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南京人市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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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衡用食指点了点图册上标着“方山埭”的所在,又道:“因此处为两河交际之所,河道急转,河水湍急,于是在此修坝建堤,但逢三月桃花汛或夏遇暴雨之际,一旦疏导不力,河水仍会漫堤,故而此地一直未有耕作。”
孟端方才心中还对徐衡大加赞颂,觉得此人堪用,听到这里却吓了一跳,暗道这不是洪涝之地么,又好在哪里了,俩人真过去了,人给冲走了算谁的,想及此,脸色不由难看起来。
张丞却听明白了,眼光发亮道:“不知在此处购置田亩,所需几何呀?”
“上有令,广闲无主之地,开荒所得俱为耕种者有,且予农具,每户予钞二十锭,免赋役三年。”徐衡手抚长须,摇头晃脑道:“秦淮河两岸沃土,至贫也需二贯许一亩,此处却不需一文。”
“养鸭何须沃土,此地甚好!”窦亨满意的点了点头,俗话说得好,水大漫不过鸭子呀,不要钱的土地,当然不要白不要。
“如此,劳烦府台大人了!”张丞冲孟端拱了拱手,那意思具体操作就看你的了。
“哪里哪里,能帮上二位爵爷些许,不敢称劳!”孟端与徐衡捻须相视而笑,觉得把一块废地划了出去,送对方一个人情,自身又没什么把柄,如此再好不过。
张丞与窦亨谢过,不经意提出因海外归来,户籍尚未办的话头,孟端不等二人开口便大包大揽将“些许小事”应下来,并回后堂亲笔写了封信交给徐衡,让他带给江宁知县张允昭。
几人又寒暄少许,爷俩见正事办完,不想多留,于是婉言谢绝了孟端晚宴的邀请,被孟陈徐三人送出了应天府衙门。
爷俩将孟陈二人劝归回府,本着一客不烦二主的宗旨,张丞拿出五十贯钞交给徐衡,托他在江宁县时帮忙盘下个院子,徐衡没说什么,应了下来,顺便找人叫来两辆马车,怀揣着五十贯宝钞跟孟端写给江宁知县张允昭的信函,办事去了。
在府外等候了一个多时辰的麻六,见几个大官分开,就剩下张丞与窦亨时,才双手提着鸭子走了过来,乖巧的低头侍立在旁。
“麻六啊!”张丞歪头冲身侧的半大孩子笑了笑,问道:“多大了?”
“回爷话,十六了!”麻六神情一喜,恭敬道。
张丞看着麻六满脸的笑意,窦亨却有些拿不定主意,瞟了老头一眼,没说话。
毕竟他干城管的时候,没少遇见像麻六这号的孩子,这些个流浪的,睡天桥低下的,住地下道的盲流,讨饭、拎包、扒火轮、剪电线,坑蒙拐骗偷什么都干,后来陆续收容整治遣返了一大批,京城地面上才消停下来。
对良莠不齐的这类人,窦亨的心早冷了,局里也就数他心狠手黑,对这类人从来没多余的同情,莫名其妙来到这个年代,两眼一抹黑,想收几个人用用吧,又怕领回家招贼。
张丞倒是有心把麻六留下,他老人家卖黄瓜的时候,虽然也遇过地痞流氓,可也没少见因为家里条件不好,早早辍学帮大人卖菜的孩子,也见过离家出走的娃,本性不坏,大多走入歧途的多是环境逼迫,麻六不贪那两串铜钱的时候,老头多少就有点明白,既然窦亨没言语,就跟着问道:“家里还有什么人哪?”
“得,窦爷我最烦问这个!”窦亨不耐烦的一晃脑袋,抬腿上了马车,一掀门帘钻入车厢,嚷嚷道:“有话都上车再说……师傅,去会同馆!”
“好嘞!”掌鞭的车夫被穿紫袍的大官喊了声师傅,得意地不行,手腕一抖,“啪”的一声虚挽了个鞭花,亮了手好活。
张丞闻声自嘲一笑,明白时下年轻人最烦长辈倚老卖老的乱问一气,鲜有的没跟窦亨回骂,挥手招呼麻六一道上车。
等三人坐好,车夫才又甩了一个鞭花着实抽在了骡腚上,拉车的骡子很少被鞭子真抽,一鞭子下去顿时浑身哆嗦,唷嗷悲嘶一声,咯噔咯噔卖力的跑了起来……
回会同馆的路上,拎着鸭子的麻六,死活不肯进车厢,就那么靠着厢壁斜坐在车辕上,将自己的身世娓娓道来。
据麻六所言,其父是元江淮建德路达鲁化赤手下的茶园提举司总管,家道也算殷实,其母麻氏生他的时候,正赶上朱元璋的吴军跟陈友谅的天完军争江淮,结果,其父丢下麻六娘俩跑了,母子被破城后的天完乱军所掳,置于军中。

后来,天完军被吴军所败,可麻氏母子仍旧随军,只不过是从天完军转到了吴军。
麻六就这么在军营长到九岁,直到女营里来了几个太监挑童子净身入宫,才跑了出来,从此混迹在应天府的街面上。
一直把鞭子甩得山响的车夫,听到麻六的身世也不由得缓了下来,默然叹了口气。
“你的身世是你母亲告诉你的?”张丞也觉得麻六的身世挺离奇,比后世流落街头的孩子多了几分宿命的味道。
“娘是期望小人有朝一日能够认祖归宗!”麻六忍不住笑了出声,言语之中却带有一抹恨意道:“小人却是甘愿随母姓的……”
一直沉默不语的窦亨,此时突然开口问道:“你那几个兄弟,可还在军中?”
