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仗势欺人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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窦亨微微点了点头,大摇大摆地走入茶铺,大马金刀的朝临街长凳上一坐,二郎腿一翘,冲跟过来侍立在侧的麻六随口吩咐道:“茶就不喝了,给爷叫盘卤味上来解解馋。”
“是!”麻六麻溜的答应一声,见茶铺不像有卤味卖的样子,二话不说,扭头就朝门外跑。
孙瘸子见窦亨对他也是不搭不理的模样,未免自找没趣,甩下店内几个正用神色询问他的中人,一跛一拐的尾随麻六身后出店,想必是去唤麻六口中的郝老六了。
很快,麻六端着个堆满羊杂卤味的盘子,还捧着壶酒回来了。窦亨摇头晃脑的感叹了一句“穆斯林要禁酒的嘛”,感叹归感叹,感叹完了还是毫不客气的伸手就抓。麻六勤快的端过来一个茶碗,在一旁帮着斟满一碗,而后恭敬的侍立一旁。
窦亨旁若无人的大快朵颐,直到孙瘸子领来一位胸襟大开,眉眼粗大,面带刀疤的黑壮汉子,他也只是下巴一抬,示意麻六过去说话,根本不给来人开口的机会,之后继续吃喝。
刀疤黑汉对面前巨汉的做派十分不满,强忍着当场发飙的冲动,冷眼盯着巨汉身侧的小瘦子伸过来的一只手,寒声道:“什么意思?”
面对以往心目中高不可攀的黑道巨擎,麻六的畏惧却不知怎得减弱许多,胸膛一挺,鼓气作色道:“接不接?”
刀疤黑汉闻声眼睛微眯,双眸中狞厉之色一闪而逝,正当麻六被他盯得心中发毛的时候,就见对方忽又哈哈一笑,搭手将他伸出的手给笼在袖中:“天大地大,饭碗最大,置屋置地不置气,你说是不是小兄弟?”
麻六的小手被刀疤黑汉的糙掌攥得生疼,憋得双目通红,却也本着输人不输阵的想法,咬牙硬挺,哼也不哼一声。
麻六没当场栽面,不是他能撑,而是刀疤黑汉手下没动真格的结果。
意思到了就没必要纠缠,刀疤黑汉见麻六额头冒汗的怂样,手劲一松,冷冷道:“接,怎么不接?孙瘸子都接不下的盘子,我郝老六倒要看看能不能驮得住。”
说罢,用眼角余光斜瞥了仍在大吃大喝的巨汉一眼,显然话是说给这人听的。
窦亨似有所觉,咬着嘴边的羊杂冲郝老六龇牙一乐,端起酒碗昂头一口喝干。
这年头交易牛羊驴马猪狗活人,凡是遇到七窍的活物,就讲究一个欺天瞒地。买卖此类活物的人都迷信,怕苦主投胎不成做鬼讨债报复,也未免同行相妒夺财,买卖价格决不喧之于口,要的是天不知,地不知,不出你口,不入我耳。
郝老六与麻六一搭手,方一“袖谈”便是脸色一变,紧跟着手掐指点的与麻六讨价还价起来。
二人双手在袖口中掐算半天,几次麻六抽出的手都被郝老六又给强拽了回去,直到麻六最后一摇头,抽手背到身后,抢身躲到窦亨一旁,郝老六才意犹未尽的抿了抿嘴,冲窦亨拱手道:“朋友,活我接了,您看是等人凑齐了给送府上,还是先一个个过眼?”
窦亨闻声抹了把嘴,酒碗朝桌上一放道:“三天,保书契约我不管,你自个去衙门备案,办成了,来找我,办不成,就不用来了。”
说罢,从怀中抽出几张宝钞,随意朝桌上一扔,“这几张算定钱,你不会嫌少吧?”
郝老六瞪眼看着桌上轻飘飘的几贯宝钞,怒气勃发道:“朋友,开什么玩笑?”
窦亨面无表情的看了郝老六一眼,冷冷出声道:“爷从不跟不熟的人开玩笑!”
说罢,掏出一面金牌朝赫老六扔去,“这玩意压给你,不嫌少了吧?”
赫老六抄手接过金牌,刚一上眼就觉得一盆凉水浇头,顿时满腔怒气化为森森寒意。
金牌上的“上天佑民,朕乃率抚,威加华夷,实凭虎臣,赐尔金符,永传后嗣”这二十多字他认不全,但并不代表他郝老六不识货。他可是亲眼见过五城兵马司旗校的铜质校牌,而且据他所知,兵马司千户大人也才配镀金银牌,能随身配备双龙金牌的主,这得是什么人?
谁又敢拿这玩意造假?
“记住了,爷只等三天!”窦亨说罢,起身头也不回的出门而去,只留下冷汗直冒的赫老六呆呆的望着手中的双龙金牌发愣。
直到窦亨带着麻六消失在店内众人眼中,郝老六才哦的一声叫了起来,神态恢复清明后,抬头见不到窦亨的身影,不由气急败坏的冲左右吼道:“还愣着干什么,快跟上!”
