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九
原本还是轻歌曼舞，充满了欢声笑语的宴厅里，顷刻间一片寂静，歌舞宴乐的细细长流，此时却好似被人用一把锋利的长剑，硬生生地从中断了开来，带着不自然地截面，尴尬地滞在那里。
不知所措的歌姬舞伶们慌乱地提着舞衣的裙摆，快步向后殿撤去，乐师们也知趣地息声停奏。
众人的眼光全都集中在宴厅的门口，摒住呼吸听着那不紧不慢的脚步声由远至近，愈渐清晰。
气氛的骤然改变，众臣的屏息静候，让撒加先前还带着浅笑的脸，随着这脚步声的逐渐接近，不觉间变得严肃起来。
他拿起一杯酒喝了一口，以此来掩饰自己不自然的神态。他知道自己在紧张，可又不明白这股紧张感到底从何而来。撒加发现自己竟然和所有的人一样，心里正暗暗地盼望着即将见到的人，在着一分一秒地等待之时，某种兴奋夹杂着不安一并涌上了心尖儿。
“真是愚蠢，”撒加暗自嘲笑道，“为什么要感到不安？这个人只不过是伊索埃尔的一个囚徒罢了，是那天自己原本打算斩尽杀绝，却又为了某些策略不得不剑下留人的一个棋子，他可怜的祖国就这么将他当成一枚外交阴谋的替罪羊送到了这里，严刑拷打却从他口中审不出一星半点儿的消息。就在这个倒霉鬼已经被双方视为‘弃子’之时，沙加出乎众人之意收纳了他。潘多拉的言语，让‘见见此人’的这个想法如同火光一掠在他脑海里划过一道辉痕，如今，他这一时兴起的小小愿望即将得到满足……”
这些已经在他脑里心里都快被嚼烂了的东西，怎能让身为一国之君的他莫名其妙地感到紧张？
真是荒谬！
或许是受了周遭气氛的影响，才会让心里有这种不安的骚动吧……
比起之前的胡乱猜测，撒加宁可接受这个说法。
想到这里，他便安然自诺了不少，放下酒杯，深邃的蓝眸里恢复了帝王一贯拥有的镇定与威仪。
耳边响起一声轻微水晶器皿碰撞的声音，让卡妙把注意力重新拉回到身边那个手忙脚乱地摆弄餐具的人。
“你能不能不要在这种公共场合作出丢人现眼的举动。”他蹙着眉，轻声警告着米罗。
“对不住啊，对不住。”米罗低声下气地连连赔罪，“我这个人一紧张就会出些小岔子。”他讪讪地笑笑。
“一紧张就会出些小岔子？”卡妙斜视了他一眼，“照你这么说，我看你这御医还是别当了吧，万一哪一天你再一紧张，手下便多了一个冤死鬼。”
“赶快向撒加呈奏递上辞章，免得‘出岔子’的时候后悔莫及。”扭过头，卡妙的冷冷地回了他一句。
“哎，我说你说话能不能别这么损啊？”米罗尴尬地说道。
“那你就让人得着漏洞啊。”虽然没有看他，但从语气上，可以感到卡妙正吃吃地笑着。
“……”
空气的密度骤然一紧——两个高挑的身影出现在宴厅门口。
咽了一口唾沫，众人顾不得礼节，双眼直愣愣地盯着来人，那一刻，没人记得要呼吸。
面无表情地环视了一下四周，沙加侧头稍稍向阿布罗狄使了个眼色。两人无声地顶着千万道目光，缓步穿过大半个殿庭，径直来到撒加面前，单膝跪下，屈身致礼。
“臣，费尔伯利斯之帝令御史官——沙加，遵照圣谕，携贴身侍卫觐见圣君，吾君圣安。”
低垂下头，衣料的摩挲，身上、额上的饰品“叮铃”碰撞着细小声音，在此刻却是如此的清晰，撞彻心扉。
“卿起来吧。”撒加伸手示意。
两人缓缓起身后，撒加稍微将头偏了偏，把目光集中在沙加身后的阿布罗狄身上。
“他就是你新纳的贴身侍官？”看了看带着面纱的阿布罗狄，撒加问道。
“是。”两人再次欠身，沙加沉声回复。
“叫什么名字？”
“回陛下，叫阿布罗狄。”
“为何带着面纱？”撒加的手指轻划过脸侧，饶有兴致地问道。
