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七
费尔伯里斯的帝君撒加，虽然平日里并不挥霍无度，提倡清简作风，但是对待忠臣功将，却不吝啬分毫。
国君赐宴，接风功臣，满朝欢庆，奢华盛极。
全朝文武百官，华服盛装；各色歌姬舞娘，轻歌曼舞，妩媚异常；觥筹交错之间，喜贺不断。然，纵然眼前的轻松气氛，在各人心底，都还惦念着一件事儿——
——御令史沙加，以及那个新纳之贤，都还尚未露脸。
喜笑奉承之余，众人的胃口，也就这么被吊了个充足透顶。
离开宴还差些许时分，众人却早早坐已难安，时不时地朝大殿门口张望几眼，满目的焦躁与期盼，却有不想太过招摇，便以酒当口，来掩饰心中纷乱的骚动，提醒自己，稍安勿躁。
“哈……撒加的一个谕旨，便能让这些平日里装模作样的大臣们这么快就原形毕露，啧啧啧……怎能让尔等不心服口服呢？”迪斯马斯克坐在内席，嬉皮笑脸地冲修罗说道，脸上的表情，根本就是一副看好戏的样子。
“这位大人……”修罗不自然地咳嗽了两声，“切勿忘记，为何会出现当下的景况，缘由我们起，还望大人能收敛稍许。”
那天过后，当埃俄罗斯对他们说起谈话内容被潘多拉得知的情况后，迪斯马斯克霎时就白了脸，而修罗也知道当时自己的脸色看起来也不会好到哪儿去。
虽然当时埃俄罗斯说潘多拉矢口否认自己听到他们的谈话，但就像他事先所认为的那样，不能不信，但也不得不防。
果然，经修罗这么一点，迪斯马斯克立马安静下来，脸上的表情也仿佛冻住了一般，僵在那里。
不过不出几秒，他立刻缓过神，仍旧一副轻松的样子往嘴里望了一颗蜜饯：“就算她已得知，然而这等机密一旦被泄漏，所引发的后果如同飓风龙卷，瞬间便能挑起两国疆场厮杀，顷刻，便能定夺费尔伯里斯的存亡，于她于人，都没有半点儿好果子吃……你认为一向聪慧机敏的锦熙女史会做出这种损人不利己的蠢事么？”
说罢，他朝坐在与撒加相隔一位的潘多拉看了一眼，后者的脸上完全一片庄重矜持，笑不露齿，黑耀石一般的眼眸正温和有礼地看着撒加，似乎正和撒加说些什么。
修罗顺着迪斯眼神所指的方向望去，不料正好迎上撒加目光，他笑着拿起酒杯冲修罗举了举。后者连忙起身，欠身致意，然后拿起桌前的杯子，一饮而尽。
“你说得不错。”待修罗又坐下后，胳膊肘拄着桌边，故意背过身不让潘多拉看到自己的脸。
“她其实是个优秀的女子。”他接过宫女又为他斟满的酒杯。
“是啊，”迪斯马斯克轻声附和道，“无论出身背景、相貌、才气还是举止，都无人能及，我想这一点没有谁会提出异议。”
“而且……我还听说……”迪斯马斯克呷了一口果子酒，然后压低嗓门儿，语调变得神秘兮兮的。
“什么？”修罗原本对于这种私下里传来传去的小道儿消息没什么兴致，然而迪斯马斯克那一脸诡异的表情加上他刻意故作神秘的语气，彻彻底底把修罗的胃口吊了个透。
“……”
“你看你这人，话说到一半儿又忽然打住，知不知道这样会急死别人。”修罗一脸的不耐烦。
“哟，”听修罗这么一说，反而让迪斯马斯克产生了想要逗他一逗的心思，“没想到我们修罗大将军原来对这种小道儿八卦，也是兴致盎然的嘛~~~~”
“老实交待，”他嬉皮笑脸地看着修罗那张已经绿了的脸，“是不是大人以前为了声名颜面而故作清高啊？嘿，现在本性毕露了吧……”
“得得得，你爱说不说，别动不动就拿别人开刀，什么性子。”听了迪斯这么一通胡诌，修罗忽然觉得自己仿佛被推上了一个进退两难的尴尬境地，上也不是，下也不是，好生心烦。
