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更与何人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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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7、暗伤
我开始一夜一夜地做梦,梦中,仍然有薄雾在繁花间环绕,仍然有清风在树影里徘徊,仍然香气馥郁,迷漫如同幻影。仍然看见远远的地方,一个长身玉立的影子,他静静地站在一株树下,衣衫飘扬,眉间含情,眼底带笑。那笑容却仍然飘忽得让我捉不到,那张脸,也一样模糊得让我不能分辨。他在远远的地方看着我,用那种温情的眼神。
每当出现这样的梦境,我都会不顾一切。我奔跑,奔跑,穿过花树,穿过迷雾。我要看到他,我要看到他,我要知道,他是谁,他与我,又是怎样的纠缠。
荆棘刺伤身体的痛楚如此清晰,无助急切的心情如此真实,每一步,我的心都要跳出胸腔。可是,每当我快要接近他时,他已化成了一缕清烟,挽不住,抓不到,看不见了。
然后,我跌坐在地上,心中是无穷无尽的悲切和痛楚,无休无止的绝望和心伤。
难道,我与他,终只能远远观望?终是不能近处一见?
他是谁?
难道,他才是孔三?
难道,他才是我的宿命?
难道,他才是我五百年要寻找的人?
可是,除了那样熟悉的温情,我看不清他的脸,我只能在梦中一次一次地找寻,一次一次地奔跑,一次一次地挣扎,一次一次地无望,一次一次地失落……
为何我会做这样的梦?只是因为,我心中对孔三刻骨铭心的情,让我不能或忘?还是暗示?预演?或者警告?
我无从知道。
每次梦中醒来,除了心伤还是心伤,除了心痛还是心痛。痛得不能思想,但竟然并不麻木。这段情到底要折磨我多久?是否我终是与幸福无缘?
眼泪滑落面颊,湿了枕垫,然后,慢慢地干……
封朝元躺在身侧,他从来不碰我,他对我,是一种虔诚的,珍惜的,欣赏的,珍藏的心态。夜里,他会轻轻吻着我的长发,发出满足的谓叹;他凝视着月光下我的脸,面上是孩子般的纯真;他常常这样看着我,目光清朗,深情,到夜静更深,再沉沉睡去。他以为,我睡着了,可是,每晚,每晚,我闭着眼睛感受着他的呼吸,我屏住呼吸感会着他的深情,心便会心疮百孔,小刀剜刺一般的疼痛。
封朝元,你为何要对我这样的好?
你让我对你的歉疚,一日日地深……
没有谁可以了解我的心事,包括娘。
我不想把自己的心事告诉任何人,包括娘。
告诉又如何呢?无法改变的事实,只多添了一个人来担心,那何如一切我自己担着?
何况,娘虽然并非一般的俗妇,并非俗不可耐,但是,终生在凡尘,对自己终生的幸福尚且二十年不曾决定何去何从,又该如何来理解我苦闷愁烦的心?
我知道,我对月轻叹时,娘也在床上辗转反侧,就如同娘孤灯独坐时,我暗自泪沾衣襟一样。我们守着不同的情思,在暗夜里,一遍一遍地回忆。我与娘,竟然只能依靠了这回忆来度过每一个晨昏。
爹爹两世为人,乔伯伯远走,娘的心伤我能感会。可孔三的身份,如此扑朔迷离,至今日,我尚不知道何处寻他,这份心伤,谁又能理解呢?

88、木棉
封朝元一如既往地对我好,看着我的目光,细致而怜惜,小心翼翼又喜不自禁。因为我的美丽吗?还是因为,我是他爱着的妻?
不知道,这个爱字,说出来是多么的沉重,也不知道,这个爱字现在说出来,是不是一个无奈而无稽的玩笑。但是,就是因为这个字,我的快乐,便拧在一起,只等它来释放。

它会来吗?
五百年来,我所有的心思,所有的情,都给了孔三,我能给封朝元爱吗?
可是,这一世,封朝元真真切切地,是我的夫啊!
我该流于世俗,嫁鸡从鸡,再不生二心?我该放弃五百年的心中思念,从此为孔三,洗手做羹汤?从此以后,做他美丽安份的妻?
能吗?我能吗?
封家的院子,并不宽畅,但天井中空落落的,只有一株木棉树,倒显得空旷了。我时常对了那株木棉,看着它向上伸展的枝,看着它青葱的叶,看着叶面上折射的太阳的颜色,看得眼神迷迷朦朦,看得眼泪滴落衣襟,湿漉漉的一大片时,才慌忙起身换去。
对着那株木棉,我的眼泪又开始无休无止。
木棉树在轻风的吹拂下,轻轻摇动着翠绿葱茏的叶,阳光的剪影折射下来,点点光亮,却温暖不了我的心。
木棉终只是一株树,不会有感情的,是吗?所以,我可以把所有的心事都对它讲,但是,它给我的,却仅仅只是风中轻轻舒展的身子,间或那叶面上一点一点的阳光,是吗?
我冷。
不管白天还是夜晚,我都冷得发抖,外面阳光灼热,我却要躲在鸳鸯锦被下,裹紧了,才止得住自己不再簌簌发抖。一对一对鸳鸯在锦被上游移,常在我泪水模糊中游出了被面,鲜活在我的眼中。当初绣上的,一针一线,一丝一缕,都是甜蜜;现在看到的,一寸一段,一点一滴,都是心伤!
我冷,我不再看木棉,我站起身,要回屋里去。
回过了头,脚步便生生阻住。
娘的目光,沉郁的,迷惑的,沧桑的,就停留在我的脸上。
我被这样的目光注视了多久?我竟然不知道。
娘,女儿不孝,女儿只记得自己的忧伤,竟然一次一次将你遗忘!
娘,女儿的心情,又影响了你,是吗?
我忘了冷,是的,看见娘的时候,我会忘记一些事情,比如孔三,比如那个纠缠我五百年的爱字。娘为我放弃的太多,娘为我,担着的心思太多,我怎么忍心,怎么忍心再无视那样的目光?
我扶住娘,娘的手是冰冷的,大热的天,娘,莫非,你竟然和我一样。这一份冷,可是从身到心么??
娘轻轻握住我的手,慢慢用力,越抓越紧,我轻轻地叫:“娘!”她嘴唇蠕动了一下,没有出声,手却慢慢放松了,她冰冷的手,抬了起来,停留在我的额头,一点一点地移,像对着一个易碎的瓷器,那样的细致小心。只有我知道,娘此时,心绪在远方。
娘看着我,轻轻地说:“海棠,我看见你爹了!”
我无言,娘的眼前时常出现幻觉,我知道,娘终是思念成疾。她会在夜里一声声叫着爹爹的名字醒来;她会对着烛光,痴痴地诉说着自己的心情和愧悔,就像对着爹爹一样;她会对着我,忽然就神思远离,然后,说一些语无伦次又忧伤哀泣的话;她会忽然在笑脸尚未在脸上成形的时候,换成一声长长的叹!
情之一字,伤人如此,我除了陪同长叹,还能说什么?
娘轻轻掠开我额头的发,看着我的眼睛,慢慢地说:“海棠,娘给你讲个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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