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
“穆……”阿布罗狄低垂在额前的刘海颤颤地抖动着，“穆……”
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有凉凉的液体滑过脸颊。
“我立刻起身赶往海港，日夜赶乘，然而当我一个人来到那已经空无一人的海边时，迎接我的，就只有一浪又一浪的波涛……”
“而此时的费尔伯里斯，正热闹得沸沸扬扬，陛下大赦天下，整个帝国都笼罩在一片喜气当中……我怔怔地望着这一切，却觉得自己仿佛就要失言于那位皇子。很奇怪对吧，明明是天大的喜事，我却一个人独自哀愁，究竟是哪里不对，我却无从知晓……”
“过了几天，每每议政，我发觉艾氏兄弟明显的疲惫不堪，面带倦色掩也掩不去。事后问陛下，却被告知这场隆重奢华的婚庆背后的真实……那一刻我忽然明白，心中之所以不安的缘由，以及穆皇子的嘱托。”
“这是帝国的机密，除了陛下以及少数的几个亲信得知其真相之外，外人对此一无所知，包括伊索埃尔方面，都被陛下事先营造出来的虚像所惑，知情者，也对此守口如瓶，为了更好的掩饰真相，我也必须尽我所能，毕竟一旦事实败露，费尔伯里斯会在弹指一挥间就被伊索埃尔从版图上消失，这就是伊索埃尔想要的结果……请您理解，我必须为我的国家效力。”
“但是我并不想失信于伊索埃尔的皇子。”沙加站了起来，重新来到窗边，一只手扶着窗框，站了片刻。
“是的，我不能失信于他，我亲口向他承诺过……”说到这里，他转了个身，斜倚着窗框，低头看着手里的东西，“我已经后悔过一次，现在我不能再让自己做出悔恨一生的事情，而且……”
他稍仰起头，目光变得很苍茫：“如果可能，我不想让他再次露出那般哀恸的表情……”
“之后的事，不过尔尔。就是我跑到牢狱里找到了殿下，然后把您接到这里，”说到这里，沙加看上去快乐了很多，“我请了身为御医的米罗为您诊治，然后在您醒来以后，就是我们刚刚见面的时候……”
“说实话，我也没想到这个一直被严刑拷问的伊索埃尔的男子竟然就是殿下，起先我还猜测，会不会是穆皇子的一位至交，直到我亲眼在行刑室里见到您……”
“……”阿布罗狄抬眼看着沙加，和先前相比，那双水色的瞳仁里多了一丝柔和。
“殿下……”没有挪动脚步，沙加凝视着阿布罗狄，暗金色的眸子忽然蒙上了一层水雾，温热的液体纷纷滴落，他却未将实现移开，仍旧一瞬不瞬地看着那张久别的脸，“真的是您……太好了……您还活着……”
“我……”他将手里的东西紧紧攥成拳，用力握了握，然后走到阿布罗狄面前，摊开手掌。
“感谢上苍，我终于有机会把这个亲自交还与殿下，对殿下当年的救命之恩，沙加不胜感激……”
…………
…………
看到阿布罗狄伸出颤抖的手，缓慢而小心地拿起那枚吊爵，沙加知道，他终于愿意接纳自己……
这位长久以来一直将内心封闭的少年，终于愿意对另外一个人打开心境。
由于过重的伤势，阿布罗狄的手拿得不是很稳，一直不断地哆嗦着。他无声地凝视着这枚吊爵，看得那么仔细，那么专注，失神的眼睛里，第一次充满温柔……
“可以再给我一杯水么？”他沙哑地问。
沙加忙把杯子递了过去，扶起他，小心地喂他喝了几口。
“谢谢……真的是辛苦你了……”阿布罗狄咳嗽了两声，低低地到着谢。
“我……睡了多久？”打量了一下自己，看着浑身缠满的纱布，阿布罗狄淡淡地问道。
“从我带您到这里之后，三天了吧……”沙加放下杯子，轻声答道。
“给你添麻烦了，想必这三天来你也不曾合过眼，真是对不住，为了一个如今连身份都没有的人……”
“殿下为何这样说，既然殿下没有病逝，那殿下依旧是伊索埃尔的皇储太子啊……”沙加温声劝道。
听了这话，阿布罗狄无奈地摇了摇头。
“你所知道的，不过是天空一隅，事实真相，远不止如此单纯。”他低叹一声，自嘲地笑了笑，耸了耸肩。
“殿下的意思是？”沙加看着他，给了他一个等待的表情，他早知事实也许远远不止他所了解的，因此，他需要亲自了解这次联姻的真相。
“嗯……”阿布罗狄看着沙加，给了一个肯定的眼神。
“根本就没有什么帝姬，远山皇陵里葬着的，也只是一口空空的棺木……”他双目失去了焦距，干裂的嘴唇一字一句地低叙着这场阴谋讹诈的计策，这场鲜血淋淋的交换……
“一切，都一步一步地按着父皇的计划万无一失地进行着……”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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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六
