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二伯的工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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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郁树的二伯是文革前“北京建筑学校”的中专生,毕业时被分配到云南一个偏僻的县城,他嫌远没去,回家后进了当时的公社建筑队,并很快凭他过硬的技术专长升任队长。
改革开放后,乡建筑队解散,他随即以村的名义组建起“新洲建筑队”,并凭借多年的资历和人脉,不久便在他们那个片四个乡打响了名号。
过年拜年时,听了郁树的近况,二伯感叹之余,忽然想起他年后在F镇有个新开工的项目正缺个记账的,问他愿不愿去。
新工程开工,前期会有大量的材料进入,加上给不同工种的工人记考勤,这都涉及到钱,一般都由家里人记账。活很轻松,完全可以边干活边看书。二伯一个月给他100块,比他在厂里的工资还多,郁树当时就答应了。回家一说,大家也都觉得不错,不过父亲提醒他要经常跟厂里保持联系,毕竟单位的事更重要,母亲只担心他每天骑车来回两个多小时吃不消,还是妹妹郁兰反应快,说可以住表姐家。正好第二天给舅舅拜年时碰到表姐一家,郁树一提,表姐欣然允诺。
表姐表姐夫在镇上开了个百货店,生意兴隆,经营多年,家底殷实。他们家自建的小洋楼四上四下,内外装修都很精美,还围了个宽敞的大院子,在整个F镇都是数得着的。不过,偌大的房子只有他们小两口带着9岁的女儿蓉蓉住,显得空荡荡的。郁树一来,既增加了人气,还可以辅导蓉蓉的功课,他们是打心眼里欢迎。
郁树住楼下的书房。书房不大,但很考究,书橱、书桌、沙发一应俱全,还有一张专为来客准备的小床。书房平时很少开,里面的东西都很新,郁树进去时,甚至能闻到油漆的味道。
店里的生意主要由表姐夫掌管,他们还请了两个店员,表姐则负责在家洗衣烧饭、操持家务。也许是因为做生意接触的人多,也许是因为天生热情好客,表姐夫妻在镇上的人缘很好,几乎每天都有人到他们家来喝酒、打牌。表姐的厨艺也就在这长年累月的磨练中日渐精进,一日三餐既丰盛又可口。
郁树真正过上了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生活,不久前单位那些令人烦忧的事仿佛渐渐离他远去,半个月后回家,他妈说他长胖了。
(2)
工程是F乡的养老院,工地在镇子的西南角,离表姐家不远,骑车不到10分钟。
由于是刚开工,工地上人不多,除了郁树和夜里看工地的老陈,就是十几个挖地基的工人。
郁树比想象的还要清闲,除了早上给十几个工人记一下考勤,就是有一搭没一搭地给送黄沙、石料的拖拉机画“正”字。其他时间,就是坐在工地入口的临时工棚里看看书,或者和老陈聊聊天。
因为手上同时有三个工程在做,二伯很少到工地来,于是郁树俨然成了工地的负责人。老陈、那十几个工人以及拖拉机手们都知道他和二伯的关系,对他很敬畏,口口声声“郁老板”,香烟不停地扔过来。这是郁树事先没想到的,所以一开始他很不习惯。时间长了,他不习惯也习惯了,但他知道自己的斤两,所以对大家也很客气。
日子就在这样的悠闲自在中流逝着,很快到了4月底。
郁树之前跟二伯说过要自考的事,那个星期天他让老陈帮忙记了一天账,自己一早就进了城。这次他报的两门课在同一天考,由于这半年时间充裕,他准备得很充分,所以考得很轻松。尤其是下午那一门,因为还准备去厂里一趟,两个半小时的卷子,他一个小时不到就交了。
厂里似乎比年前更冷清了,除了三车间还有人在干活,其他车间和办公室都关着门。好容易敲开厂长室的门,竟发现里面有两桌人在打牌。郁树找到会计领了3、4两个月工资,顺便向他打听有没有什么新消息。
“有啊,”会计指着窗外正在紧张施工的马路拓宽工地说,“等这条路修好后,区里准备建一条‘美食街’,二期拆迁范围已经划出,我们厂也在其中。”
“那我们……”
“就地解散,等待政府安置——是你政府要拆我们厂,你当然要负责我们的出路喽。”
“这样也许反而是好事。”郁树在回去的路上,头脑中一直在想,“不管是死期也好还是新生也好,至少此期可待了。如果真再折腾出个什么新人、新产品,凭这帮人、这个烂摊子,照旧是死路一条,那样反而是在浪费时光。”
还有,以后也好跟人解释为什么呆在家里不去上班了——之前,面对此问,他心里很不是滋味,总是不知道怎么开口。
(3)
工地从5月头开始进红砖,郁树没想到第一个送砖进来的,竟然是他的高中同学马文。
老同学相见分外亲热,两人互相递着烟聊了很久。
马文高考落榜后回乡务农,在家买了台拖拉机,农闲时就在他们村砖瓦厂蹲点送货,根据远近送一趟5-10块钱。

“你不在城里上班跑我们这儿来干嘛?”马文个子不高,但很结实,也许是因为开拖拉机的缘故,穿得很破旧,上学时身上还有的那么点书卷气,如今已荡然无存。
“别提了,市政拆迁把我们厂给拆了,只能在家等着重新分配。”郁树又指指工地,“正好我伯伯的工地要人帮忙,我就来了。”
“还是你们好,国家干部,怎么着国家都会管。”马文感叹着,“不像我们,当初没好好学习,现在就只能卖苦力。”
“好什么,还不如你呢。”郁树苦笑着摇摇头,“你这么一趟就是8块,一天四五趟就是三四十块。我就算正常上班,干一个月也不过百把块,还不抵你三四天的。”
“你不能这么算。我这活也不是天天有,一年能遇到三五回就不错了。哪像你们旱涝保收,老了还有劳保。”
两个人客套了片刻,又互相交换了一下彼此知道的其他同学的情况。
“有一个人你肯定感兴趣。”马文好像忽然想起了什么。
“谁?”