“回陛下，”沙加没有直起身子，微闭着眼，声音有若幽寒冰渊，“属下虽将其纳为贴身侍官，但就身份而言，却仍属卑贱之列，于规，不得踏入圣殿，更无说临近帝君内朝。今陛下金言御赐，得以临近上座，乃必生之大幸。然，有碍身份地位，恐辱圣君及群臣，故以纱遮面，以求未有怠慢之举。”
“嗯，”撒加点点头，“都起来吧，今乃御左御右两位大帅凯旋接风之宴，卿不必过于谨慎。”
说着，他朝阿布罗狄点点头：“抬起头吧。”
“回陛下，”阿布罗狄赶忙俯身，“属下卑微，实在不敢直面圣颜。”
“方才我已说过，当下不必过多注重礼仪，更何况你是御令史亲选的近身侍官，特许你抬头面圣。”撒加看着他，克制着心里的那股莫名，一字一顿清晰地说道。
别无选择，阿布罗狄慢慢地抬起头，水蓝色的眼眸里出现了那张俊美尊贵的面孔。
而下一秒，却让他震惊得险些跌倒，宛如一颗炸雷在耳边响起，以至于他差点儿叫出声：
“加隆！？”
…………
…………
一时间方寸大乱，阿布罗狄不知道接下来究竟沙加和那位国君又说了些什么，他只是在恍惚间，听到撒加的声音：“今特许御令史与其侍官共入上席，赐座。”
木讷地跟着沙加谢过恩，他深一脚浅一脚地尾随着沙加，向一旁的上座走去。
“不可能，”阿布罗狄一边走一边对自己说到，“他不可能是加隆，就算他有着和加隆相同的相貌和神态，他也决不可能是加隆……阿布罗狄，现在都什么处境了，你还有心胡思乱想，他不是加隆，他是费尔伯利斯的国君。”
“是的，他不可能是加隆……”阿布罗狄闭上眼，慢慢落座，极力调整着自己变得紊乱的呼吸。
加隆死了……死在自己面前……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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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
“还好、还好……得救了……”米罗得救地长嘘了一口气，抹了一把额前沁沁涔涔的汗珠。
卡妙有些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你怎么了？从刚才开始就一直不对劲儿。”
“嗐……”米罗轻咳一声，清了清喉咙。
“幸好他带着面纱……”他仿佛没有听见卡妙的问话，依然自顾自地嘟囔着。
“面纱怎么了？”卡妙的眼里飘过一丝不解，他瞅了一眼坐在沙加身旁略略偏后的阿布罗狄，问道。
“啊……咳……”被卡妙这么一问，米罗这才似乎回过神来，“嗐，我说，你还没见过那个人的相貌，那可真是……”
接下来，他侧过头，装出一副和卡妙闲谈的样子，小心翼翼地将出口的每一个音节都控制在两人的听觉范围之内。
“那天晚上我被沙加叫去的时候，第一次见到他，你知道么？那时候他看上去还是奄奄一息，伤痕累累，几乎难辨全貌，但是，尽管如此……”
…………
…………
“既然人都已经到齐，那我们就开宴吧。”说着，撒加拍了两下手。
歌舞丝乐声再次响起，众人经历了方才那种难以透气的紧张之后，此时仿佛再次复苏一般，比先前更加放松有余。
“你不觉得你说的有些夸张么？”卡妙托着腮，表情有些奇怪地看着米罗。
“夸张？怎么可能？”米罗对于卡妙的怀疑极度不满，“刚才我的形容已经是最最保守的说法了……”
“罢，罢……”说着，他又摆摆手，“反正你没有亲眼见过他，我再怎么跟你说，在你见到他之前都不会相信……”
