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地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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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祁十一年二月初六,东虞大军攻到邺城城下,祁川亲率人马迎战,与东虞大军浴血奋战一日,终寡不敌众于阵前被洪瑞活捉,邺城被攻克,大祁被灭国,至此,大祁与东虞之战宣告结束,共历时七个月零十二天。
尘埃落定,明月高悬,洪瑞来到昔日的大祁天牢,大祁皇室已全部被关押在这里。他走到祁敬的牢房前,“开门!”
看守应声打开了牢门。
洪瑞看着坐在地上满面惊诧的祁敬,“这是你儿子的人头……”说着,已把装了祁书衡头颅的锦盒轻轻放在他面前。
祁敬愣了一下,扑过来,哆嗦着打开锦盒,不信地看着,“洪将军,衡儿一直喜欢你得紧,你怎么会……”说着他紧紧抱起那头,已是老泪纵横,昏厥过去。
洪瑞看着瘫在地上的祁敬,眼中闪过一丝怜悯,叹了口气,走出祁敬的牢房,来到关押祁川的地牢。
这里正是八年前祁川关押自己和祁风的地方,洪瑞看着熟悉的四壁,前尘往事纷至沓来,万般心思扭转交错,只如横亘在心头的刀。
一盏烛光昏黄如豆,祁川手足带着镣铐躺在草垫上,正自昏昏沉沉,听到脚步声,他睁开眼睛,隔着栅栏看到了洪瑞,他爬将起来,笑道:“洪瑞,你来了,快来陪陪哥哥……”
洪瑞冷眼看着面前曾不可一世的男人,只觉时光倒转,物换星移。
“今日换我来求你,求你杀了我,与其死在虞仲文手里,我宁愿死在你手里……”祁川手扶栅栏,艰难地站起,笑吟吟地看着洪瑞。
“我忍了你八年尚没有寻死,你妄称一代霸主,这么点苦都受不住!”洪瑞冷声说道,但一见祁川手脚被挑筋脉处的斑斑血迹,却是忍不住了,低声骂道:“这些东虞蛮子,竟是如此狠毒!”已是一步上前,双手穿过栅栏,捧起了祁川的手。
“他们挑断我的手筋和脚筋,是要我连自行了断都不能了,你可满意了。”祁川苦笑道。
洪瑞不语,只皱眉看着祁川的手,片刻,说道:“襄城不愧是风光胜地,此次大战,我曾路过那里,那里如今还是那么安逸秀丽,我会求虞仲文送你与皇室去那里安居。当年征战时,你曾说过,若立国,我们三兄弟一起去一趟襄城游历,却始终没有这个机会,如今祁风已死,再过些时日我也要去我该去的地方,你就去那里安度你的后半生吧。”
“你倒想得周全……”祁川收了笑容,酸涩地说道。
洪瑞抬头看着祁川,这个自小朝夕相处的人,算来他已年近四十了,鬓角已隐约有了霜色,几缕银丝凌乱地飘荡在他的两颊,洪瑞伸出手帮他理好,抿到耳后。
“小时侯,我们去太傅那里学诗,我爱睡懒觉,总是迟到,太傅要罚我,你和祁风总是轮流挡到我面前替我……出去玩耍,有人对我相貌调笑,你和祁风冲过去直把人家打得鼻青脸肿,你还不罢休,威胁人家,叫人家遇到我就绕道走,不然遇见一次,就打一次……”
“原来你都还记得,我以为你忘记了……”祁川看着洪瑞的眼睛,想看出端倪,却是一无所获。
“练武时,我受不住,总是哭,你说我怎么那么爱哭,跟女人似的,再哭就给我换上女人衣服,自此我再也没有在你面前掉过一滴泪,我比你和祁风更能吃苦,终于练就了这身武功……”
“你这个倔脾气就是从那时候养成的吧。“祁川反手抓住了洪瑞的手,却是用不上半点力气,只得轻轻握着,有点颤抖。
“两年征战,多少次风餐露宿、死里逃生……可那段日子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日子,与你和祁风在一起,真个是追风逐日,誓比天!那时候满心想的都是建功立业,谁曾想最后会是这么个结果……”洪瑞轻笑了一声,轻轻挣脱出自己的手。
祁川怔怔地看着他,说不出话来。
“立国后,家里为我安排婚事,你得知后,下了一道谕旨,说除非你赐婚,否则绝不允许我成亲……”
祁川愣住了,看着洪瑞,“你如此说,可是心中怨我?难道你一点都不明白我的心意么?你让我死个明白!”