“你的初恋情人阳春呀!”马文暧昧地笑着。
“去你的,”郁树推了一把他的肩,“都是你们瞎起哄的。”
C县的D、E、F、G四个乡属一个片,只有一个完中E镇高级中学,四个乡的小孩初中毕业除了很少几个能考上县中,大部分都要到E镇上高中。郁树是D乡的,付军是E乡本地的,马文和阳春都是F乡的,而且还是初中的同班同学。
郁树上高一的时候坐在阳春的后排,也许是因为他俩语文成绩都很好,而且一个“玉树临风”一个“如花似玉”,语文老师很喜欢他们。又因为他俩普通话都很标准,那个有着很强表演欲的语文老师在每次分角色朗读课文时,都要让他们分饰男女主角。慢慢地,在男生宿舍,大家开始拿他俩说事。所谓“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一开始,郁树也知道他们是在开玩笑,但十六七岁少年的心,如同三四月份的田野,稍遇风吹雨打、阳光雨露便会绿意萌动。加上阳春也不知是真的天真无邪,还是和他一样已心有所动,课后经常大大咧咧来找他,一会儿是拖他教她们女生打乒乓球,一会儿是约他一道偷偷写文章给《少年文艺》、《中学生作文选读》投稿,搞得郁树整天心猿意马。
少年的情窦如同蓓蕾,一旦裂苞就再难收合。然而,天意弄人,高二刚开学学校就分文理班。阳春不出意料到了文科班,而郁树在他父亲和班主任的里应外合、恩威并施下,摇摆了好久,还是上了理科,于是众人眼里的这一对璧人就此分开。而且此后的两年,他们再没在一起说过一句话,郁树只是在偶尔相遇时,像那首《情义无价》唱的那样,“我爱你、爱你,却难以开口,只好偷偷地走在你身后”。
同样不出意料的是,阳春到了文科班,摆脱了以往拖后腿的物理、化学后,学习成绩愈发出类拔萃,两年后以学校文科第一考上了复旦大学新闻系。而郁树正好相反,砍去以往总是前三名的历史、地理,加上高二、高三的数理化越来越难,他的成绩每况愈下,最后勉强考了个中专。
如果说刚分文理班时,郁树还对他和阳春的未来抱有一定的憧憬,那么高考结束后,他是彻底绝望了——他心中那朵刚刚爆开、还未来得及绽放的蓓蕾,自此落英纷飘,并结出了令他至今都难以尽释的青涩苦果……
(4)
“她去年大学毕业分到我们乡初中当老师,干了半年,今年过完年就辞职应聘到《石城晚报》当记者。”马文如数家珍,“不过听她自己说还是不如意,整天跑来跑去很辛苦,又因为是合同工报社不分房子,她只好在外租房住。”
“她堂堂复旦大学毕业,怎么会分到乡下当老师?”郁树奇怪地插了一句。
“还不都是‘六.四’闹的,我听她说,这两年不管清华的还是北大的,一律哪里来分回哪里去。”
郁树点点头,想起两年前那场学生运动。B市比较而言算是比较平静的,而且因为已经上班一年了,他当时对那事没太关注。但事后他从报纸、电视上了解到,北京、上海等大城市闹得挺凶,没想到果然秋后算账了。
“你对她情况很了解吗,不会是你自己对她有意思吧?”郁树开玩笑道。
“我?!”马文哈哈笑起来,“不瞒你说,我跟她关系还确实不外,她是我老婆的表姐。”
“你都结婚了?”郁树有点吃惊。
“这有什么奇怪的,我们乡下不比你们城里,二十二三岁结婚很正常。我去年国庆结的,而且还有两个月就要做爸爸了!”
“那我提前恭喜了,到时候别忘了请我喝喜酒哦。”
“那是当然!能请到你这样的贵客,我们家是要蓬荜生辉的。”马文扔掉烟蒂,站起来,“好了,不聊了,我要干活了。”
“好的,以后再聊,反正有的是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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