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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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黎明时分我回到了大陆。
到泉州城,我直奔天地会总舵。
最先看到我的是小关。他愣了片刻才叫我:“总舵主,你回来啦?”
我说:“小关。婵娟呢?”
他说:“在,在屋里。”
我说:“你马上通知兄弟们一个时辰后在此开会。然后,你替我备两匹马。”
他说:“总舵主,刚回来就要出门?”
我说:“先别问了。你快去吧。”
他说:“是。”
我走到里面去,我远远就喊:“婵娟,婵娟,我回来了。”
婵娟从里面出来了。
我冲过去就抱住她:“婵娟,终于又见到你了。”
她说:“阿悔。你……怎么突然回来?你怎么突然变这么瘦了?发生什么事了?”
我说:“事情太多了……到屋里说。”
我拉她到书房,我把郑王爷逝世之后所发生的一切,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她……
听到一半的时候,她已经哭了,后面的一半,她边哭边听,我边哭边讲。
我替她拭着眼泪,我说:“革命彻底失败了,我再也不会封王了,再也不能让你做王妃了……”
她说:“我不要做王妃了。”
我说:“现在我已经无法在台湾立足,也无法再在天地会立足,郑克塽他们肯定很快就会派人来大陆……”
她说:“那,我们怎么办?”
我说:“只有走了。”
她说:“走?去哪里?”
我说:“我准备去朝鲜,而且马上就走。你跟我一起走吧!”
她说:“我……”
我说:“还有什么好犹豫吗?时间不多了。”
她说:“我怕我……”
我说:“婵娟,当我看到克臧死去,依依死去,阿娇死去,明明死去……你知道我是什么感觉?我只能说,‘万念俱灰’!我还怕什么?你还怕什么?难道你还记着你的所谓的‘克夫’吗?以前我说,我要革命成功,在我成功之前,我决不能死,但是现在呢?我没有死,而革命却彻底失败了!反正,一百年内,革命已不可能成功,那么我就算死,又有何足惜?更何况,什么克不克?都是胡说八道!克臧死了,难道是依依把他克死的吗?那么依依的死,又是谁把她克死的呢?阿娇、明明都是没有亲人的,又是谁把她们克死的?还有那许多在自相残杀中死去的卫士们,难道他们的老婆都是克夫吗?人命系于天,哪有什么克不克?如果我命中注定要活一百岁,谁也克不死我!如果我命中注定只能活二十七岁,那么谁也救不了我!别再犹豫了,相信我,我一定会好好对你一辈子的!我们到了朝鲜,凭我们的本事,还怕没有饭吃吗?将来我们也经商赚钱,然后我在朝鲜著书立说,收徒讲学,传播中国文化,就像朱舜水先生在日本一样,也就像黄宗羲先生、顾炎武先生那样,心系故国,以文化保存中华命脉,凭手中一枝笔,也同样可以为祖国做出巨大贡献,而且自己也名垂青史,万古流芳!”
她说:“阿悔……那,我们永远不能回祖国了吗?”
我说:“我们可以隐姓埋名,悄悄回国。只是,不能在中国定居了。”
她默然着……
我说:“时辰到了,我要跟兄弟们交待一下,你马上准备一下,我们待会就走。”
她点了点头。
我说:“剑呢?拿给我一下。”
她说:“哦,我去拿。”
她转身出去。我在书房踱了一圈,最后再仔细看了看……
她把剑拿来,交给了我。
我说:“你快去准备吧。”
她说:“嗯。”
我拿了剑到大厅去,兄弟们已到了。
我走到座位前,大家齐声说:“参见总舵主!”
