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三
“不，不是这样的……”阿布罗狄失声叫了起来。
“啪”的一声，史昂挥手扫落身边的翡翠暗花茶杯。
“加隆！”史昂起身，声色俱厉：“你好大的胆子！”
“等一下，父皇。”阿布罗狄顾不得礼仪，连忙抢身跪在加隆前面，“不是这样的，父皇，一切都错在阿布，和加隆没有任何关系……”
似乎没有耐心听阿布罗狄的解释，史昂冷哼一声，起身。
“父皇！”
“加隆，”踱了几步，没有理会阿布罗狄的惊呼，史昂忽然恢复了平日里的平静语调。
“臣在。”
“你还想说什么？”
“臣无话可说，今已犯下大错，望陛下秉公处置。”
“你已知罪。”
“是，臣罪该万死。”
“你起来吧。”
“……谢陛下恩典。”
加隆缓缓站了起来，幽蓝的眸子里风平浪静。
“还有皇子殿下，你也起来吧。”史昂的话里没有温度。
“阿布，”史昂没有看他，但嘴里却冷冷地对着他说，“身为皇室成员，自然比一般人要遵守的礼仪章程要繁琐许多，身负的责任也重许多，伊索埃尔的国法律例的威仪，凌驾皇室之上，或许别的帝国也有类似律例，皇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但在伊索埃尔，皇子犯法，罪则重于庶民。”
说到这里，史昂拔出随身佩剑，明晃晃的剑锋斩断灯烛之光。
“你身为伊索埃尔的皇长子，却无视宫规。”
史昂一步一步走向加隆。
“竟受外人蛊惑，擅自出宫。”
剑锋划过的空气，都带着冽冽的冰寒。
“不仅如此，还疏忽大意弄丢伊索埃尔皇室的徽纹。”
史昂没有表情的脸上，刻着凌厉的决绝。
“一国皇室之长皇子，你可知罪？”
说罢，剑锋在空中一个雪亮的弧线，直直指向阿布罗狄。
慌忙再次俯身下跪，阿布罗狄的脸贴着冰冷的玉砖：“阿布罗狄知罪，望陛下明断。”
冷笑一声，史昂扫过他一眼：“你抬起头，给我好好的看着。”
帝令不敢不从，阿布罗狄僵直地抬起头，慌恐地看着史昂。
“皇子殿下的一言一行，”史昂重新将剑锋指向加隆，“都与平日指导其生活的帝师息息相关。”
说话间，已经到达与加隆一剑之遥。
“身为帝师，不但不告诫殿下的荒谬之举，反而擅自挑啜。”
剑锋抵至加隆前襟。
“玩忽职守，无视宫规，今免去加隆伊索埃尔之帝师一职。”
利刃穿过丝锦的衣料，触及肌理。
“父皇，你在做什么？”阿布罗狄大声喊了起来。
“私下以帝师之幌，劝诱皇子违反国律。”无视阿布罗狄的喊叫，史昂保持着那份冷灼。
剑锋切过肌理，染上丝丝殷红。
“加隆！”管不了那么多，阿布罗狄起身欲阻止史昂，却被加隆一个手势当了下来。
“放心，一切交给我，会没事的……”他侧过头，静静地看着阿布罗狄没有说话，但那双满是温柔的幽蓝双眸，给了他定定的安慰，让他想起事先自己给他的许诺。
“不要过来，一切交给我……”依然没有言语，但他看着他笑了，满是温润，心里的惜怜，通过清澈的眼睛真真传达。
“加隆……父皇……”阿布罗狄哭了，再次俯身叩首，“我求求您，求求您，处置阿布吧……这完全和加隆没有关系……求您听阿布一句……”
“殿下，请收声，”史昂冷冷地说，“既然殿下已知罪，那就请心甘情愿地领受惩治。”
“抬起头，给我好好地看着！”一声低吼。
剑刃刻划过肌理，沁噬着鲜血，紫罗兰色的瞳孔里满是冰凌。
“遗失皇室纹印乃是死罪，而身为帝师要职的你，更是罪加一等。”
穿透骨骼，凌剑稍稍停了一下，而加隆那双深色的眼眸，却从头到尾都没有惊起一丝波澜，除了有些苍白的脸外，眉宇间，依旧带着往昔的坦坦磊落，高挑的个子纹丝不动，即使被一片殷红侵染前胸，仍能觉得是如此的气宇轩昂……
史昂的眼睛倏然一黯：“今，赐卿以死谢罪，钦此。”
握着剑柄的手臂微微加力，往前一送，利刃切过身体，带着凄凄的冷柔与凛凛的惨梏……
“谢陛下……恩准……”轮廓优美的唇角微微上扬，带着安心抚慰的笑容，加隆慢慢地和上了那双总是含着笑意的眼。
修长的身影无声地倒下了，没有任何报怨，没有丝毫不甘。
为了他细心教导的皇子，他甘愿献上一切……
如今，他如愿以偿，仅望今后，能在天上看到这位先前一直在他羽翼庇护之下的少年，成为绝世君王……
…………
…………