原本就已经沙哑的嗓音，加上在叙述完之后的疲惫，阿布罗狄几乎无法在发出声音，他攥了攥手中的吊爵，失笑道：
“这东西……已经对我来说没有任何用处了……”
说罢，手一松，银亮的坠子带着金链，掉落在地上，“咯”的一声，意外的刺耳。
“殿下再无可能会去了么？”沙加安静地看着地上的坠子，轻轻地问道。
无言地摇了摇头，阿布罗狄无声地动了动口，沙加只能从他的唇型来猜测语意。
“我来到这里的目的，就是为了——死。为了给伊索埃尔一个名正言顺的借口。”
他的脸看上去很苍白，说完了这句话之后，更是苍白得几乎透明。
沙加走到桌前，又倒了一杯水，递给他。阿布罗狄接了过去，但手抖得厉害，泼出了几滴，在羽缎的衣袖上。
“我来吧……”沙加坐在他身后，扶住他的肩。
“……”
“谢谢……”刚说完，阿布罗狄又是一阵猛咳。
…………
…………
“一定有方法的吧。”沙加看着不断大口大口喘着气的阿布罗狄，蹙着眉问道。
“有办法？”阿布罗狄冷笑一声，“有什么办法？聪明如你，怎么不会知道，伊索埃尔的帝君既然亲自送我踏上这趟不归路，又怎会让我得以重返故土？”
“妄想罢了……”他脸上一怔，然后摇了摇头。
“即便只是妄想……”沙加猛地抓住他的肩，咬紧牙，问道：“是什么？你要得到什么？”
看着那双暗金色的眸子，阿布罗狄一时间失神……
“费尔伯里斯的军事地图……”他微启双唇，一字一音地吐出这道“密令”，每一个音节，都带着生生的决绝。
“我说过，即使拿到那种东西，父皇也不会在意，他需要的只是战机，而这种命令，只是给我的一道彻底断绝生还奢望的宣判……”
“所以……你明白了吧……”他笑得很凄凉，看到那种笑容的人，都不觉感到一阵心酸，潸然泪下，“费尔伯里斯从我这里的不到什么，我只是作为一个傀儡，接受死亡而已……”
“……”沙加低垂着头，隐没了双眼。
“我不会说出去的……”很久以后，他气息不稳地说道。
“你说什么？”没有听清楚他的话，阿布罗狄皱了皱眉。
“我说……”沙加忽然抬起头，坚定不移地凝视着那双水色的眸，“我绝不会将这个秘密说出去的，哪怕对是陛下……我也绝不泄露这件事……”
“你……”阿布罗狄看着他，脸上掠过一阵迷茫。
“为什么……”避开那道视线，阿布罗狄侧过脸，看着窗外。
“你没有忘记穆皇子的愿望吧？”沙加冷静地问道。
这一句话，让阿布罗狄冷不防浑身一抖。
“穆……”他低低吟着，“穆……”
——“哥……”——
——“不管怎样，你都要活下来……”——
——“活下去……算我求求你……”——
“我答应过穆皇子，不管发生什么事情，我都会尽我所能保护好殿下你的生命，殿下放心，无论如何，我绝不食言，这也是为了，能够实现那位皇子的愿望……”说到这里，沙加的声音低了下去。
——“哥，这个皇位，我先替你担着，倘若日后能够归来，穆将亲手将皇位交还与兄长。”——
——“不要说话，不要推辞。”——
——“哥……拜托……这是我的愿望，而我……不想失去它……”——
…………
…………
“沙加！你给我出来！你要是再不出来，我就把这座殿宇给拆了！”
震天的吼声从门外传来，接着，还有慌乱的脚步声和侍卫的劝阻声。
突如其来的纷乱，让沙加那张眉头紧蹙的脸上出现了一抹无奈的笑容。
“殿下，允许我稍微离开一会儿。”他站了起来，对阿布罗狄福了福身。
“你不用再叫我殿下，”阿布罗狄朝他摆了摆手，“对于伊索埃尔来说，我已经死了，对于我来说，只是个被囚禁的欺君之徒，你就叫我阿布罗狄就可以了，过多的礼节反而显得繁琐。”
“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阿布罗狄。”沙加莞尔，“我的名字是……”
“沙加，对吧。”阿布罗狄淡淡一悦，“门外那个家伙，嗓门儿还不是一般的大。”
“哈哈……是啊。”沙加叹了一声，“不过，他不是坏人，只不过这个脾气得改一改。”
“这我相信。”阿布罗狄点点头。
“你休息一下吧，我一会儿再回来。”沙加向门口走去。
“不用太着急，我没什么大碍，你去招呼你的朋友还是要紧事。”阿布罗狄润了润干涩的嗓子，尽量保持声音的平稳。
看了他一眼，沙加没再说什么，转身离开了……
“仔细照顾殿下的身体，不要出任何差池。”他打开殿门，冰寒的目光看着被那莽撞的不速之客惊扰得一脸慌乱的女官，冷冷地吩咐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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