我说:“免礼。大家请坐。”
他们坐下,我还是站着。
我缓缓扫视了大家一眼,我说:“各位兄弟,有一个不幸的消息要告诉大家……郑王爷已经于半个月前在台湾延平王府薨逝……”
大家马上起立。
房大哥流着眼泪,面向东方跪下,伏地痛哭。兄弟们都跟着他向东而跪……
大家哭了一会,我走过去扶起他们:“各位兄弟节哀……”
房大哥说:“我追随延平郡王三十年了……三十年前,清兵打到我的家乡,我的家人全部血战殉国。当时我只是一个岁的小孩子,我的父亲临终时交待我南下投奔国姓爷,叫我永远不能投降鞑子,永远要抗争到底……国姓爷收留了我,我在国姓爷军中长大,十四岁就上阵杀敌,我要杀尽鞑子,报我国恨家仇……”
房大哥越说越激动,再次泣不成声。
我说:“房大哥,请节哀顺变,保重自己……”
房大哥说:“总舵主,我身受两代延平郡王厚恩,誓死追随延平王革命到底!而郑王爷如今壮志未酬身先死……”
我说:“房大哥,你这样激动,我真不知道还能不能把其他消息都告诉你?”
他说:“还有什么?还有更不幸的吗?”
我说:“兄弟们,大家都知道,郑王爷的长子郑克臧,也是陈总舵主的女婿。自从上次郑王爷西征大陆,克臧一直以世子身份在台监国,这几年来,在陈总舵主的辅佐之下,郑世子在台湾已经颇具威望。本来,如果世子继承王位,领导大家继续革命,那也不失为一件不幸中的幸事。可是……各位,郑王爷刚刚薨逝,二公子郑克塽,还有郑家的几位叔叔,联合了冯锡范,发动政变,谋弑了世子……”
大家惊呆……
我说:“当时我与世子在王府被卫士围困,我们拼死突围,不幸……我惭愧,我对不起大家,我对不起郑王爷,对不起陈总舵主,对不起台湾人民……世子已逝,我死战得脱。陈梦玮将军与我商议,准备救出世子夫人,立世子的遗腹子为王……可是谁料,夫人贞烈,自尽殉节!……如今,延平王位已由郑克塽继承,而我,也已是延平王府的‘叛逆之臣’,正在被通缉……”
房大哥放声大哭:“王爷、世子都已撒手而去,革命完了……革命完了……”
我说:“房大哥,现在我已不能再继续留在天地会了,这总舵主的宝剑,就交给你吧。台湾很快就会派人来接管,我也无法久留了……”
我把宝剑托给房大哥,房大哥推开宝剑,说:“总舵主,国家不幸,王爷、世子已逝,以后,你就是我们的革命领袖!总舵主,就由你领导我们继续革命吧!”
我说:“我已是延平王府的通缉罪犯……”
房大哥说:“郑克塽弑杀世子,他才是大逆不道!我们天地会愿从此脱离台湾,追随吴总舵主,继续扛起反清的大旗!”
我说:“房大哥,请恕我不敢承担……世子夫妇殉国,我已万念俱灰,总舵主我也无意再做了,我马上就将离开天地会,而且离开中国……”
房大哥说:“总舵主,你是陈总舵主的弟子,你是郑王爷和世子的辅佐之臣,你文武双全才干超群,如今正是国家多难之秋,你不留下领导,叫天地会怎么办?叫革命兄弟们怎么办?”
我说:“我已经无能为力!房大哥,各位兄弟,天地会是国姓爷所创,一直是延平王府领导下的革命组织,现在郑克塽做了延平郡王,不管他该不该做,至少他已经继承王位了。天地会在延平王府领导下这么多年,难道今天可以说脱离就脱离吗?你们在总舵的兄弟,对我比较熟悉比较了解,可能你们愿意相信我是忠心爱国,愿意追随我,但是全国各分舵,还有更多的数以十万计的兄弟,他们绝大多数连见都没见过我,试问这十万天地会兄弟会因为我的一面之词而脱离延平郡王吗?事已至此,就算我想留在天地会继续领导革命,台湾也容不下我,天地会也容不下我!请大家原谅我最后做了革命的逃兵!我吴悔愧对大家……”
婵娟出现在了门口,她望望我,我知道她准备好了,我们可以走了。
我说:“房大哥,这宝剑还是交给你吧,从此我不再是天地会的人了……”
房大哥跪在地上,所有兄弟都跟着他跪下。他说:“总舵主,兄弟们请求你,请求你以国家为重,领导我们继续革命!不管怎么样,我们都誓死追随总舵主!”