“我不会让你死的,虞仲平也答应我不杀你,所以你也不用明白了。”洪瑞淡淡说道。
“你这是让我活着每日面对自己的失败么?你能苟且偷生,我不能!如今大祁已灭,我们无须再为天下事顾忌,洪瑞!有句话,我一直想问你,你心里可是有我,还是只当我是皇上?是你大哥?告诉我!你不答,我就当你默认了!”
洪瑞不答话,已抬脚走出了牢房。
“到如今你还是不肯吐露半点心声,真是无情无意……”祁川颓然地瘫坐在地上。
过得一刻,洪瑞又回来了,祁川惊讶地抬起头,却是洪瑞取了伤药回来,他蹲下身从栅栏里拉过祁川的手,轻轻地为他上药。
“你不在乎祁风,更不在乎我,你太自私,你只在乎你自己,你不仅想让我在殿上对你称臣,更想让我在你**称臣,是你毁了我对你的心……”洪瑞一边为他包扎,一边面无表情地说着,语调平淡,象是在叙说别人的事情。
祁川看着他,睁大了眼睛,象是不敢相信,半晌才苦笑起来:“原来,错全在我……”
“我敬重你与祁风,与你二人结拜,本是真心,你的心思我早就知晓,我无以回报,只拼了这条命助你上位,你杀了祁风,灭我九族,我纵是千恨万恨,也只是想做一介平民,独善其身,终老于山野,不与你大祁为敌,无论说情份还是道义,我对得起你,可你又如何对我?”洪瑞口里轻轻说着,手上没停,快速为他包好伤口。
“你总是对我的情意不回应,我等不下去了,你求我放过祁风时,我就故意开出要你侍寝的条件,我没想到你会答应,那一晚,我是气疯了,你视我的真心如草芥,却为了祁风而就范,我真是气疯了……而八年后书衡把你找回来时,我只想把你留在身边……”
“我们三人曾在苍天下盟过誓,最终我们三人却都背叛了自己的誓言,这就是命吧,只能共苦,不能同甘,要这天下何用?也好,如今大祁灭了,我们的梦也醒了,一切都有了了断,我终于可以轻松了,你也好好去过你的下半辈子吧。”洪瑞打断了祁川的话,站起身来,准备离去。
“只有你自己才一直活在那个梦里吧,你有没有喜欢过谁?有没有?自小你周围就没断了对你示爱的人,你到底有没有动过心?”祁川急道。
“我的心只在你和祁风身上!”洪瑞猛地转身,眼中满是悲戚,“我们做兄弟不是很好么?我对你的心早已超过情爱,是你不稀罕,只把它踩在脚底!”
“不好!不好!我不仅仅要兄弟之情,我要你的心中只有我,只有我一人!”
“你太贪心了,只当这天下都是你一人的,哪有这么两全其美的事?”洪瑞摇着头。
“好,好,你不贪心,你是君子,你讲道义!血不染刃,泪不沾襟,你谁也不欠!你才是真英雄、伟丈夫啊,只成就自己的心,旁人在你眼中都是俗物!”
洪瑞瞪着祁川,半晌,笑了:“你不用自贬,我原先是想做一个君子,可是坚持了这么久,却原来毫无意义……我太累了,说到底我才是真正的小人,这一次是我自己背叛了自己,果然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说着他又淡淡看了祁川一眼,吩咐看守道:“为他找个郎中换药。”说完,再不停留,快步走出了天牢。
祁川直直地看着洪瑞离去的背影,全身颤抖着,说不出话来,半晌,他大喊道:“洪瑞,洪瑞!看则有情,实则无情!说到底,你是一个没有心的人!”
阴湿寒冷的牢房里已没人应答,他的声音一波一波回响着,最后慢慢消逝了。
又是一个黎明时分,太阳慢慢升起,照在邺城上空,邺城入住新主,正是一派崭新气象。
虞仲平率军进城后严令手下善待百姓,是以城中并无烧杀抢掠情形,而大祁百官被拘押在一处,也无受到东虞将士的侮辱迫害。百姓关门闭户了一阵,见东虞人并无传说中凶恶,又纷纷走上了街头。一朝天子一朝臣,百姓却是还是原来的百姓,不过是换了个皇帝老子,还不是各过各活?

