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9、禅悟
娘，你又想起了什么？想起你的过往？想起你曾经的幸福？我扶娘坐下，木棉树叶空隙里洒落的阳光中，娘的眼神清澈而深幽。
娘，不管你要讲的是什么，我终会认真地听的！
娘的声音飘渺得像在层云之外：
“从前，有一座圆音寺，每天都有许多人上香拜佛，香火很旺。在圆音寺庙前的横梁上有一只蜘蛛，它结了张网，日日看着上香礼佛的人进进出出。由于每天都受到香火和虔诚的祭拜的熏陶，又经过了一千多年的修炼，蛛蛛便有了佛性……”
娘，你是因为想起了仙鹤庙，想起了桃花林吗？那里，也是日日虔诚的香火熏陶，那里，有你久远的记忆，有你曾经的幸福！
娘的神情平淡，声音十分清晰：“忽然有一天，佛主光临了圆音寺，看见这里香火甚旺，十分高兴。离开寺庙的时候，不经意间抬头，看见了横梁上的蛛蛛。佛主停下来，问这只蜘蛛：你我相见总算是有缘，我来问你个问题，看你修炼了这一千多年来，有什么真知灼见，怎么样？蜘蛛遇见佛主很是高兴，连忙答应了。佛主问道：世间什么才是最珍贵的？蜘蛛想了想，回答：世间最珍贵的是‘得不到’和‘已失去’。佛主点了点头，离开了。”
一只蜘蛛，经过一千年的修炼，竟然有这样的领悟？我看着娘，不知道说什么，娘，你要告诉我的是什么？是什么？
娘仿佛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她不再看我，她的目光穿过木棉树叶的空隙，飘渺在不知名处，她越说越慢，似乎怕我听不明白，又似乎每说一个字，都消耗了她全部的体力。娘的身体，的确大不如从前了。娘接着说：“就这样又过了一千年的光景，蜘蛛依旧在圆音寺的横梁上修炼，它的佛性大增。一日，佛主又来到寺前，对蜘蛛说道：你可还好？一千年前的那个问题，你可有什么更深的认识吗？蜘蛛说：我觉得世间最珍贵的是‘得不到’和‘已失去’。佛主说：你再好好想想，我会再来找你的。”
我长长地叹，是的，世间得不到和已失去的东西，总是最珍贵的东西。因为没有得到，所以成为人们心中永远美丽的期待；因为已经失去，因为一切都不能回到从前，所以成为心中永远珍藏的美景，所以如此美好，所以，让人长久回味。可是，娘，难道你不是这样认为的，所以，你的故事，便还没有结局？是这样的吗？
我轻轻握住娘的手，娘的手在我的手心里，和我的手一样冰凉，娘的目光移回来，落在我的脸上，落到我的眼中，她轻轻问我：“海棠，世间最珍贵的，是得不到和已失去吗？”
我点点头，将头伏进娘的怀里，拥着娘单薄的身子，我说：“是的，娘，是的！”
如何不是呢？比如爹爹之于你，比如孔三之于我！
娘的唇边泛出一丝沧桑的，凄迷的笑意，她说：“又过了一千年，有一天，刮起了大风，风将一滴甘露吹到了蜘蛛网上。蜘蛛望着甘露，见它晶莹透亮，很漂亮，顿生喜爱之意。蜘蛛每天看着痴痴地看着甘露，觉得很开心，它觉得这是三千年来最开心的几天。突然天气变了，刮起了一阵大风，将甘露吹走了。蜘蛛顿时觉得心被抽空了一般，惘然若失，感到很寂寞很难过。这时佛主又来了，问蜘蛛：蜘蛛，这一千年，你可好好想过这个问题：世间什么才是最珍贵的？蜘蛛想到了甘露，对佛主说：世间最珍贵的是‘得不到’和‘已失去’。佛主说：好，既然你有这样的认识，我让你到人间走一朝吧。”
娘，你要借蜘蛛的一段际遇，来对我说明什么？还是你已经知道，我本非凡身，是带着五百年记忆轮回到此处，是为了圆那份纠缠了五百年情缘的？可是，你如何能知道的呢？
风掠过天井，木棉树叶开始沙沙地响，像在唱一曲轻快的歌，又像是情人间的低喃，温情的，细致的。
娘的目光移到木棉树身上，看着上面突出的尖利的表皮，她说：“海棠，我曾经和你一样，这样认为。可是现在，在经历了这么多之后，我才知道我错了！”