我说:“各位兄弟,我十分感激!我……”
我跪在大家面前:“我对不起大家……”
房大哥说:“总舵主快请起!我们不敢当,不敢当……”
我把宝剑递给房大哥,我说:“房大哥,请成全我最后一个心愿吧,我只想与我的爱人远远地离开是非之地,安安静静地了此残生!”
房大哥终于伸手接住了宝剑。
我站起,我说:“兄弟们都起来吧。我……走了!”
我大步往门口走去,婵娟向我伸出手来,我紧紧拉住了她的手。
“总舵主!!!”
兄弟们在我身后喊我。
我转过身,我向大家拱手,我深深地鞠躬……
我说:“各位兄弟,若有缘,我们江湖再见!”
我猛一转身,拉着婵娟快步而出。
兄弟们喊着:“总舵主,总舵主……”
我们不忍再回头,快步到外面。小关已备好了马,我们上前翻身上马,头也不回,催马便走。
小关说:“总舵主去哪?”
我没有回答。
兄弟们追到大门外。房大哥说:“总舵主,你不能就这么丢下我们呀!”
我们勒住马,我和婵娟都泪流满面。我回头望望大家,我什么都说不出来。我咬一咬牙,拨转马头,狠狠抽了一鞭,策马飞驰而去……
我们一路往北,一个月后,到了北京。
我说,曾经一个朋友约我到北京时一定要去找他,现在我们就快离开中国了,也去跟他道个别吧。
婵娟说她还从来没有来过北京,想先进城去看一看。
我们入城,在城里到处转了转。我们转到皇宫外,遥望紫禁城,我说,当年永乐皇帝花了十几年时间建成的皇宫,如今主人已不姓朱……
我们到一家饭店吃饭。发现很多人都在谈论着台湾。
有人说,台湾快完了,郑经死了,郑克臧本来是很有才干和威望的,但是冯锡范发动政变搞死了他,立了郑克塽,台湾人是自掘坟墓啊。
有人说,吴世璠已经在云南自杀了,三藩之乱至此已经完全结束,朝廷下一个目标就只有台湾了。
有人说,听说朝廷嫌江正在福建建设海军成绩不好,已经派施琅任福建水师提督了,施琅比江正更善海战,而且施琅与郑成功还有灭门之仇,施琅如果打台湾的话,一定会拼全力死战的,台湾不出三年必定平定。
有人说,台湾统一,中国将是前所未有的大一统,中国复兴指日可待了。
有人说,可怜的是台湾人,他们最后归入朝廷统治,恐怕要遭到朝廷的惩罚。郑成功以前驱逐西洋人,以台湾作反清基地,台湾与大陆对抗二十年,积怨甚深。以前朝廷海军力量不足,台湾又有郑经、陈永华、刘国轩……现在,郑经、陈永华都死了,听说陈永华的弟子天地会总舵主吴悔也已经死了,台湾彻底是没希望了……
我们听着听着,无心吃饭,扔下筷子就走了。
出了城,我们根据叶宣当初留给我的地址,找到了他在城外的别墅。
我敲开了门,递上了叶宣给我的扇子:“请转告叶公子,吴奈前来拜访。”
守门的听说是我,又看了扇子,连忙敞开大门,请我们入内,将我们一直引到客厅,立即奉上茶点。
我说:“我们不是来喝茶的,请问叶公子在不在家?”
家人说:“公子平时不在这里住。不过,我马上派人去通知公子,请吴先生且在此住下,公子一定会尽快赶来的。”
我说:“叶公子去哪了?”
他说:“公子忙于生意,平时不大到这里来。不过先生请放心,公子交待过了,如果吴先生来,一定要好好招待,切勿怠慢。”
我说:“我不是来吃喝玩乐的,我们还要赶远路呢,如果叶公子很忙的话,我看我们还是下次再来拜访吧。”
他说:“公子虽然很忙,但是公子早就说过了,只要吴先生来,他是一定会回来亲自接待的。我马上派人去通知公子,请先生暂且稍住。”
我说:“只是我们真的是还要赶远路,恐怕不能多留。”
他说:“就两三天,三天之内,公子一定会来的。请先生先安心住下,不然公子要是知道我们没能留住先生,我们可是死罪哪。”
我说:“你们公子这么厉害!还能判你死罪?”