说罢,见手下人应声冲出店门,又赶紧追出来急急的补充道,“就在后边坠着,千万别乱动,万万不可跟丢……”

……
京城的水有多深?
不在京城的人不明白,在京城的人不一定明白,只有身居京城的官吏,才能体会到京城看似平静的水面下,究竟纠缠了多少错综复杂的东西。
窦亨明白京城的水有多深么?
他不明白,放六百年后也照样搞不明白,六百年后的他也只是湿了鞋,离真正有资格去趟京城的那汪邪水,还差的远。
正因为他不明白,也正因为他明白自己的不明白,故而一等陛见的尘埃落定,便开始琢磨如何才能在京城这块邪乎的地面上活下来。
攀附高官权贵?交好内侍宦官?在皇帝面前表现?
凭什么?
一个毫无根基的空筒子伯爵,手下一兵一将皆无,一营一旗的编制没有,无权无势,缺钱少粮,谁愿拿正眼瞅你?
窦亨也不敢轻易跟谁结交,这年头的株连太厉害了。邻居砍头左右都得陪绑,一人犯事全家死光。窦张爷俩历史都不行,万一交友不慎,好不容易巴结上了个开国功勋,结果被陪砍了,到时候找谁说理去?
蛇有蛇道,鼠有鼠道。自古风闻探报,论消息的灵通,官面上的人又怎及得上地面上讨生活的帮派人物?
朱元璋起于义军,上拜义父下结群雄,笼络上下靠的就是“苟富贵,毋相忘”的义气,追随在他身边的众兄弟老乡义子,也是抱着一朝得势,共享富贵的心思卖命。也正是这股围绕在他身边的力量,助其扫清了内部的竞争,对外击灭蒙元,最终一统天下。也正是认识了这股力量,朱元璋在定鼎后,严厉禁止军中结社,厉行取缔一切帮派。
可是,有人的地方,就有争斗。有争斗的地方,就有江湖!
中国的帮派与结社的传统,并不是哪个帝王发布个诏书就能清除的。军中有结社形成的山头,官场有互携互助的派系,市井野泽之大,苦力豪杰匪类互抱成团。三者关系相互渗透,其关系错综复杂,即使局内人,又有几人可以弄清?
朝廷的军兵,窦亨调不动,也没有去调动的心思。但这并不表明他就愿意两眼一抹黑的混日子,他也想有一套自己的班底,在京师地面上布下一条消息线,万一有个风吹草动,也能早一线作出准备,危急时刻,也可以找到人手帮忙。
拉帮结派的人,之所以热衷抱团,就是因为信不过现行制度。制度的缺失与不公造成了人与人之间缺乏安全感,睡梦中的孩子冻着了,下意识的都知道扯条被子,更何况呢?
回城的路上,麻六走的神采飞扬,亦步亦趋的随侍在窦亨身后,他理解不了窦亨仗势欺人的表面下,动着什么心思。只是觉得跟着这么一个强势的官老爷,与有荣焉,心中更是下定决心抱定青松不放口,怎么也得逮住机会好好表现表现,尽快获得窦张二人的认可,万不可被赶了出去。
窦亨没空去猜度麻六心中的失业危机感,他的一门心思,全部放在了推算郝老六遇到此事后的反应上,以至于对从其身侧经过的巡城马车夫的询客吆喝,也来不及理会。
双龙将牌扔出去的那一刻,这事就算做绝了。上百个使唤下人,三百短工,二十个护院的盘子,除非郝老六愿意舍去全副身家咬牙硬顶,否则就得立马跑路,绝无中间路可走。
现在可不是谁一跑路,公安就只能去谁家附近蹲点的时代。这年头讲的是跑得了方丈,杀光庙里的和尚。
据窦亨从麻六嘴里了解到的所知,东城郝老六为人心狠手辣,对手下人管教极严,也是个遇事敢当街杀人的浑不吝。可此人同样侍母极孝,曾被仇家放火烧屋,为将瞎眼老母抱出火海,虽刀刃加身而不挡,视妻儿嚎哭如无物。
老母尚在,鳏夫新纳,这样的人,遇到这样的事,他就只能咬牙硬顶。他要是敢跑,就得有舍弃七旬老母与新媳妇的觉悟。
“六子。”窦亨心有定计,也就不再操心自己的金牌会不会被人卷跑的问题,止步冲麻六呼喝一声道:“去叫个车过来,爷走累了!”
“诶,好嘞!”麻六顺溜地答应一声,他早不想走路了,只是一直不敢开口问,见窦亨吩咐下来,立马冲着早就看好的一辆路边骡车跑去。
麻六招呼来骡车,窦亨特意吩咐车夫走慢点,他好瞧瞧街景,掌鞭的车夫答应一声,见二人登车坐好,吆喝一声,赶车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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