东虞大军进城后的第十天,虞仲文乘驾赶到了邺城,下榻在昔日大祁皇帝的书房,与虞仲平聚首言欢。
两兄弟得了天下,自是挑灯夜谈,兴奋非常。
“皇兄,攻打邺城时,洪瑞求我留祁川一命,当时迫于形势,我答应了他,只断了他的手脚筋脉,可留着祁川,终是心腹大患。”虞仲平简单叙说了邺城中的情形后,语气一转,忧心忡忡道。
虞仲文听了,不语,起身踱到窗旁,望着窗外的一轮新月,唏嘘起来:“我用了十年工夫来离间他们兄弟,如今看来,祁川在他心中还是不一般呐……”即而转身轻笑道:“洪瑞倒肯开口求人,真是稀罕。”
“也许他们真是兄弟情深,可该如何除了祁川?”
“无妨,那祁川自视甚高,如何甘为阶下囚?洪瑞想留他的命,只怕祁川自己不肯苟活,不劳我们费心的。”虞仲文笃定地说道。
这时门外侍卫进来禀报,洪瑞求见。
兄弟俩互相看了一眼,“宣他进来!”
“洪瑞拜见皇上!”洪瑞进来就要下跪行礼。
虞仲文忙上前扶住他,“这里没有旁人,你我就无须这些君臣之礼了。”
洪瑞却执意跪在地上不起,虞仲文无法,只得随他。
“皇上已经得了大祁,祁川也成了一个废人,今夜我前来只想求皇上放祁川一马,遣大祁皇室去襄城安居。”洪瑞三拜九叩后,低头看着地面说道。
虞仲文皱了皱眉,“难得你这么为他着想,那日你与他割袍断义,今日得见,是似断非断啊。”
“我只是不忍见他穷途末路,希望皇上不要斩尽杀绝……”
虞仲文定定地看着他,一扬眉,道:“好,我答应你!”
虞仲平听了咳嗽了一声,欠起身,想要出言阻拦。
虞仲文忙摆手止住,“洪瑞是重情之人,为兄怎么也要成全贤弟的一片苦心。”
虞仲平生生住了口。
“谢皇上!”洪瑞又是一揖倒地,随即抬起头来,“如今皇上已得了天下,希望皇上遵守诺言,放洪瑞离去……”
虞仲文看着他,沉吟着,“贤弟先不忙离去,贤弟为东虞立下汗马功劳,就这么不声不响地走了,岂不是要陷我于不仁不义?先等待些时日吧,等我整治了邺城,得了封赏再离开不迟。”
“洪瑞不想要什么封赏,只想离去……”
“哎,会如你所愿的……”虞仲文一摆手,转了话题,“对了,杨兄弟托我带话与你,他已回去了,在杨镇等你。”
“哦?”洪瑞看着虞仲文,眼中闪过一丝惊喜,低下头,却不说话。
虞仲文见得他的神情,起了欣羡之意,也是默不作声。
虞仲平静静地坐在一旁,目光在两人脸上移来移去,想看出究竟,却是什么也没有看出来。
次日,虞仲文于昔日的大祁金銮殿上,以得胜之姿召见众将。
虞仲平坐在他左首,右首坐了洪瑞。洪瑞本想要推辞,见虞仲文满眼热切地拉他上座,想起他昨日的话,当他要以此来显示他的仁义之心,心下冷笑不已,再不推辞,只稳稳坐了,而底下自是东虞众将。
洪瑞坐在上座,扫视着大殿中的景象,心里是百感交集,似依稀回到了与祁家兄弟立国时的情景,一切恍如昨日,原来真是一个轮回。
虞仲文抑扬顿挫地讲了一番激勉的话,而后顿了顿,说道:“来啊,把大祁国主押上来!”
洪瑞和虞仲平都是一愣,目光都转向虞仲文,不知他是何意。殿里众将也小声议论起来。
不一会儿,祁川被两名侍卫押上来了。他缓慢地挪动着脚步,在众人让出的一条道上艰难行进着,脚上的镣铐哗啦作响,在一片安静的大殿上更显刺耳,而他所过之处则拖了一条长长的血痕。
慢慢地祁川终于挪到了大殿中央。
“见了我主,还不下跪!”旁边侍卫厉声喝道。
祁川不为所动,只直视着面前的虞仲文,冷笑连连,“我跪天跪地,跪我大祁列祖列宗,独不跪你这个东虞小蛮子!”