他说:“总之还望先生可怜可怜我们这些做奴才的。”
我说:“好吧,我且等着他,不过,最多三天,三天之后我不能不走了。”
他说:“好好好。先生、夫人,请先用茶,我马上去安排一切。”
我们就先在别墅里住下,晚饭开得特别地丰盛,管家招待我们吃饭,殷勤备至,反倒搞得我们很不自然。
吃过晚饭还早,睡觉还睡不着,我问管家说,你家书房哪?我可以去看书吗?
他说可以可以。
我们随他去书房。他说公子交待过的,任何书吴先生都可以看,喜欢的话随便哪一部都可以拿走。
我一看里面四周靠墙的大书架上摆满了书,信步走到书架前,逐个书架地看过去,一看,真是不得了,许多珍本图书在此都有收藏,在市面上根本买不到的绝版、孤本这里倒有好几部。
我跟管家说,你家公子的藏书价值连城啊。
他说,这些都是摹本,真本在另外的地方保存,所以先生喜欢的话可以随便拿。
我和婵娟就在书房慢慢地欣赏图书,把所有书架都浏览一遍后,夜已深。我说,明天再来看吧,今天到此为止。
第二天早上,我们刚刚起床,侍女就来敲门了,端了洗脸水进来,要侍候我们梳洗。我连忙说:“我自己来,我不习惯这个……”
我们把侍女打发出去,关上门,我才把帽子摘下。因为我这个头发就足够杀头了,哪能让外人看到我的头发呢?
婵娟帮我把发辫解开,梳通后再重新打辫子。
我说:“我们中国人何时才能不要这条辫子?”
她说:“总有那么一天的。一百年不行的话,就两百年,两百年不行,就三百年,满清终有被推翻的一天!”
我握握她的手,说:“婵娟,以后我们到了朝鲜,就不用辫子了。”
她笑笑说:“那你到时候是恢复中国的宽衣博带呢?还是穿他们朝鲜的服装?”
我说:“你说朝鲜服装和中国服装,哪个好看?你喜欢哪个我就穿哪个。”
她说:“随便你呀,你就算穿西洋人的服装,也一样帅!”
我笑了,我照照镜子说:“我这个样子,帅吗?”
她说:“当然帅了!‘腹有诗书气自华’!”
我说:“情人眼里出周郎!”
她帮我辫好辫子,用丝带扎住辫梢。
我说:“来,我帮你梳头。”
她说:“男子汉怎么能帮女子梳头?”
我说:“这是什么话?张敞身为京兆尹,以帮妻子画眉而闻名。”我笑笑说,“何况,闺房之乐,岂画眉梳头而已?……”
第二天我和婵娟就在书房读了一天书,选了好几部比较重要的珍贵图书,准备跟叶宣要了带去朝鲜,使文化宝藏尽可能地惠及众人。
第三天又读了一天书。
叶宣还没有来。我跟管家说,已经三天了,到底什么时候来?
管家说,明天一定来。
我说,明天再不来我真的要走了。
婵娟悄悄跟我说:“有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对劲?”
我说:“怎么啦?”
她说:“这别墅里的人好像变多了,有许多人我们来的那天还不在这里,后来突然冒出来了。”
我说:“但愿不要出什么事……”
她说:“我就怕……”
我说:“别多想,明天不管他来不来,我们都走。”
一早,我和婵娟吃过早饭在院子里散散步,我看看四周的环境,注意了一下别墅里的人,发现确实好像人有点多。不像是一家别墅,倒有点像重要城堡,这里几个人站着,那里几个人站着……
我说:“叶宣有点不正常……”
她说:“那我们不要等他了,马上就走。”
我说:“好,你回房去拿东西,我去找管家。”
婵娟先回房。我去找管家,管家倒先来找我了。
他说:“吴先生,我家公子马上就到。”
我说:“是吗?‘马上’是多久?”
他说:“已经在路上了。先生,要不到楼上稍等?”
我说:“为什么到楼上?”
