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拆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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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就在郁树紧张备考的时候,发生了两件大事。
第一件是戴厂长回原单位市电子局了。他本是电子局生产科副科长,正科长要提升副局长,几个副科长中,他本来资历就不浅,加上两年“扶贫”政绩,跑动跑动,扶正也在情理之中。
这事在24厂自然产生了不小的影响。大家议论纷纷,有人担心他一走,他带过来的人也会走,他凭关系拉过来的电视机厂“高频头”加工任务以及那两个新产品也会前途未卜。但也有人说是好事,他不是去别的地方,是回电子局,而且高升生产科一把手了,毕竟在24厂呆过两年,以后会更照应的。
郁树因为要看书,当时没多关注此事。
不过他一直认为,戴厂长并非什么救星或保护神,他和他带来的那些人一样,只是把24厂当跳板。他带来的那两个产品也不怎么样——“防盗报警锁”不说了,都已经停产一年多了;“冰箱保护器”现在也因为返修率太高,销售受阻。其实后来产品负责人张松林已花了不少功夫对线路进行了好几次改进,但返修率依然居高不下。更关键的,郁树在《电子报》上看到,很多冰箱厂家已注意到压缩机在电网不稳时易受损这个问题,正在尝试解决方案,这意味着“冰箱保护器”即将寿终正寝。所以,他走了也许更好,换个自己人当厂长,大家团结一心、从头再来,也许更有希望。
但他很快就失望了——新厂长其实就是最先的厂长,戴两年前把他挤下来后,心灰意冷之下他在家开了个饭店,不料生意很红火。本以为东山再起,他会发愤图强、重新证明自己,然而一段时间下来大家发现,他仍是一心扑在自家的饭店上,根本没心思管厂里。
而最令郁树担心又无奈的是,他的“摩托车防盗报警锁”也许就此“胎死腹中”——事实也正是如此——三年后,当他第一次在市场上看到正在热销的和他当年的样机原理很相似的“摩托车防盗报警锁”时,禁不住唏嘘了半晌……
第二件大事是,喊了两三年的“止马营”拓宽工程的拆迁终于启动。
4月初,在墙上大书“拆”字。
月底,也就是郁树刚考完试时,又一路张贴“拆迁公告”。
到了5月中旬,“拆迁办公室”正式在巷口挂牌,并开始挨家挨户发送“通知”。
郁树接到通知的第二天去了一趟拆迁办。
拆迁办里面人很多,多数和他一样是来咨询的,也有粗着嗓子讨价还价的,什么套数啊、面积啊、楼层啊。他知道这些和他没什么关系,按拆迁政策,他“光杆司令”一个,又年轻又是单身,分到的肯定是面积最小、楼层最高的房子,这他早就听人介绍过了,所以也什么奢望。
通知上说,因为是拓宽马路,原地不再建房,他们将被安置到城西一个正在建设中的新居民小区。他来一是想知道那个小区具体的位置,以后有时间可以去看看,二是想问问小区什么时候建好。本来他想了解个大概情况后过几天就把合同签了,拖对他来说毫无意义,况且通知上说越早签合同奖励越多。但就在他准备走时,无意中听到一对母子的对话,说是有结婚证分小套、没有分单室套什么的。他愣了一下,停下了脚步。
过了好久,好容易等到有一个房间没人了,他急忙走进去,吞吞吐吐地提出了自己的疑问。
“是啊,是这个政策。”那个工作人员是个中年男子,他抬眼定定地看着郁树,“你有结婚证吗?”
“还没有。”郁树的脑海中飞快地闪过余童的身影,“我、我只是问问。”
“没有还不赶快回去办,”那人声音很大,“再不办就来不及了!”
“谢谢!”他红着脸退了出来。
(2)
三天后厂休,郁树回了一趟家。
上次回来的时候,他已把要拆迁的事告诉父母了,这回他把那个新情况一说,他妈立刻接口道:
“那你还等什么,还不跟小余商量商量抓紧去办。小套和单室套有本质的区别,特别是将来有了小孩,单室套根本没法住!”
“可是……”郁树欲言又止。
“你自己是怎么考虑的?”一贯不赞成他过早恋爱的爸爸,这一次口气似乎变了,“你们俩到底到什么程度了?”
“怎么说呢,”其实,这两天郁树一直在考虑这件事,而且很矛盾,“表面上看,一切好像很正常,但我总是没有那种感觉,而且也从没想过这么快……”
“什么感觉不感觉的,你们现在的年轻人动不动就是‘感觉’,”妈妈打断他的话,“我和你爸结婚前都没见过几次面,哪有什么感觉,现在不也挺好?”
