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学匡若不是几次亲眼所见，根本想象不到这些人们对本主的狂热——本主的头上系上红绸，村里的青壮年们拖着木轮车在村子里巡游，成百成千的妇女密密麻麻地跟在本主后面，各家各户的门前都已经摆好了香案和供桌，本主的车子一到，鞭炮声就“噼哩啪啦”响起来，人们举着香烛虔诚地向本主祭拜。晚上，全村人都在本主像前祭祀礼拜，唱曲对歌，欢舞娱神。
苏学匡心里充满了太多的不解和疑问，现代人与古人时代的隔阂并不可怕，三十八年的时光足以冲淡他身上所有的现代印记，可是他是汉人，他来自黄土高原，三十八年，他披发左衽，他说蛮语，他读南传佛经，最终他在这个世界成功地活了下来，可无论怎么努力，他始终无法与这些红土地上的西南民族融为一体。在今天这样神圣、欢乐而热闹的气氛中，苏学匡发现自己如此孤独。
在人们心中本主是村社的保护神，所有村寨几乎都有本主庙。本主的神灵比希腊众神还要多，它包括了神佛、菩萨、龙王、君主、将军等各类神灵，还有民间传说中的英雄好汉，甚至连一些大石头、树疙瘩、猪、狗、马、牛都可以作为本主崇拜的对象！苏学匡心想人怎能对一块大石头磕头，这是何等荒唐可笑！汉人一般不信宗教，苏学匡很难理解这些人对宗教的狂热，有时候想起拉萨“三一四”事件中倒在喇嘛屠刀下的那些无辜汉人，不免对这些狂热的南传佛徒产生一丝憎恶和恐惧。
此处虽是南国，正月里毕竟有些冷，苏学匡拔开葫芦塞子，喝了一口酒，这个葫芦是他在宣和五年出使大宋时从中原购得，漆皮斑驳，这也是他身上唯一来自中原的东西。故国之思慢慢在心中升腾，苏学匡看看自己全身打扮，蓝布包头，身穿白衣，除了那个葫芦，那样不是夷狄之物？
红山本主庙所供奉的本主为唐天宝年间大败唐将李宓的南诏军事将领王盛、王乐和王乐宽祖孙三代。苏学匡想起葬身异域的十万唐兵，想起汉人的耻辱，心里颇感不快。可是一百多年前大唐、南诏相继而亡，恩怨也应一笔勾销。此时的大理国虽然据云南全境，但今非昔比国力衰微，向宋朝俯首称臣，不复是当年敢于数次抄略四川的天南强国。大理国人将王氏祖孙供为本主只不过是自娱自乐自欺欺人，大理，又怎能重现昔日的荣光？
红山的三位本主已经被迎到洱海，庙前人群渐渐散去，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从苏学匡身边走过，朝这个干瘪老头看了一眼，苏学匡只见一双清亮如水的眸子盯着自己，刹那间湿润，浮出一层泪光。他明白这个少年是个虔诚的佛徒，他是在以纯净的心灵悲悯自己，悲悯天地间所有苦难的生灵。
苏学匡解下头上包着的蓝布，伸手拔下一根头发，竟是一根黑发。他五十五岁，早已白发苍然，刚才拔下的恐怕是此生最后一根青丝。
今天，正月初四，在遥远的中原大地，爆竹依旧声声，春风依旧温暖，汉人依旧在过春节！
这正是：
瘴雨蛮烟凄凉地，三十八年弃置身。
孑然悄立北风中，披发左衽非汉人！
书书网手机版 m.1p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