾茅庐不成就天天过来给张丞问安,一来二去搞得老头也有些不好意思,牛皮吹出去了又收不回来,只得捏着鼻子把这套公园剑法,七拿八凑些他自己都心虚的阴阳养生理论,一股脑的塞给了人练大翰林。
老头教授剑法也不避讳生人,结果,搞的会同馆上下练剑成风,一大帮的小吏杂役,清早起来人手一把木剑在湖边开练,知道的明白这是国宾馆,不知道得还以为这里是武馆。
练安对窦亨的轻佻态度不以为意,一介武夫嘛,又是外邦归来,何必多废唇舌,自顾自的全礼完毕,就又专心练剑了。
一直端着半仙架子的张丞,见练安重新沉浸在养生剑法的意境之中,才冲一旁的窦亨一瞪眼,撇嘴道:“噢喝,抄哥,今个起的早哦!”
“早起的鸟儿有食吃嘛。”窦亨嘻嘻一笑,放下茶壶,巨掌一摊道,“拿钱来。”
“啪”的一声,张丞伸手打掉窦亨的肥掌,头一扭道:“啷格有钱你龟儿子找啷格,老子没得!”
“诶诶诶,老爷子,正事,这是正事!”窦亨勾肩搭背的将张丞斜扭过去的身子扶正,严肃道:“别老拿你那套小农意识现眼,赶紧趁这几天把该办的事办了,该雇的人雇了,别等人帮咱把房子都搞好了,咱爷俩身边连个丫鬟都没着落。”
张丞狐疑的盯着窦亨看了阵,好不容易点了点头,复又摇了起来,悠然出声道:“雇俩仨帮闲,还是要得!不过,老汉怕你个瓜娃子不是去雇帮佣,是存心整俩婊子回来哦。”
“哎,我说老爷子,这就是你不对了。”窦亨拿出一副很是沉痛的表情,惋惜道:“再怎么说,你家窦爷也算是生在新中国,长在红旗下,毕竟受党教育多年,组织上也一直很放心,怎么到你嘴里就没有好话啊?”
“别鬼扯了,城管信得过,母猪都会开坦克!”张丞不屑的撇撇嘴,冷声道:“要多少?”
窦亨神情一喜,对张丞的诽谤不以为意,反而笑嘻嘻道:“先来二百,不够我再回来拿。”
“照这个花法,老子迟早要去吃跑堂。”张老头哆哆嗦嗦从贴身的兜里取出一沓宝钞,重重的朝石桌上一拍:“一百贯,不够你娃就去卖血!”
窦亨大喜,本以为能诈出来五十贯就顶天了,谁知老抠门也有大方的时候,不等对方反悔,赶紧一把抓了过来,冲侍立在旁的麻六招呼一声道:“六子,走,跟爷办事去!”
说罢,立马起身朝亭外走。
“好嘞!”麻六机灵的答应一声,一溜小跑的紧追大步而行的窦亨。
望着快速消失于眼前的窦亨,方才还自以为省了钱的张丞,此时呆坐亭内,不免又犯了嘀咕:买栋屋五十贯,还是托了政府的人,买人莫非比买屋……

……
元朝覆灭后,闹市大肆买卖驱口的行为,得到了一定的遏制。但人口买卖盛行千年,每到大灾之年,易子而食的惨剧更是史不绝书。即使到了民国时期,十里洋场的大上海,人口买卖依旧盛行。贩卖猪仔,往返广州南洋与花旗国的轮船,更是汽笛长鸣,不绝于海。
与孙中山先生革命宣誓词中厉禁人口买卖,人口买卖却依旧盛行一样,朱元璋建元洪武后,也下诏严禁驱口买卖,除官员外,也不许普通人家蓄奴。
可是,上有政策,下有对策,一向是中国人的传统。非但人口买卖无法禁绝,而且南京的人市就设立在朝廷的眼皮子底下,国子监的附近,正对朝天宫。
现在的朝天宫刚建好没多久,还没有被后世的道士们盘踞,完全就是个皇家宫廷礼仪培训学校,用于督导大明官员的礼节举止,日常往来官员随从甚多。
京师东门外的国子监朝天宫一带,上至公侯高显,下至各衙门部司京官,无数官员在此进进出出,各府迎送车马川流不息。一些结环插标自卖的破产农民,甚或些自恃孔武有力,想吃护院这碗饭的汉子,也渐渐在此处聚集,以期被各府管事挑中,三教九流齐聚之下,逐渐形成了南京最大的人市。
麻六领着身穿便服的窦亨,出了东门,逛到街口的时候,立即便引起了坐在街口一间茶水铺内,几个负责望风引客的中人注意。一个面容清矍的消瘦中年人,清咳一声,止住了另外几人欲要起身的势头,施施然放下手中茶盏,这才不紧不慢的迎了出来,一跛一拐的斜身挡到二人身侧,扬头瞅着人高马大的窦亨,低问道:“老客,冒昧了,敢问可是府上缺了使唤,还是要置货?”
窦亨一见这位鬼鬼祟祟的模样,就想起来被人拦路问“要片吗老板”“要发票吗”的经历了,不由龇牙一乐,冲麻六一使眼色,示意让他去谈。
跛脚中年人吃的就是察言观色这碗饭,被窦亨冷遇非但不恼,反而很有眼色的稍退半步,笑呵呵的凑到麻六跟前道:“这位小哥看着眼熟,没请教……”
“抬举了!”麻六接到指示,明白窦亨这是在称他在京师地面上的斤两,当下不敢怠慢,人虽小,却很是江湖的冲着中年人抱了抱拳,不冷不热道:“对不住爷们,我家老爷盘子大,您老恐怕接不下,劳驾您给传个话,让郝老六来一趟。”
中年人闻声眉筋一拧,瞪眼冲麻六道:“肩子,一线上讨马牙,莫看咱金杠子折了,孙瘸子的腕子攥着,还没架不起的梁子,接不住的盘子,并肩子要看得起咱瘸子,露个风让咱把拿掂掂……”
“歇!”麻六冷冷打断道。
孙瘸子看着麻六眼熟,麻六可是认识他。要放在一天前,一个是京师地面上有名有号的把头,一个是夹缝中求存的地痞。寻常前者都不会正眼瞅他一眼,现在的麻六却没有跟孙瘸子盘道盘道的意思。
一句话,今时不同往日。街面上再怎么凶狠的主,遇上了六扇门,那也屁都不是。就算吃这片的郝老六来了,遇上个衙役过来抽他左脸,他都得立正站好,抽完了还得把右脸伸过去。
一个普通衙役姑且如此,更别说一个超品伯爵了,这都属于只存于说古中的高官显爵了,一般人谁见过?
麻六不明白窦亨为何会亲自过来,操办这些买卖奴婢下人的活计,更不觉得孙瘸子甚或者郝老六,有跟他家老爷说话的资格。自觉已是鱼跃龙门的麻六,见孙瘸子还要摆往常大佬的架子,心里嗤笑一声,暗道不知死活。
于是,自忖入了官门必要彻底抹去市井痕迹的麻六,就那么冷冷的盯着孙瘸子,话却再也不肯多说一句。
孙瘸子被麻六轻蔑的作态,激的老脸发青,又仔细打量了一番表情依旧平和,看不出深浅的窦亨,越发认定麻六这个小痞子只是狗仗人势,不知怎得钓上了一条大鱼,就不知天高地厚的嚣张起来了。客人在此,孙瘸子不好发作,咬牙沉吟少许,打定秋后算账的主意,方冲窦亨道:“老客,借一步说话?”
说罢,一摆手,头前领了两步,将人朝茶铺内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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