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风雨欲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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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1990年的秋天对24厂来说,是个名副其实的多事之秋!
10月国庆节刚过,“冰箱保护器”就宣布停产。
这早在郁树预料之中,所以他一点也不意外,反而因为终于从没完没了的返修中抽身而出,从此不必再日日面对余童,而且可以全力准备月底的自考而暗自窃喜。
11月10号,厂里有史以来第一次没能按时发工资,而且没人知道哪天发。
这让许多人惊慌失措,包括郁树。一直以来,他那点可怜的工资几乎是天天算着过,突然断当了,他立刻慌了神。
好不容易熬到20号工资终于发了,又有传言,说戴厂长走了,电视机厂不再考虑他的情面,很快要收回“高频头”加工任务,“电感器”产量也要减半——若真是这样,全厂就要有一大半人没活干了,那离倒闭也就不远了!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听天由命吧!”那天食堂几位师傅在一起聊天时,任师傅感叹着。
“早倒早好,”孙会计发着牢骚,“早死早投胎!”
“如果真倒了会有人管我们吗?”郁树问。
上世纪**十年代的中国人,还没有下岗、失业的概念。尽管上半年厂长更替以来,目睹了以新厂长为首的一干人等各怀心思,有关系的纷纷找关系准备调走,没关系的边在厂里混工资边在外面挣外快,郁树头脑中也曾偶尔闪过“来日不多”的念头,但没想到事态发展得这么快,他还真没认真考虑过这些问题。
“会有的,区里、电子局应该会管的,200多号人呢,没人管都上街要饭去啊?”孙会计语速很快,“我听说以前19厂比我们厂人还多,后来倒了,大部分被电子局下面的厂挑走了。”
“你们是不烦喔,特别是小郁,又年轻又有技术,真要挑第一个肯定挑你。”任师傅叹了口气,“唉,我们这些老家伙怕是没人要喽……”
24厂人第一次有了大厦将倾、人人自危的感觉。
如果是一年前,郁树也许会为此烦恼、忧愁。那时候,虽然已经困难重重,但他还想着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和大家一起共渡难关,盼着厂子能早一天好起来。再说,因为那套房子,不要说没有关系,就是有关系他也走不掉——厂里早就跟他说过,只要他在单位一天那房子就是他的,如果他想离开单位必须交出房子,除非哪一天单位倒闭了。
“也许真倒了就再没人提房子的事了,”郁树心里忽然冒出隐隐的期盼来,“而且说不定真如任师傅所言,能因祸得福分到一个好单位……”
(2)
转眼到了元旦,曾经的传言变成了事实,二车间的“电感器”和四车间的“高频头”全部停产。
但原因不是所谓的“人情冷暖”,郁树从付军那儿了解到,新的一年,电视机厂根据市场变化,转变经营方针,基本放弃黑白电视机的生产,全面主攻彩电市场。他们厂二车间的“电感器”和四车间的“高频头”都是为黑白电视所配,自然难逃厄运。而三车间的“电感器”因为系彩电所用,所以继续生产。
针对新情况,厂部决定,二、四车间工人全部拿百分之七十工资回家,各办公室除科长留守外,其他没有具体工作的也回家。
郁树显然属于“没有具体工作的”,所以他也要回家。
原来准备拿了工资就回家,不料那个月又没能按时发。等到终于拿到手了,他却又踌躇起来:
回家吗?但怎么跟家人说?左右邻居又会怎么看?——不行,不能回去!