或许是由于今夜的环境特殊，再加上自己谈论的人就在眼皮底下，所以迪斯马斯克这次破天荒地没有和修罗继续抬杠。他摸了摸鼻子，顺便在无人觉察的情况下有些防备地再次票了眼上座，确定万无一失后，他拿起酒杯凑近嘴唇当作掩饰，同时将声音压得更低：“据说，原本撒加是打算让潘多拉来担任那位伊索埃尔帝姬的替身的。”
小声而快速地说完这句话，他慌忙喝了一口杯中的酒汁，然后，满意地欣赏着修罗脸上闪过的无数讶异，自己依旧是一副慵懒悠闲的神态。
“那个女人吗？”修罗喃喃，“要是这么看来，撒加曾经打算让她成为费尔伯里斯的皇后咯？”
“只是替身。”迪斯纠正。
修罗摇摇头：“要真是那样的话，替身也就成了一个幌子，潘多拉会登上这个帝国的后位。那会像现在这样，打着迎娶帝后的牌子实际上仍旧位悬中宫。”
“但是后来不知为什么，撒加自个儿打消了这个想法。”迪斯马斯克紧接着说道。
“那是当然，”修罗毫不怀疑，“撒加不可能会立那个女人为他的中宫皇后的。”
“何以见得？”
“何以不见得？”修罗“哧”地笑出声来，“潘多拉的确是费尔伯里斯数一数二的才女，家世背景的强势与得天独厚的才干和相貌，在大多数人心目中，她都是成为皇后的不二人选，拥有成为一国之后的绝对资质，然而……”
说到这里，修罗脸上的神色变了，不再有那种惊诧不解，而是满满的自信：“俗话说一俊遮百丑，潘多拉如此完美的条件，往往让大多数人忽略了一个非常重要的因素，那就是——”
“嫉妒心。”修罗不紧不慢地说道，“美丽的潘多拉，她的内心缺乏了作为皇后所必需的器量和大度。这便是她的致命弱点……一个拥有嫉妒心的女人，无论如何都无法成为一国之后，而且，这种嫉妒心往往会因一时间的失落而瞬间异常迅速地增长，最终，将在个人意识无法操控的情况下爆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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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八
“嫉妒之心，人皆有之。”迪斯马斯克回答了一句。
“这话不假，”修罗也没有反对，“只是强烈程度不同而已，还有它是否会被理智性克服。当一个人的爱大过嫉妒的时候，那这点小小的妒忌，根本不成气候，基本上可以忽略，而当一个人的嫉妒大于爱的时候，那便是一场灾难。”
“但是你不觉得很多女人之所以会嫉妒，都是因为爱吗？”迪斯托着腮，细细地品味着刚才修罗的话。
“那要看是什么爱了。”说到这里，修罗下了一口酒，“会引发嫉妒的爱，你认为那还是爱么？”
“那只不过是一种变相的占有欲罢了。”说完，他放下杯子，调整了一下坐姿。
“我永远搞不明白女人的心……”迪斯马斯克嘟囔着，无精打采地看着不远处正在弹唱的歌姬。
“或许，女子们也正拥有和你相同的想法。”听了迪斯的抱怨，修罗笑了笑，“要弄明白我们男人的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也同样让许多夫人小姐大伤脑筋呢。”
听了这话，迪斯马斯克只是冷笑一声，没接下去，而是重新又将话题引到潘多拉身上。
“你说潘多拉的嫉妒心万一爆发的话，会引起一场灾难？”
“如果，”修罗回答，“我是说‘如果’。”
“难以想象……”迪斯歪了歪身子，皱着眉，“看上去明明是个优雅的大家闺秀……”
“我说你这个人有没有脑子？”修罗不满地扫了他一眼，“谁跟你说过当女人想要报复或刻意压制其眼中钉的时候，一定会出现那种震天动地、你死我活的激烈举动？越是有修养的女人，报复的手段越是温文悠谧；越是地位尊贵的女人，越是能够以最平常的方式，让对手命丧黄泉，更甚者，受尽百般煎熬，生不如死，却又不得不以极优雅的态度向她表示自己是心甘情愿接受她的‘恩典’的。”
