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一
如果说阿布罗狄就算是直面死亡也不会动一下眉梢的话，那现在给他带来的震惊，对他而言真的不如直接杀了他来得爽快。
高高坐在上座的那个人不是加隆，却有着和加隆一模一样的相貌，一阵酸楚忽然涌了上来，让他瞬间模糊了视线。
加隆，是你么？
若不是你，为何也拥有这般容颜？
倘若是你，为何又装作从未相见？
果然……那时犯下的错误，不会被原谅啊……
想到这里，阿布罗狄苦笑了一下，无神地看着一名又一名衣着光艳的舞姬神采奕扬地踏出繁复的步伐。
…………
…………
是的，他发誓，永远也无法忘记那一幕，那个触目惊心的场面。
那双好看的深蓝色眸子带着笑，在他眼前慢慢地合上，而这一切，却都源于自己事先欠缺考虑的轻举妄动。
加隆，这个名字曾经威震伊索埃尔。
文武双全，才貌并及。当朝圣君的钦点御国乐师，不仅如此，还是皇室第一长皇子的贴身导师。放眼伊索埃尔，无人不以能听到加隆抚琴为荣，无人不为能得其淳淳教导为傲。
阿布罗狄不会忘记第一次见到加隆时，他那双好看的深蓝色眼眸里四溢出的祥和笑意，不会忘记他英俊帅气的脸上，除了拥有武将之威和文臣之仪以外，还带着一种近乎宠溺的温柔。
在这样的表情下，一切刻意的装束，都隐隐失效，所有违心的言语，匀坎坎塌落。
伊索埃尔的最高帝师，带给阿布罗狄的不是那整天喋喋不休的费解言语，不是老态龙钟的蹒跚身姿。他，加隆，一个在旁人眼里都还只能被称为“孩子”的年轻人，凭着卓越渊博的学识和非凡不败的武艺身手，傲然雄踞于巅峰，俯视天下枭雄。
年龄和自己相差并不算很大，一个年轻且精力旺盛的心，带领阿布罗狄游览古今文史军政，强劲有力的臂膀，挽携他过招各种高深绝妙武技。无论何时，都耐心地和他一起走过这条满是艰辛的历练之道，不管何处，他都陪他一起哀怒喜笑。
那便是他——加隆。
也是阿布罗狄生命中除了父皇以外，第一个钦佩且爱戴万分的人。他甚至暗下决心，等自己将来登上帝位，一定下旨要与其共治帝国。伊索埃尔需要明君明鉴，而明君则需要名师指领。
然，
一切却止于那个夜晚。仿佛一场骇人的噩梦，仿佛一幕惊怵的幻想。
所有的美好设想，都被自己生生撕碎。梦境的碎片散落在冷凄的月色里，一阵风，将它轻易消噬得无踪尽殆，不再拥有……
…………
…………
门外的侍卫彬彬有礼地敲了敲门，然后，加隆的身影，便出现在阿布罗狄的书房里。
他看了看眼前这个俯在书桌上，埋首于双臂间的皇子，原本想要和他打趣几句的心情顿时烟消云散。
气氛不对——这是加隆的直觉。
明晃晃的灯烛下，金冠的光芒在瑟瑟地打着颤，惶然无助。
走上前轻轻拂过他的发丝，小小的一个哆嗦，阿布罗狄抬起了那张苍白而毫无血色的脸。慌乱、惊恐、担忧和绝望……
加隆那双深蓝色的瞳孔里，映出了他惊慌失措的眼。
不等加隆开口，阿布罗狄一把抓住他的手，湿湿凉凉的汗水，潮腻腻的，没有温度。
加隆弯下腰想要扶起他，不料阿布罗狄起身后却无法站稳，一个趔趄向前栽倒，呼吸紊乱急促，浑身筛糠般地发着抖，半张着嘴，却说不出半个音节。
眉头略略一皱，加隆知道，出事了。
并非年幼无知的孩童害怕自己的恶作剧被揭穿，也不是由于一时的疏忽大意违反了宫廷律列，而惧于将要接受的处罚。恐怕这次的事件，严重到足以影响这位皇子今后的命运道路，改写他的生命航向。
叹了一口气，加隆小心翼翼地扶着阿布罗狄重新坐下，自己则在他面前蹲下身，宁静无波的蓝某，熙和地望着他。
“放心……”加隆安抚地低喃，修长的手指轻轻拭去阿布罗狄脸侧淌下的汗水。
“不要害怕，一切由我在……”俊美的脸上出现的笑容，瞬时如同一股静流涌入阿布罗狄的心间，除去他的害怕与不安，打碎他的惶恐与胆战，让他顿时安下心来，一切，都趋于和缓。
看着眼前这双和蔼的眼睛，阿布罗狄咽了口唾沫，抿着嘴犹豫了几秒，两只手仍旧仅仅地抓着加隆，似乎只要稍稍放松，他便会跌下崩溃的渊崖……
呼吸时快时慢，两眼毫无目的地飞速打量着屋内的陈设，原本就已经毫无血色的脸，此时看上去更加不见生气。
终于，他用那颤抖得几乎找不到语调的声音，几乎咬着音节说道：
“我弄丢了……”
然后，他深吸了一口气，完整地说出了一句：“那个象征皇长子身份的吊爵，我弄丢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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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二
握着阿布罗狄的手，“倏”地一紧，加隆那一贯镇定自若的脸上，也出现了一丝愁容。
他改用双手扶着阿布罗狄的肩膀，两眼一瞬不瞬地盯着他苍茫无助的脸：
“什么时候丢的？”他的口气听起来不是一般的严肃。