不回家在城里干什么呢?天天在宿舍看书?——不行,白天黑夜地看也不是个事,而且那百分之七十工资光吃饭恐怕都不够,还不能按时发——得找个事做,既打发时间也多少再挣点,长期的、正式的不能找,就找个临时的,还是以自考为主。
他几乎想了一整夜终于做出了决定,第二天一早就骑上自行车出了门。
按照事先想好的计划,他第一站直奔区职业介绍所。出乎他意料的是,空荡荡的大厅里一个人也没有。一打听,说是时近年底,没有单位会在这时候招人,外出打工的也都准备回家过年了,哪还会有人来?他这才发现,最近厂里一直闹哄哄的,竟没注意还有不到一个月就要过年了。不过那个工作人员倒很负责,指导着他填了一张表格,并告诉他开过年如果有消息会即时通知他。
微微失望地走出职介所,郁树还是不死心,在路边买了几张报纸,专找“招聘启事”看。但因同样的原因,报纸上往日整版整版的“招聘启事”全不见了。他叹了口气,看来只好等年后了……
食堂吃饭的人少了一大半。
周永平因为属于“有具体工作的”没能走,所以郁树天天吃中饭还有个伴。
“唉,也许她们这一走想再见面就难了。”有一天,想到往日和余童、王雨花、吉巧兰五个人一桌吃饭的热闹场面,郁树不无伤感地冒了一句。
自从国庆“冰箱保护器”停产后,他回技术科,而她们上半天班,中午不在食堂吃饭了,他们已经好久没在一起了。
“别这么多愁善感好不好?”周永平敲敲桌子,“她们每个月不都要来拿工资吗!再说又不是离多远,你要是真想见,我明天就把她们约来聚聚。”
“算了吧,”郁树笑了笑,“现在哪有那心情,再说我和余童……”
“我听王雨花说过。”见他语塞,周永平接过了话,“你们俩就这么不了了之了?”
“不这样还能怎样?”
“我总觉得你应该当面跟她说清楚,毕竟在一起这么长时间了,就这么不明不白的,以后见到还是会尴尬。”
“我知道,”郁树顿了顿,“我也一直在想这个问题,可是我感到难以开口。”
“实在不行就写封信给她。”
“哎,我怎么没想到?!”郁树觉得眼前一亮,“我今晚就写,写好麻烦你让王雨花带给她,我、我就不和她见面了。”
“也好。”周永平想了想、点点头。
(3)
余童,你好:
有段日子没见了,你一切还好吧?

很久以来,一直想找个机会和你好好谈谈,但你知道,这半年来厂里令人烦心的事一件接着一件,所以就拖了下来。
我不知道王雨花有没有和你提过,有一次在路上我和她随便聊了一会儿,关于我们的事,我也和她大概说了一下我的意思。
是的,一切都怪我,你没有任何错!
我要告诉你,无论过去还是现在,你在我心目中永远是那么美丽、善良,你的温柔体贴、知书达理我将一生难忘。无论我将来在哪里、会怎样,我们在一起这两年的美好时光,我都会铭记在心、时时回想……
记不清是从什么时候起——是去过付军单位后?是“防盗报警锁”停产时?还是自学考试过程中?——我慢慢开始认真思考自己的生活、工作和未来——我才二十出头,就整天这么无所事事,单位又是这样一个“扶不起的阿斗”,难道就这么浑浑噩噩地坐以待毙吗?而事态的发展比想象的还要快、还要糟,你知道,眼下已不是什么未来不未来的问题,而是到了“生存还是死亡”的时候了。
你是女孩,你也许难以理解我的心情、我的压力。
在中国,男人永远是家庭的主心骨。而像我这样一个连自己吃饭都成问题的人,哪有能力撑起一个家?哪有资格谈恋爱?日日沉湎爱情的甜蜜、而不考虑婚姻的现实,那样的人只能叫恋爱中的男孩。而我不能只做恋爱中的男孩,有一天,我必须成为一个真正的男人,像我的名字“树”一样,在大千世界找一方土地,扎下根,伸展枝干、舒张叶蔓,从而拥有一片属于自己的绿荫,为我未来的爱人和孩子遮风挡雨!
但是,那一天还有多远?那一天我会在哪里?——我无法回答我自己,更无法回答你——而你,各方面条件都很出色,我怎么能仅以这样一个遥遥无期、漂泊不定的前途,耽误你如玉的年华?!
要怪我只能怪命运,为什么让我认识了你,却又不给我一方安身立足之地?!