“不…嗯?”麻六一紧张不由自主地全身肌肉一绷,攥得手中鸭子呱呱乱叫。惊咦出声道:“大人怎知……”
“随便猜猜,小心别把爷的鸭子给掐死了!”窦亨淡淡回了一句。
“大人容禀!”麻六闻声缓了口气,明白厢内坐着的那个大块头不是猛张飞似的粗人,不是好糊弄的,立马收起胸中的那股戾气,恭敬道:“如小人般自小在营中长大的童子,尚有不少,小人多亏营里的兄姊接济,这才活了下来,几个不学却学那桃园结义,倒叫二位爷笑话了。”
“爷可不会笑话这个!”窦亨悠悠一叹,扬声道:“我说…车把式,离会同馆还有多远哪,天黑前能到不?”
“客官稍待……转个弯就到了!”车夫吭哧出声,暗骂这当官的真不是东西,刚才还唤师傅呢,如今又变车把式了,心里一不痛快,手中鞭不由重上三分,抽的骡子惨嘶复起,再次小跑起来……
会同馆在望……
有了官文诰身,大明居民户口本也顺利办妥,使得窦亨与张丞的心中都松了口气。二人回到馆内,先打发走车夫,顺手叫过一个小吏,吩咐此人安排一间房子给麻六住下。
被抓差的小吏,盯着一身地痞装的麻六上下打量少许,又回头瞅了瞅面带不耐的窦亨,不敢多说什么,紧声应诺。
拎着鸭子的麻六,方一进入沈爷故宅,神情就有些拘谨,却难能可贵的没有露怯,一直忍着偷眼打量四周亭台楼榭的,从头至尾一副安然泰若的模样。
二人的随口安排,听到麻六的耳中,竟使他神情忽振,嘴唇张阖间方要喏喏婉拒,却不知怎地,往日顺口而出的客套话竟一字都吐不出来。
随着窦亨一个很有派头的挥手,麻六扯偶般的跟在小吏身后去了。
天已擦黑,二人回到先前住的厢屋,先检查了一遍堂屋内堆放的物件,见十几口大箱子没有被人动过的痕迹才放心。
从早折腾到现在,担惊受怕了一天,爷俩浑身都疲得狠了,彼此也没谈话的,紫袍官靴一脱,打着哈欠一左一右,摇摇晃晃进了各自的厢房,补觉去了。
过不多时,麻六端着盆热气腾腾的洗脚水,步伐轻快的走了过来。通过大开的房门,见堂屋座椅茶几之上,袍服挂饰扔得到处都是,不免神情一愣。
待轻鼾声隐隐入耳,才使得麻六恍然大悟,轻手将水盆放置门外,想了想又入屋捡起丢在地上的官靴,这才蹑手蹑脚的退出门外,顺手将房门虚掩关上。
面对堂屋桌椅茶几之上,胡乱扔着的官袍服饰,麻六自始至终,却动也未曾动过分毫……
第二日,窦亨被园内此起彼伏的蝉声惊醒,一睁眼才发觉天光已是大亮,透过镂空木窗花格射入的阳光,映得金斑满屋。
翻身起床的窦亨,提起放置在床边的厚底官靴蹬上,抄手抓过床头一件皱巴巴的单衣披好,对堂内放好的洗脸水与毛巾看也不看一眼,施施然走出房门,先去廊道拐角的茅房解决了存货,才循路朝馆内的“拭剑亭”寻去。
“拭剑亭”是窦亨给起的诨号,属于馆内一个临湖观景石亭,此亭琉璃斜角,八柱朱栏,亭影倒映碧湖,地上石亭,水中虚影,一真一假仿若一体,远望近观,甚是气派。
窦亨一见张丞不在屋内,就猜到老爷子肯定又在石亭边练剑。果不其然,等他穿过林荫鹅卵石廊,步入后园的时候,抬头一望,就见老头正在那折腾呢。
不是老爷子自己折腾,他在折腾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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