“关键是你对她是不是认真的?”爸爸依然一脸严肃,“如果是认真的,即使眼下觉得快了点,也可以先办证以后再慢慢相处,毕竟房子是个大事。当然,办之前我们肯定要去拜访一下她的父母。”
“不是认真不认真的问题。”郁树停了一下,断断续续地说出了他这几天来的所思所虑,“我们厂的情况你们都知道,刚换的厂长,家里有个饭店,生意很不错,他根本没心思管厂里……原来我也没想过那么多,加上因为这套房子拴着想走也走不掉。但现在我感到,这样下去这个厂肯定不行,我可不想陪它耗下去,将来我肯定要走……那样的话,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我也跟你们讲过,她比我还大一岁,我怕……”

大家一阵沉默。
“你能这么想很好,说明你还有点志向。”爸爸又恢复了他一贯的腔调,“我早就说过,年轻人应该志存高远,不要过早沉湎于温柔乡中。既然这样,房子的事就不要多想了,我相信只要你努力,这辈子不会只有这一套房。而且,要尽早跟那个姑娘说清楚,别耽误了人家。”
“你既然这么想,还跑回来问我们干什么?”妈妈没好气地说。
“我,我不也是才想好嘛!”郁树这才感到,其实他这两天的思考已有了结论,只是不太坚定。这次回来,与其说是向他们求助,不如说是希望得到他们的肯定。
而他爸爸的话,显然是最好的肯定——他感到不虚此行!
(3)
心结解开后,郁树很快去拆迁办签了合同。
果然是个顶楼的单室套——1991年6月,也就是整整一年后,就可以凭合同拿钥匙、搬新家了。
由于是最早一批签合同的,郁树还拿到了1000元奖金和1000元拆迁过渡费。
虽然通知中已说了有奖金和过渡费,但没说多少,郁树没想到有这么多。捏着20张百元大钞,他感到手在微微颤抖——很多年后,当郁树回忆起这个细节,感到又可笑又心酸——对于当时月工资只有80出头的他来说,那就是两年多的收入,他是第一次面对那么多的钱。
出了拆迁办,他直奔银行,把钱存了个定期。
由于已做出了分手的决定,那一切他都是一个人去办的,没有告诉余童。但事后,总觉得有点偷偷摸摸的意思,于是一天在食堂吃中饭时,趁王雨花和吉巧兰也同桌,他主动把事情说了出来。
出乎他意料的是,一贯大惊小怪的三个人,那会儿表现得很平静,尤其是余童,只微微愣了一下便再没什么反应,只有王雨花开了一句玩笑:“那么快就存起来干什么,怕我们敲你竹杠啊?”
郁树后来才从王雨花那里了解到,其实从他过年以自认为很充足的理由在年前而不是原来说好的年后去她家拜年,余童就已预感到了什么。年后上班,他又因为看书几乎没怎么和她单独相处,只是在一起干活或吃饭时才说几句话。拆迁开始后,那么大的事,他也从没主动跟她商量过什么,只是在别人问起时,才又像是回答别人又像是向她介绍地简单说几句。然后,又不声不响地把合同签了。这一切,连王雨花、吉巧兰都感到不对劲,更别说当事人余童了。
王雨花说她曾经问过余童他们到底出了什么问题,余童说她也不知道。而当王雨花说要找他谈谈时,余童坚决反对,并幽幽地说一切随缘吧。
可悲的是,郁树对这一切毫不知情,他以为他一个“自学考试”的理由,就能掩盖他全部的所作所为。他当时还整天在苦恼,天天在一起上班,不能直接提出分手。他还整天在琢磨,如何让她既不会有突然被冷落的感觉,也不会对他产生更多的幻想。然后随着时间的流逝感情渐渐淡漠,或者等他哪天不必天天面对她了,再郑重地提出来。
他没想到她其实早有预感,而且仍能表现得那么不露声色、镇静自若,这让他多年后想起来还颇觉汗颜,也对她更加敬佩。
(4)
按照规定,签了合同的要在一个星期内搬家。
和周围拖家带口、大车小车一趟趟跑进跑出的人家相比,郁树搬家很简单。厂里早已有了安排,食堂会计室边上还有几间空房间,郁树选了最南面向阳的房间,三下两下就搬过去了。
本以为很快就要开始拆房,郁树甚至已经做好了每天要来回穿越残垣断壁的心理准备。哪知道这一准备就是三个多月,直到9月底,还有几个“钉子户”不愿签合同。但工程已不能再等了,拆迁正式开始,那几户只有边拆边做工作了——一年后,当郁树乔迁新居了才发现,他们原来住一起的邻居,到新小区仍然住一起。而且他听说,当年那几个“钉子户”近乎无理的要求,最后竟然都实现了,很多人为此愤愤不平又后悔不已……
一切果然如段科长所言,食堂只被拆了一半,正好拆到郁树的“蜗居”,后面的开水间、炉灶间、餐厅及几间办公室都原样未动。
厂里后来把大铁门后移十来米重新砌定,这样原来的走道没有了,进了大门就是餐厅,但就餐没有任何影响。
郁树也觉得新环境和原来没什么两样,只除了一样——大门外白天、黑夜连轴转的机器轰鸣声,对他看书是个不小的干扰——还有一个月,他就要第二次走进自学考试的考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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