听了这话，迪斯马斯克浑身一个激灵：“暗招比明招果然更能毁人于一旦。”
“锦熙女史潘多拉……”修罗淡淡地念着这个名字，“实在不是一般人随便能招惹得起的，在她面前，还是谨言慎行为妙。”
…………
…………
“你认为潘多拉对撒加是否有情？”半晌，迪斯马斯克忽然蹦出了这么一句。
“潘多拉对陛下是否有情，只要略微信心一点，观察一下她的言行，不就能够得知么？”修罗笑得很狡猾，“只是……陛下是否对她有意，这一点我们却不能得知了。”
“至少……有那么一点儿吧？”
“或许。”
就在修罗和迪斯马斯克说话的当儿，撒加也正和潘多拉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以便打发打发时间。
“对于臣的建议，陛下竟能够准之，实在让臣喜不胜收。”潘多拉抿着樱桃小嘴，浅浅地笑着。
“嗯，说实话，正是你的柬言提醒了我，”撒加温和地看着她，“原本我对这件事并不怎么在意，但是如今倒也好奇起来，是什么样的人能够让我国的御令史官沙加亲自出面将其纳入自家府邸，而且还封为贴身侍官。光是这一点，就足以将满朝官员的好奇心吊得老高，毕竟一贯都不喜近人的御令史这次能破例纳入贴身侍卫，那得是怎样一位人物啊。”
说到这里，他眯了眯眼，纤长的睫毛巧妙地遮住了那深蓝色的瞳仁之底闪过的一道精光。
“今天正好借着这个机会，我让沙加携其侍官一同列席，算是满足我的一点小小的私欲吧。”撒加笑了笑，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着桌面，脸上一副无所事事的表情。
“陛下怎能说是私欲呢？”灯烛的光芒下，让潘多拉的那双黑曜石般的眼睛看起来愈发迷人，缀在墨色的长发间颗颗宝石，也一并闪烁着共衬其媚。
她拿起面前的酒壶，亲自为撒加斟上一杯，悠悠然递到撒加面前：“若陛下都认为这是私欲的话，那满朝众臣岂不是都要俯首请罪？御令史大人的决定，已经在大家心里都播下了好奇的种子，而今只是借陛下的金言，能让这股心绪得到满足罢了。陛下成全，众人叩首谢恩都还来不及，陛下又怎能将其自贬为‘私欲’呢？”
听了这话，撒加忍不住哈哈笑了起来，伸手接过潘多拉递来的酒杯，一口气，饮尽，英气十足的脸上，浮现出一抹玩味的笑容，他随意把玩着空了的水晶杯，朝正殿门口望去。
…………
…………
迪斯马斯克咳嗽了两声，扭过头：“看来，撒加决定今晚将这个‘昏君’瘾过足了。”
“那种情况下，不想过也得过。”修罗双手交抱在胸前，又朝正和潘多拉有说有笑的撒加看了一眼。
“潘多拉的情意，我想陛下不是不了解，”他接着说道，“要说陛下对她完全无意，却也说不过去。然而，潘多拉的底细，没有人比撒加在清楚不过了，因此我猜测，这大概也就是为什么在最后，撒加放弃了那个让她来代替伊索埃尔的公主成为皇后的想法的原因吧。”
“一国之君肩上的担子和背后的风险，并不是那么容易就能够担得起的。”修罗叹了口气，“虽然高高在上，却比其他人要忍受更多的辛劳与寂寞。”
“光是今晚的这场宴会，就够损耗他的精力了……”修罗最后的这句话还未来得及落下尾音，就被从大殿外传来的一声高呼所淹没。
“费尔伯里斯之帝令御史官——沙加大人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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