“祁国主果然是帝王本色!可如今你已沦为我东虞的阶下囚,这副模样是要做给谁看!叫他跪!”虞仲文一声断喝,旁边洪瑞的心已揪起来。
两名侍卫立即动手,按着祁川的肩膀用力下压,祁川死命挣扎着,嘴里喊道:“小蛮子就是小蛮子,搞这种伎俩,算不得什么英雄!”
“好,你要呈英雄,就让我们东虞小蛮子来看看你的英姿吧,掌嘴!”
虞仲文话音未落,那两名侍卫已扯住祁川脖领,左右开弓就是一阵暴风骤雨般的掌掴,只掴得祁川头晕目眩,满嘴满脸血流不止,一名侍卫乘机一脚踹在他的膝弯处,祁川受不住,一下子跪在了地上,只觉头顶嗡嗡作响。
这时虞仲平已明白了,皇兄这是要当众折辱祁川,让他生不如死,不得不死!
洪瑞的心抽搐起来,不忍去看祁川的惨状,只扭头看着虞仲文,“皇上……”
虞仲文不理他,只死死盯着祁川。
祁川受此大辱,全身如筛糠般哆嗦起来,他大口地喘着气,似要憋过去一般,好一会儿,他才定下神来,他慢慢抬起头,目光在虞仲文和洪瑞两人身上来回扫视着,突然笑起来,笑声朗朗,响彻大殿。
“虞仲文!你道你赢了?我祁川坐拥过万里江山社稷,怀抱过千般绝色娇娘!就是我这个文武全才的三弟,也可称得上是个男中绝色,不也在我身下俯首帖耳?生能尽欢,死又何惧?我知足了!倒是你,我三弟帮你得了天下,接下来你该不是想法子把他弄到床上去吧,他可不是那么容易驯服的,不过,你既能让他为你出战,应是知道他的弱点了?对!你就继续用他的弱点逼他吧,保他乖乖上你的床……”
“住口!”虞仲文本想当众折辱祁川,绝了他生的念头,没料到他会突然反客为主,只气得眼露凶光。而洪瑞则脸色煞白,手握在了腰中佩剑上,微微颤抖。
大殿里已是一片哗然。
“你别看他这个倔脾气,伏我身下时可是一头小绵羊,你知道他身上何处最敏感?我来告诉你!保准你摸了他会……”祁川对周遭情景似没听见也没看见,只顾自邪肆地说着,声音越来越高,只想盖过众人。
“割了他的舌头!”虞仲文强压着怒气,沉声命令道。
“皇上!”洪瑞急道。
“我答应你留他一命,可没答应让他活着来侮辱你我!”虞仲文转过头来怒视着洪瑞。
洪瑞喃喃地答不上话来,只慢慢抽出了剑柄。
祁川身旁的两名侍卫已上前去掰祁川的嘴,祁川甩头躲避着,口里还是污言秽语不断,却最终抵不过侍卫的挟制,一人已扒开了他的嘴,一人举去了短刀。
“住手!”洪瑞再也忍耐不住,拔出佩剑,冲下座去,刷刷几剑逼退了那两名侍卫,而后一剑刺进了祁川的心窝!鲜血汩汩地冒出来,沿着剑柄缓缓滴在了地上。
大殿里顿时鸦雀无声,众人已被惊呆了。
祁川笑了,扶着刺入胸膛的剑,身子慢慢软下去,他看着洪瑞,虚弱地说道:“你终于肯杀我了?呵呵,你想轻松?你这辈子休想安宁!我要你一辈子记着我,记着你亲手杀死你的大哥,你的皇上,我要你永远内疚,永远记着我……”
洪瑞手执剑柄抵在祁川的胸口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一直看他微笑着断了气,然后一咬牙拔出了剑,扔在地上。
他蹲下身缓缓抱起祁川的尸身,揽在怀里,伸手轻轻为他合上了眼,摇头道:“你聪明一世,为何糊涂一时?我错了,也许死对你才是解脱,放心,无论你如何做,已伤不了我分毫,我再也不会为你牵肠挂肚了……”说着,洪瑞起身把祁川的尸身打横抱起,默然地看了一眼龙椅上的虞仲文,顾自转身向殿外走去。
殿中众人无人敢出来阻拦,只自动让出了一条道,洪瑞抱着祁川一步步走出了金銮殿。
殿外正是一片高远蓝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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