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
“事实上，这枚吊爵却成了我巨大的保护，我不是伊索埃尔的人，说话方式、行为举止让人一眼就能认出我这个外国人。”沙加背对着阿布罗狄，缓声继续诉说着，“一个没有任何能够证明其身份的外国人，很容易会被当作奸细，因此，当一群全副武装的卫兵将我包围，长枪直指我的喉咙时，我觉得，或许我真的完了……很可笑是不是？刚刚下定决心好好守护陛下对我的诺言，却又遇上了这档子事，也许真的是天意吧……我不应该成为御令史的……”
“搜身的时候，他们却在我身上发现了这枚吊爵，之后我的情形就立马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所有人都俯伏在我面前，嘴里一声又一声地附和着‘殿下，殿下……’，我就这么愣在那里，不知所措，过了半天，其中一人看出了我的疑惑，便壮着胆子站了起来，对我说，怠慢皇子殿下的要人，罪不可赦，望我下令如何处置。”
“我实在无心为这些事情纷扰，我只是要他们帮我找一艘能够回到费尔伯里斯的船……我得回去，不论接下来等待我的是什么，我得回去，那里，有等着我的人……”
“虽然很疑惑，但是他们还是按着我的要求去做了——出乎意料的顺利，全都归功于这枚吊爵主人的威仪……我将殿下给我的财物都给了他们，伊索埃尔的货币，虽然在费尔伯里斯也能通用，但我需要一个新的开始，除了这枚吊爵我一只留在身边……这样，我又回到了费尔伯里斯，这一切的经历，都犹如一场幻梦，若不是这枚吊爵在时时提醒着我，我几乎就要断定，那一场经历，只是一个虚幻的妄想……吊爵的主人，重新给了我继续生存的希望，往后的日子，我所经历的种种历练，都不会使我忘记，当时殿下曾对我说过的话……”
“陛下日理万机地操劳，费尔伯里斯也日渐强盛，几年之后，已非昔日所能堪比，而作为御令史的我，也不再是当年那个靠着几下小聪明唬唬群臣的浮躁少年，如同陛下所言，费尔伯里斯的将来需要我的协助，我必须站稳，我的肩膀，要有能够扛起帝国未来的力量……之所以毫不动摇，却都是因为当日殿下对我所言，我终于看到了自己人生的路，有朝一日，若能有机会再次面见殿下，我想亲自将这枚吊爵奉还原主……”
“年复一年……时间过得很快……有消息传来说伊索埃尔的皇长子被册封为皇储太子，举国庆贺……我便计划拜访殿下……然而费尔伯里斯的国事也日渐繁忙，这事也自然被无限制地耽搁下来……虽然万不得已，但我仍觉得愧疚。终于……有一次陛下说近来国势安稳，可以稍缓几日，我便打算差派使节先去伊索埃尔，之后自己也会亲自造访……那时我心里的确欢呼雀跃，因为这一次，我将昂首挺胸，堂堂正正地面见伊索埃尔的皇储太子，感谢当年的救命之恩。”
“几天之后，使节返程，一身的素装，面带悲伤……我听到的消息是——伊索埃尔的皇储太子重疾，医无效，逝。”
说到这里，沙加停了下来，日光铺洒在他身上，金发亮起一片璀璨，使他的背影看上去，愈发的耀眼夺目。
阿布罗狄也没有说话，只是低头思虑着什么，额前的刘海遮住了他的眼睛，看不清他的表情。
两人之间，出现了大段的静默……
…………
…………
“我哭了……第一次……”像是要重一种压抑中挣扎着抬头，沙加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握着那枚吊爵的手也渐渐发力。他极力控制着自己保持镇定，以便能够继续叙述下去，但阿布罗狄还是从他那瑟瑟颤抖着的语调听出，此时沙加的悲戚与哀伤。
“我遣退了所有人，一个人就这么在空阔的殿宇里声嘶力竭地哭了……”
又一次的沉默。