忘了吧,那些一起走过的日子——从此将它们封在心底,酿成一段美好的回忆!
忘了我吧——相信,未来的日子里,一定会有一个更优秀的男孩在等着你!
……
最后,我要衷心地对你说一声谢谢,谢谢你曾经为我付出的一切!
同时,请代我向你的父母问好,告诉他们,在这个世界上,除了他们的儿女,还有一个他们曾像儿女一样待过的人永远祝福他们,祝他们永远身体健康、幸福快乐!
郁树
1991年2月1日
(4)
自从把那封信交给周永平后,郁树感到长期以来的一桩心事终于了结,加上春节日近,大街上、商场里,到处飘荡着年的气息,他的心情也随之轻快起来。
而且,原来担心的2月份工资也在10号按时发了,据说是因为年关在即,为了安定人心,市电子局局长亲自出马帮他们厂追回了一笔“三角债”。
该了的事都了了,郁树决定立刻回家。他很快收拾好一大一小两包东西,正要出门,忽然想起上次回家时他妈让他把“拆迁合同”和“存折”带回去,说要代他保管。
“何不去看看新房子建得怎么样了?”从抽屉最里层取出那两样“宝贝”时,他自言自语。但是新房子在城西,回家要到城东乘车,这么大包小包地爬上爬下挤公交太不方便。
“干脆骑车吧,累是累点,却不必挤公交了,而且过年也要用自行车。先去看看新房,完了掉头回家!”主意已定,他麻利地将两个包固定在车架上,锁好两道门,偏身上车,向城西驶去。
一路走一路问,整整一个小时后才到目的地。
工地比郁树想象的要大得多,在建的楼房足有上百栋,据说整个城西城市改造的所有拆迁户都将搬到这里。
因为过年停工,工人都回家了,工地上静悄悄的,只有很少的几个人在走动。
看来工程很早就开始了,有一部分楼已经封顶,但外墙还未粉刷,更没有分园、楼栋号什么的,所以郁树无法知晓他的房子方位所在。他只能大概地转转、看看,后来还和一个看工地的老人聊了聊。
“六月份能完工吗?”他支好车,递给老人一根烟。
“全部完工还早呢,不过听说是有一部分六七月份交。”老人大概好久没人说话了,兴致很高,“怎么,要结婚、等不及了?”
“没有,”郁树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没事随便看看。”
“这还只是第一期,”老人说兴正浓,夹着烟的手在眼前一划,“后面还有第二期、第三期,我听他们讲这里将来会成为全市最大的居民小区。”
“是吗?”郁树的兴致也被调了起来,说心里话,他刚到时,面对眼前的偏僻和冷寂,心里还微微有点失落,“您刚才说哪一部分会在六月份完工?”
“喏,就那边。”老人指了指紧靠马路的一片已封顶的房子。
“我过去看看。”郁树和他挥挥手,“谢谢你,再见。”
“应该就是这里!”郁树数了数,一共15栋,和“止马营”的拆迁量比较吻合。
房子的位置不错,紧靠马路,沿着马路的几栋下面是门面房。最里面紧靠着这15栋,有一处围墙围着的区域,操场、教学楼已现雏形,显然是个小学校……
最后,郁树来到工地的最西面,再往西就是大片大片的农田。放眼望去,冬日的农田一片萧索、了无生机,如同他眼下的境遇。但是他知道,当春风吹来的时候,这无边的田野必会重新泛起绿浪。
而且,不久的将来,这片希望的土地,就要被改革开放的大潮漫过、被城市化的脚步涉足、被高楼大厦所替代——他已经从电视、报纸中了解到,B市的“八五计划”(1991-1995)已经出台,其中最大的亮点,就是规划用10-20年的时间,如同上海浦东那样,在城西再造一座面向21世纪的、高度现代化的新城市!
郁树相信,他的路就在自己的脚下,他的明天就在前方,他的未来,一定会和这座城市的蓝图一样美好而灿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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