“……我……我不大清楚……”阿布罗狄结结巴巴地回答，“已……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那个时候……”他开始抽泣，“那个时候，就已经找不到了，只是因为父皇没有问及此事，所以……所以我一直瞒着所有人……”
“知道丢在什么地方了么？”加隆试图作最后的挽回。
若是能够知道地点，再去找回来不是不可能的事情，毕竟这个吊爵里是象征伊索埃尔皇长子的身份的徽纹，其意义无人不晓，就算被平常人无意拾了去，也不敢顶着偿命的危险私下买卖。
“……”沉默了一段时间后，阿布罗狄拼命地摇了摇头。
看着他，加隆慢慢松开了手，然后，阿布罗狄听到了他的一声叹息。
“有……有一次……”阿布罗狄呜咽着，听到加隆的叹气之后，显得更加慌乱，“我因为一个人闲得没趣，就背着父皇和其他人，只带了一个随从溜出皇宫，快马加鞭地跑到濒海之地……我记得当时……好像有一艘商船在海上遇难……就一个人弄了条船朝那个地点滑了去……后来，我发现一个奄奄一息的人抱着一块断裂的木板飘在海上……当时没想很多，就翻身下海把他救了上来……因为我是偷跑出来的，如果被发现了的话，是……是要处以重罚的……我……不敢……也不能把他带回去……所……所以……我把身上的财物都留给了他，希望他能够靠着自己活下去……”
说到这里，阿布罗狄已经泣不成声。
“然后呢？”加隆轻声问道，那语气里，已经没有了先前的忧虑，只散发着柔软宁溢。
“回到这里，换衣服的时候……”阿布罗狄忽然提高了声音，“我……我发现……吊爵不见了……”
“一定是掉在海里了……”他站了起来，又慢慢坐下，再次抓住加隆的衣袖，“怎么办？找不回来了……”
“我一直都不敢跟父皇说……”他双手捂住眼，将头低了下去，“所以……就瞒到现在……要不是父皇今天下午对我说起要我拿那个吊爵给他看看的话，我永远都不会对任何人说……”
“我害怕……怕极了……”阿布罗狄的声音越来越小。
“那么……”加隆摸了摸他的头发，安慰地说，“能告诉我那一次，是谁和你一起出去的么？”
听了这话，阿布罗狄死咬住嘴唇，拼命地摇头。
“我不告诉你……”他低低地回答，“我不能说，因为若是父皇知道的话，他就必死无疑，我不能说，就算是加隆，也不行……让一个无辜的人白白牺牲，我做不到……”
听了这话，加隆淡淡一笑：“没关系，我理解……相信我，我真的理解你……”
“但是，”阿布罗狄猛地抬起头，“父皇马上就要来了……我怎么办？……我怎么办？”
犹如惊惶至极的幼鹿，阿布罗狄浑身抖得愈发厉害，涔涔的汗水，不带任何体温，渗透了衣襟……
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加隆轻轻地扳过他的头，靠在自己的肩膀上：
“放心……不要害怕……”他的声音幽柔得直接进入阿布罗狄的心底，“不要害怕……一切有我在……一切都会好的……”
“会没事的……”他拍着阿布罗狄的后背，声音听起来像是在吟唱摇篮曲，宁静，温柔。
…………
…………
“陛下驾到——”门外的一声高呼，让阿布罗狄的身体猛然一震，而加隆却给了他一个肯定的眼神。
“皇长子阿布罗狄，见过陛下，陛下圣安。”
“伊索埃尔帝师加隆，见过陛下，问陛下圣安。”
史昂点点头：“都起来吧。”然后，他便做了个让全部侍从都退下的手式。
“阿布，”待殿里只剩下他们三个时，史昂不急不慢地开口，“你应该知道这次我来的意图吧？”
“是……”阿布罗狄低垂着头，额前的刘海遮住了他的眼，他紧紧盯着光滑的玉砖，唯恐史昂发现他脸上的异常。
“那还愣着干什么？”史昂看着阿布罗狄有些发僵的动作，轻皱起眉。
“陛下，关于这件事……”加隆忽然插话，“属下有话在先想要对陛下说，望陛下准。”史昂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阿布罗狄，点点头：“准。”
“陛下，关于殿下的那枚吊爵……”加隆一闭眼，“属下罪不可赦。”
“哦？”史昂听了这话，口气微微一紧，但依旧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
而这时的阿布罗狄，却惊讶万分地抬起头。
“陛下，臣玩忽职守，竟好言劝诱皇子殿下擅自出宫，隐匿身份，游逛市井。然，却不料遭外邦人袭，由于顾及不得暴露身份，我们未与之交手，而是匆忙闪身躲避，脱险之后回到宫中，却不料发觉殿下的随身吊爵不见踪影，臣一时胆怯，便纵勇殿下私瞒此事，心想只要陛下不问及，便无人得以知晓。今陛下亲自提及此事，臣无法再瞒，只得低头认罪。遗失伊索埃尔皇长子的随身纹印，臣罪不可赦，有辱伊索埃尔皇室之名，望陛下赐死。”
说罢，加隆向后退了一步，俯身单膝跪地，两鬓深蓝色的长发顺着双肩，滑落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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