他说:“我家公子招待朋友都是在楼上。楼上的那个客厅比较优雅……”
我说:“哦,那个客厅在哪呢?我在这住了三天,光顾着看书了。请带我去吧。”
管家领我到楼上。
楼上的一间大客厅,宽敞明亮,光线好,陈设确实优雅,前面阳台还可以望望周围风景。
管家说:“请先生在此稍候。”
我说:“好。”
他退了出去。一会之后一个侍女来上茶。
我正站在墙边欣赏着墙上悬挂的字画,都是当世名家的作品。我看到其中有一幅竟然是纳兰容若的书法。纳兰公子是当今最优秀的词人,而且他就是宰相纳兰明珠的公子,能够得到他的亲笔书法,看来叶宣真的来头太大了。
我看完这几幅,又转到那边去看,瞥见那个侍女还在那站着,我一看,这不就是当初叶宣要送给我的那个吗?
我说:“是你?”
她说:“先生还记得我?”
我笑笑说:“当然记得。”
她说:“先生……请问先生尊姓大名?”
我说:“你不知道吗?我叫吴奈。”
她说:“有一个叫吴悔的,跟先生有关吗?”
我有点吃惊:“什么?你知道吴悔?”
她眼神有点慌张,看看外面,又看看我,说:“先生……”
我说:“有什么问题吗?”
她走近来,轻轻说:“先生不宜久留,快走吧。”
我说:“为什么?你家公子……到底是什么人?”
她说:“先生不要多问了,我不敢说。”
我说:“那你为什么叫我走?”
她看看外面,说:“先生,当初在南京的时候,公子要把我赐给先生,先生说已有妻子,不能再要其他女人。当时,我真的很佩服先生的。天下男人,能像先生你这样的,凤毛麟角……”
我说:“我不是要听你夸我。你叫我走,是不是这里有危险?”
她点点头,又说:“我不敢说,我不敢说……”
我说:“好,姑娘,谢谢你。我走了。”
我正要出去,楼梯上咚咚咚的脚步声响起了。
我回头看看她,她脸色刷一下白了。
我说:“你别怕。既如此,我倒要看看,叶公子到底要干什么!”
脚步声进来了。
先进来了两个人,第三个才是叶宣。
侍女马上跪在地上。
叶宣笑着说:“吴兄,别来无恙啊?”
我说:“叶兄,你架子真大,我这个客人在这里等你三天了。”
他说:“真是抱歉。”
正说着话,楼梯上又上来了好几个人,全部站在叶宣身后。
叶宣伸手说:“吴兄,请坐呀。”
我在客位坐下,他在主位坐下。他的随从们在他两侧站立。
那个侍女还在地上跪着。叶宣说:“起来吧。你先退下。”
侍女站了起来,垂着手,弯着腰,面对着叶宣往后退着出去。
我看看她。她退到门口时,望了我一眼,又连忙转过眼光,退了出去。
叶宣说:“听说吴兄要去远方?”
我说:“是的。”
他说:“去哪?”
我说:“很远。”
他说:“多远?远到外国吗?”
我说:“可能吧。”
他说:“朝鲜吗?”
我顿了顿,说:“也许。”
他说:“吴兄为何要远赴外国呢?”
我说:“中国之大,无我容身之地。”
他说:“这话说得……中国正在复兴,急需人才,以吴兄你的才干,只要你开个口,马上就可以当个五品以上,五年之内当侍郎,十年之内当宰相,都没有问题!”
我说:“叶兄这么神通广大?连宰相都可以说没有问题?难道你是皇帝吗?”
他笑了,说:“吴兄,我只是说,你这么有才干的人,为何不把才干贡献给自己的祖国?学得文武艺,售予帝王家嘛。”
我说:“那也要看是哪家帝王。”
他说:“康熙皇帝一心一意要领导中国开创盛世,让所有中国人都能安居乐业。这样的好皇帝,可比是唐太宗,而吴兄你,完全可以做魏征嘛。”
我说:“叶兄,我早跟你说得很清楚了,为何你总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他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凡是国家的人,都应该服从国家的指挥与安排。你不肯为国家所用,好像是对国家的不敬吧?”