“不——”一声凄厉的哭声，响彻殿庭，摇撼心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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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四
“这是鸟儿们回来的日子——
零零落落——
一只或两只——
仿佛是依依不舍。
这是天空重新明亮的日子——
似乎六月的魔术未曾离去——
荡漾着蓝色和金色。
你的诡诈不可能瞒过蜜蜂——
但你这逼真的障眼法
几乎让我深信不疑。
甚至那些种子都在为你作证——
趁着暖意，
温柔地送出一片怯生生的叶子。
啊，繁华夏日的美丽庆典，
啊，秋日雾霭里的最后圣餐——
请牵住一个孩子的手。
让她分享你神圣的符号——
让她领受你神圣的面包
和你永生的葡萄酒！”
…………
…………
最后一次听父皇哼唱歌谣，是什么时候？最后一次坐在父皇的膝头，和他一起远眺伊索埃尔广袤的疆域，是什么时候？最后一次偎依着父皇，伸出小小的手一颗又一颗地数着天空的繁星，又是什么时候？
已经记不清了……
即使拼命拼命地想要回忆，只会给自己添加徒劳无畏的忧伤……
存留在阿布罗狄的记忆里更多的，却是那抹幽奕挺拔的身姿，是那张年轻帅气、满是坚毅的脸，是那两唇间发出的诺诺沉稳，而又低娓动听的语调。
父皇之前有多么器重加隆，这一点举目共睹。
对于这名年轻的伊索埃尔御乐师，他从未责备过加隆半个字，从未对他露出过一星半点儿的不满，每每和加隆一道觐见国君史昂，阿布罗狄非常明白，父皇的那双带着笑的淡紫色眼睛，看的不是自己，不是他的孩子，而是那位由他钦点的部下……
或许对于一国之君来说，一位才华横溢且忠心耿耿的朝臣，远比一个将来只能当傀儡棋子的皇子，要有用得多。
当时加封加隆为帝师的时候，史昂看着阿布罗狄，冷漠的脸上浮现出消失已久的温存。
“从今日起，加隆便亲自指教你，你要好好的遵循他的教导，这对于伊索埃尔未来的统治者来说，十分重要。想要成为名垂千古的圣君，首先当拥有的，便是一颗正直且充满博爱的心。心正了，人才能正，人正了，方能使国正。国以人为本，以民为重，民可立君，亦可覆君。以民思为己思，以民需为己需，方能百年盛世。”
说完，史昂伸手扶正了阿布罗狄头上有些偏斜的金冠：
“不要让我失望。”
俊美的帝王，对着瘦小的阿布罗狄，重新露出了只是作为一个父亲，才会有的慈祥笑颜……
…………
…………
然而父皇却没有告诉自己，作为一国之君，难道还要如此的冷酷么？即使对方是自己器重的臣子，即使这件事根本与其毫无干系，为何父皇不愿听他哪怕一句的解释？为何父皇对他说，对于自己犯下的错，必得接受处罚的同时，仍旧斩杀无辜？
这是伊索埃尔一代明君么？这是那个坚持以民为重的帝王么？
仁慈难道与冷酷并存？明鉴难道以牺牲为酬？
是，即使不听阿布罗狄的解释，史昂也一定明白加隆的无辜，但他仍旧出手杀了那个少年。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不为其他，只为让阿布罗狄看清——
自己一时自私的言行，将会导致无辜的丧生，生命的消逝之时，无论自己在怎样悔恨万分，无论自己有多么的痛心疾首，都无法为这已成的定局，做出任何形式的挽赎……
抬起头，睁大眼，好好看着这次酿下的大错。可以哭，可以恨，但与此同时，也要以自己的性命发誓——
——决不重蹈重撤。
阿布罗狄一定会明白，否则的话，加隆也不会死得如此心安理得，不会留下期待的笑颜……
阿布罗狄，
今后的路，在你自己脚下。
你可以封闭内心，一辈子郁郁寡欢的埋首深宫，你可以满怀激奋，起誓复仇，你也可以好好珍惜这份生命之礼，昂首挺胸地踏出自己的人生之道。
一切都在于你自己的选择。
或许有苦痛，或许有不甘，或许还会有心碎，更甚，还会有对心爱之人的绝望……
然，
无论身处何种境地，都是自己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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