我吃惊地看着娘，爹爹的死，成了娘心中永远的伤！娘，如果这个世上最珍贵的不是未得到和已失去，还有什么能让我们夜夜无眠，眼底久久凝聚浓重的伤？
我迷茫了，娘的声音响在耳边：“就这样，蜘蛛投胎到了一个官宦家庭，成了一个富家小姐，父母为她取了个名字叫蛛儿。一晃，蛛儿到了十六岁了，已经成了个婀娜多姿的少女，长的清纯漂亮，楚楚动人。”
蛛儿，你和我的身世竟然有些相似，只是，你能找到自己的梦中之人吗？情不自禁地，我沉浸于这个故事中，开始为蛛儿的命运而揪心。
“这一日，新科状元郎甘鹿中仕，皇帝决定在后花园为他举行庆功宴席。来了许多妙龄少女，包括蛛儿，还有皇帝的小公主长风公主。状元郎在席间表演诗词歌赋，大献才艺，在场的少女无一不被他折倒。但蛛儿一点也不紧张和吃醋，因为她知道，这是佛主赐予她的姻缘。”
90、真知
蛛儿，你也是守着记忆轮回的，但你知道你要等的人儿叫甘鹿，你知道他的模样，你比我幸福多了，你不必这样无望地找寻，你不必这样凄苦地相思，你不必经历这样的折磨，你不必一世一世地轮回，你不必担心，你的元神会因为时日的变幻而入万劫不复之境，你更不必忧郁自己会连累了别人……
唉，蛛儿，如果这个世上所有的事情都如同你的情思一样如此地顺利，那么，这个世上如何会有烦恼？如何会有那么多的痴男怨女，会有那么多的为情所苦，会有那么多的“为伊消得人憔悴”，会有那么多“恨不相逢未嫁时”？
我的眼神迷离，神思恍惚，我忍受着，在娘的面前，我不能，不能流下心中凄苦的泪！
“过了些日子，说来很巧，蛛儿陪同母亲上香拜佛的时候，正好甘鹿也陪同母亲而来。上完香拜过佛，二位长者在一边说上了话。蛛儿和甘鹿便来到走廊上聊天，蛛儿很开心，终于可以和喜欢的人在一起了，但是甘鹿并没有表现出对她的喜爱。蛛儿对甘鹿说：你难道不曾记得十六年前，圆音寺前蜘蛛网上的事情了吗？甘鹿很诧异，说：蛛儿姑娘，你漂亮，也很讨人喜欢，但你想象力未免丰富了一点吧。说罢，和母亲离开了。蛛儿回到家，心想，佛主既然安排了这场姻缘，为何不让他记得那件事，甘鹿为何对我没有一点的感觉？”
为什么？为什么？蛛儿，你是又一个怨女？还是，你也如我一样，不能确定谁才是你苦苦寻找的人？
“几天后，皇帝下召，命新科状元甘鹿和长风公主完婚；蛛儿和太子芝草完婚。这一消息对蛛儿如同晴空霹雳，她怎么也想不通，佛主竟然这样对她。几日来，她不吃不喝，穷究急思，灵魂就将出壳，生命危在旦夕。太子芝草知道了，急忙赶来，扑倒在床边，对奄奄一息的蛛儿说道：那日，在后花园众姑娘中，我对你一见钟情，我苦求父皇，他才答应。如果你死了，那么我也就不活了。说着就拿起了宝剑准备自刎。”
难道，这也是蛛儿的宿命？为什么？为什么？我紧紧地握住娘的手，身子开始轻轻颤栗。
“就在这时，佛主来了，他对快要出壳的蛛儿灵魂说：蜘蛛，你可曾想过，甘露（甘鹿）是由谁带到你这里来的呢？是风（长风公主）带来的，最后也是风将它带走的。甘鹿是属于长风公主的，他对你不过是生命中的一段插曲。而太子芝草是当年圆音寺门前的一棵小草，他看了你三千年，爱慕了你三千年，但你却从没有低下头看过它。蜘蛛，我再来问你，世间什么才是最珍贵的？蜘蛛听了这些真相之后，一下子大彻大悟了，她对佛主说：世间最珍贵的不是‘得不到’和‘已失去’，而是现在能把握的幸福。刚说完，佛主就离开了，蛛儿的灵魂也回位了，睁开眼睛，看到正要自刎的太子芝草，她马上打落宝剑，和太子相拥在一起……”
娘说完，长长叹了口气，仿佛要叹尽心中所有的郁结。
我也长长地叹了口气，娘，你用心良苦，可是，你不知我，我不是蛛儿，我不是只有这一世轮回，封朝元也不是芝草。
可是，我如何对你说？
娘轻轻抚着我的头发，说：“海棠，不要等到失去之后，才来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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