“现在想想，我还真的挺要面子，”片刻过后，似乎感觉好了一些，沙加轻笑了两声，“帝国之御令史一向沉稳冷戚，从未在任何人面前流露过情感，为了让自己的失态不在外人面前显露出来，我就连哭，都得找个理由驱散旁人……算是我的虚荣之心吧，殿下见笑了。”
说到这里，沙加回过身，重新走到阿布罗狄身边，在一把包裹着莲白色锦绸缎面的立背靠椅上坐了下来。
“我取消了进访的计划，一个人换了便装，没有和任何人说，趁着侍卫不注意的时候，溜出府邸，一路快马加鞭，来到海港，打听当日是否有去伊索埃尔的船队，等了大半天之后，日进黄昏，我终于登上了前往伊索埃尔的商船。”
“夙夜之后的黎明，我眼前便是伊索埃尔的国土，和往昔大大不同的是，这里所有的景物，都是那么的苍凄与肃杀，这满目的萧萧寥落，让我不得不接受这个事实——伊索埃尔之皇储太子，逝。”
“举国哀悼，这番景象无论如何也无法想象这个帝国平日里的奢华与繁盛，我下了船，漫无目的地游荡着，过分的悲伤似乎也剥夺了我的体力，就这么跌跌撞撞，深一脚浅一脚地一路向人打听通往帝都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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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
“太冲动的话，果然是成不了大事的。”沙加接下去说到，“以我当时那副模样，谁又认得我是个御令史？谁又相信我所说的尽都是事实？就算我到了帝都，伊索埃尔的皇宫，又怎是这副打扮的我能够踏入的？”
“但不管怎么说，我误打误撞了几天之后，还是来到了帝都，看着那高耸入云的宫墙，森严的戒备，孤身一人的我，在气势上不知怎么着，竟然感到想要退缩。正在踌躇之时，一名卫兵发现了我，帝君下令，凡发现可疑者，无需通报，即地斩杀。即使一身素服，士兵的威严却隐耀依然。我听见拔刀的利器声，抬头仰望着那伫立及天的高墙，我握紧了手中的吊爵，闭上眼……”
“说来可笑，”沙加看了一眼阿布罗狄，“那一刻我竟然没有去想费尔伯里斯会如何，可能已经顾不上了吧……”
…………
…………
“你……就在那个时候，遇上穆的？”沉默了很久的阿布罗狄，终于抬起头，看着沙加，低声问了一句。
看着那双浅蓝色的双眼，沙加笑了，然后，他慢慢地点了点头：“殿下果然敏锐且洞察秋毫。”
“我只听见利器的撞击声，却没有感到刀刃砍在身上的痛楚，睁眼一看，一位紫发的少年手握长剑，挡在了我的面前，天色已晚，周围已经变得黯淡不清，唯一刺进我的眼睛的光芒，是从那少年头上的金冠折射而来的残阳的余光……”
“那顶金冠……如今已经易主……我悲哀至极，手一松，吊爵滑落在地上。一时间觉得自己的行为很可笑，人都已经不在了，为何还独自这般执拗地跑来这里？我到底来干什么？简直像个小丑，要是费尔伯里斯那些朝臣得知，他们那平日里一贯冷静孤傲的御令史官竟然这么莽莽撞撞地不顾礼节，跑到另一国家的皇宫前还险些被杀，不笑掉他们的大牙才怪，这倒还不算，可能还会因此多了一道日后一些小人要挟陛下弹劾我的借口。想到这里，我腿一软，跌坐在地上。”
“‘这是我的人，不得对其无礼！’我听到那个少年冷冷地叱责，惊异之余，我抬头望去，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怎么回事，我觉得那金冠上的光芒太强烈了，强烈到我无法睁大眼……我看不清眼前之人的相貌，最初的印象，就只是那一头长及膝的淡紫色长发，还有那带着威慑且寒冷的声调……”