我说:“天下者,非一人之天下,天下人之天下也。我要出仕,还是隐逸,这不过是我个人自由,恐怕无须别人来费心吧。”
他说:“自古隐逸者,都自以为清高,以为天下污浊,隐居江湖以显其名。结果,他个人的名声是显扬了,而国家反倒显得不能用贤,容不得贤人,他个人的名声成了给国家抹黑。这种行径,恐怕不可取。”
我说:“个人隐逸与国家何干?最多是显得朝廷黑暗而已,国家又有何损?”
他说:“吴兄这话我就不懂了,朝廷不就是国家?国家不就是朝廷?”
我说:“叶兄差矣。中国,自从盘古开天地,中国就一直是中国。但是,朝廷却是走马灯似的换了好几十个了。好比说,秦朝统治中国,汉朝取而代之,朝廷不同了,但中国还是中国。秦末大起义,大家要推翻的是朝廷,而不是中国,你总不能说他们是要灭掉中国吧?推翻罪恶的朝廷,正是为了拯救国家,朝廷与国家根本就是两个概念,怎么可以混为一谈?反抗黑暗的朝廷,是真正的爱国,对当时的朝廷来说,他是‘乱臣贼子’,而对于国家来说,他却是永远的英雄!”
他说:“这话我不能同意。如果说反抗朝廷是爱国,那今天这个反抗,明天那个反抗,朝廷什么事都不要做了。”
我说:“如果老百姓日子真的过好了,他还吃饱了撑地要去造反?再说,现实的操作是一回事,理论是另一回事,历史必须承认,人民有革命的权利!任何朝廷,只要他违背了人民的意志,他都可以也应该被推翻!”
他说:“恕我直言,你这种话是大逆不道,要是让官府听见,可是满门抄斩!”
我说:“你看看,连嘴上说说的权利都没有,那么人民还有什么自由可言?还有什么尊严可言?这种不给人民自由与尊严的朝廷,不造反行吗?不革命行吗?”
他一拍椅子说:“够了!不要过分了!”
我说:“叶兄,何必动怒?说说又怎么啦?难道朝廷是纸糊的,能被唾沫星淹死么?”
他说:“如果吴兄只是出于民族偏见不肯做朝廷的官,那么我也不勉强。但是,如果要做一些损害到朝廷的事,我可不能不管啊。”
我说:“你到底是什么人?听你的口气,很厉害啊?”
他说:“我确实不是富商少爷。但是,你到底是什么人?你真的只是一个隐逸江湖不管国事的吴奈吗?”
我说:“你以为我是什么人?”
他说:“好了,吴兄,到了这个地步,我们就打开天窗说亮话。你可不是什么江湖隐逸啊,你也来头不小啊,吴总舵主……”
我霍然站起……
他的随从们马上挡在他身前,对我怒目而视。
我说:“既然你有顺风耳、千里眼,我也不否认了,我确实就是吴悔,不过,我已经不是什么总舵主了。”

他说:“我知道,你刚刚离开天地会嘛。”
我说:“你到底是什么人?你怎么知道这么多?”
他说:“你别管我怎么知道。我不仅仅知道你是天地会总舵主,我还知道,你在台湾是郑克臧的辅佐,郑经刚刚死,冯锡范就杀了郑克臧,台湾纷纷传说你也死了,其实你没死,你逃出来了,你逃回了大陆,准备去朝鲜……对不对?”
我说:“既然你对我的情况都了解得这么清楚了,那么我也说句实话。我承认我确实是延平王府的军师,但是现在,我已经什么都不是了,而且台湾正在通缉我,我已经无路可走,不得已,才学箕子远走朝鲜。叶公子,我不管你是不是姓叶,总之,我现在只想问你一句,你要把我怎么样?”
他说:“吴总舵主,你不必紧张。既然你说台湾已经把你当敌人了,那么正好,大陆很欢迎你。我还是那句话,你只要开个口,前途无限。”
我说:“我再说一遍,我决不做满清的官。”
他说:“我也再说一遍,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你要么归顺朝廷,要么,死!”