“那为什么艾氏兄弟没有反应？他们可是真正的第一眼见到的啊。”
“没有反应？”一听这话，米罗差点儿没跳起来，“谁说没有反应？你以为撒加派他们兄弟俩去出迎，回来时候那两个人都怎么回事？整整一天都处于呆傻状，问个话都迟钝半天，连审讯时必须亲自到场的规矩都没法遵守。”
“咳……咳……”说到这里，米罗煞有介事地摸摸下巴，“真是难得，且不说艾欧里亚，他大哥埃俄罗斯的自制能力在费尔伯利斯找不出第二个，结果没想到……”
“咳……咳……”他继续感叹道。
“那沙加呢？那些狱卒呢？”卡妙仍不罢休。
“狱卒哪会有心去看一个囚犯究竟长什么样？再说，押到牢狱的时候，人已经是血痕满面了，这种本来就已经伤痕累累的囚徒，狱卒哪有可能去关心其他什么有的没的？再说，上面的命令催得紧，除了不间断地拷问之外，那些杂兵是没有其他闲情逸致的啦……”
“至于沙加……”说到这里，米罗脸色一僵，“嘿嘿”干笑了两声。
“我没有时间去研究那个‘非人类’的思想……”牙缝里迅速地挤出来这么一句，米罗便扭头看向厅殿中央的舞伶。
“……现在想想，撒加当时让我易容装成伊索埃尔的公主，在我还没见到其人的情况下，只能靠听来的描述勉强上阵，现在想来，当时我弄得完全不像嘛~~~~但愿不要出什么岔子……”仿佛对自己方才的评论意犹未尽，米罗独自喃喃道。
“……”卡妙拿起一个葡萄放进嘴里，挑起一边的眉梢，饶有兴趣地看着米罗，白皙清秀的脸上，尽是些笑意……
…………
…………
“抱歉……”保持着姿势未变，沙加的声音轻轻在阿布罗狄耳边响起，“陛下的旨意，谁都没法违抗，本打算让你找个不显眼的位置，结果现在却不得不这样。”
“……”
“你放心，一切交给我来应付，如果没有什么意外的话，这次应该不会出什么差池。”
“……”
“身上的伤尚未痊愈，真是难为你了……”
“……”
“肩伤还在痛么？”之前下车的时候，车门轻擦过阿布罗狄的肩膀，虽然什么都没说，但他微拧的眉峰却没有逃过沙加的眼。
“……”
“阿布？”
“……”
久久未听到回话，沙加有些奇怪地回过头。
“你……还好吧？”他惊异地发现阿布罗狄那双水色的眼里，竟是没有焦距的迷茫，尽管有轻纱遮面，而他脸上那毫无血色的惨白，依然显露无疑。
“你怎么了？”沙加轻轻碰了碰他的胳膊，却发现他在不断的颤抖。
“啊……”似乎刚刚回过神，阿布罗狄有些尴尬地掩饰着眼里的纷乱，匆忙应付着：
“没什么……我很好……只是有些紧张而已。”
说着，他笑了笑：“毕竟……很久没有经历过这样的场面了……”
洞悉人心的沙加明白，那不是由于惧怕而引发的惶恐失措，而是某个强烈的因素从其心魂深处，逐步渗出的颤惧。
心里一阵揪紧，难道这里有什么特殊之由让阿布罗狄惶然惊惧？沙加警觉地打量了一下四周。
到底是什么原因？
一阵焦虑袭来，被衣袖覆盖的手不觉间攥紧，沙加摒住气息一遍又一遍地扫视大殿，最后，他将视线的焦点凝聚在撒加以及潘多拉的身上。
一股寒气，不由分说地从后背袭来……
不知为什么，沙加的脑海里竟然浮现出那位仅有过一面之缘的、淡紫色头发的伊索埃尔皇子。
——“求求您，不管怎么样都要保证那位公主的安全……”——
耳边回响起他那天流着泪跪在自己面前说的话，沙加动了动唇，一个轻微的音节，轻轻被吐露——
“穆……殿下……”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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