“他转过身，蹲了下来，用他那双藕荷色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我，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那双眸子，就这么要把我看进去，看进去……片刻之后，他轻轻地对我说了一句：‘到我的马车里去。’”
“听了这句话，我才开始打量四周，发现不远处停着一辆四匹白驹套轭的轻便马车。车身简素却又不失其主人身份的显贵。跟在他身后，我上了车，却不想立刻被一把短剑抵住咽喉。‘说，你是怎么弄到这个东西的？’他看着我的眼神异常凛冷，呼吸完全失去方才的平稳，声音也开始发紧……‘不要忘了，你现仍在我手，我既然可以救你，那么也能够杀你，最好不要对我耍什么手段。’他沉着气，低声警告我……我说过，看着他的金冠，我知道他是谁，所以也就毫无保留地将全部都告诉了他，包括我这次微服来到伊索埃尔的目的。”
“听完我的话之后，他脸上的神情如释重负一般，收起短剑，下一秒，却见他突然跪倒在我面前……我确实被他吓了一跳，连忙伸手扶住他，却被他凡抓住双手。我怔了，他什么也没说，如同之前一样，他睁大了那双藕荷色的眸子，衬着微凉的月色一眨不眨地看着我，与起先唯一不同的是——那里面噙满了泪水……”
“‘沙加……你是叫沙加对吧……’当时他断断续续地问着我，抓着我的手愈发地用力，指甲都嵌进肉里。‘我的名字叫穆……如你所见，目前伊索埃尔的皇储太子是我……我要对你说……’……”
“他对我说，将来若是以后有一位从伊索埃尔远嫁过去的公主，请我一定保护好她，无论如何，都要让她活着。说完，他便失声哭了，拽着我的衣角，哭了很久，那哭声掺杂了很多无奈，很多同心，很多哀怨，很多祈求……”
“很奇怪的托付，伊索埃尔的帝姬若能够远嫁至我们国家，这对费尔伯里斯来说是怎样的荣耀与庆幸，整个帝国连高兴欢呼都还来不及，何以谈到威胁公主的性命？就算万一遇到什么意外险情，那些训练精良的宫廷精兵的护卫是绝对的绰绰有余，为何这位皇子要流着泪恳求我的应允？……不知为什么，听着他戚戚的哭声，我忽然有种感觉，这次来到伊索埃尔的所见所闻，绝对不像眼里所见的那样简单……前任皇储的病逝和另立的新即位者、新皇储见到这枚吊爵后的紧张惊惶、以及现在这凄凄的泪水和生生的嘱托，所有一切的背后，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被小心翼翼地藏匿包裹着，只是不能被清楚明了地陈说罢了……”
“离开之前，我答应了他。满腹疑团地回到了费尔伯里斯……过了一段时间之后，就听陛下下旨告召天下——费尔伯里斯将和伊索埃尔联姻结盟。一切都如那位皇子所说，伊索埃尔的帝姬将在几个月之后远嫁至费尔伯里斯，整个帝国也在为陛下打婚而马不停蹄地忙碌着，陛下每晚都要和艾氏兄弟商讨朝政，然而不知怎么回事，随着日期的渐渐临近，我的心也开始有种莫名奇妙的恐慌，难道说，真的有连皇家禁军都无法保护的危险？”
“我很紧张——在陛下大婚的那一天，据说艾氏兄弟一大早就带领两千弓箭骑兵赶到海港去了。我在自己的府邸焦躁不安地来回踱着步，时不时地看了看天色……午后日渐西下，我被自己的焦虑扰得心烦，正打算派一个侍者去打探一下境况，突然间，我的心猛地往下一塌，我知道，出事了……”
“那一刻，我脑子里闪过的，是那个有着紫色长发和藕荷色眸子的皇子流着泪，在我面前哀哀祈求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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