我说:“你到底是什么人?请表明身份吧。”
他缓缓站起,说:“我确实不是姓叶,我不叫叶宣,我叫玄烨。”
“你……”我指指他,“你就是康熙皇帝?”
他说:“没错。朕就是当今天子。”
我说:“好,好啊!皇帝,既然你口口声声声称你是圣明天子,那么我作为一个中国的老百姓,我向你这个圣明天子提一个请求。”
他说:“你说。”
我说:“我要移民朝鲜,传播中国文化。皇上能‘恩准’么?”
他说:“如果你真的只是一个普通老百姓,朕可以准。但是,你是普通老百姓吗?”
我说:“我现在既不属于台湾,也不属于大陆,明与清,我两面都不是,我现在只是我自己,我不想做清朝的官,我也不想反清复明,我只想带着我的爱人到一个安静的地方,著书讲学,做一个文化学者,我愿足矣。皇上,你作为中国的皇帝,对一个要将中华文化传播到四邻的学者,难道就不肯网开一面吗?”
他说:“不能。因为你根本不是一个纯粹的文化学者……”
我说:“我说过我已经离开了台湾,从此与延平王府再无瓜葛,我也离开了天地会,从此与反清复明没有任何关系。我现在只想做一个普通的学者,到外国去传播中国文化。这一个要求,难道太高吗?”
他说:“朕不能答应你。虽然你说你与台湾、天地会都脱离了关系,但是你毕竟曾经是台湾的‘宰相’,曾经是天地会的总舵主,以你的声望,以你的文韬武略,你随时都可以兴风作浪。朕不能给国家留下这个隐患。”
我说:“叶兄……我再叫你一声叶兄!我与你,茫茫人海之中,有缘分才彼此相识,也算是朋友一场吧?光武帝与严子陵,也是朋友一场,光武帝也想让严子陵做官,但是严子陵执意要回去钓鱼,光武帝没有勉强他,放他回归江湖,这也算是历史上一段君与民的佳话。叶兄,皇上,就请你也让我做严子陵吧,也让我们在历史上留下一段君与民的佳话吧……”
他说:“吴兄,朕是一国之君,不能为了沽名钓誉而置国家于不顾。你不要再说了,你只有选择一条路,要么,你彻底归顺朝廷,那么你将来的前途决不在施琅之下,朕可以考虑让你做将来的台湾首长,这样,你还是可以将你的才干用在台湾人民身上,这何乐而不为呢?海峡两岸都是中国人,台湾是中国的土地,两岸必须统一,这是谁也无法阻挡的历史潮流,就算郑经不死,就算陈永华不死,就算你还在台湾做你的‘宰相’,台湾也决不可能阻挡统一。既然这是无法避免的历史必然,你为什么一定要逆历史潮流而动?大清取代明朝,是天意所归,你为什么要执着于反清复明,难道赶走了我们满人,你们汉人就一定能治理好国家吗?你看看台湾的内讧,郑经刚刚咽气,郑克臧、郑克塽已经骨肉相残,这种人能把中国治理好吗?汉人的人口是满人的一百倍,如果汉人齐心协力,满人也决不可能在中原称帝。明朝不是我们满人灭亡的,是你们汉人自己把自己搞死的!事实胜于雄辩,朕做皇帝,比明朝任何皇帝都做得好,比明朝任何皇帝都更勤政更爱民,这对国家来说,对人民来说,难道不是幸运吗?中国人自从五帝三王以来,一直渴望太平盛世,现在,朕可以给中国人制造一个太平盛世。你们自以为真正爱国,为什么你们不但不来与朕齐心协力地治理国家,却反而要与朕作对呢?如果你们真正爱国,你们就应该抛弃民族偏见,正视历史现实,满汉合作,共同奋斗,共同把既属于汉人也属于满人的中国建设好!”
我说:“你不要说了,你说得再动听,也无法抹杀历史事实!”
我愤怒地摘下帽子,扔在地上,我指指我的头发,我说:“你看,你看看我的头发。我知道我这个头发就可以让我斩首。康熙皇帝,你口口声声说满汉一家,口口声声说你是为了所有的中国人!但是你看看,满人强迫中国人剃发垂辫,有多少中国人就因为这条辫子而身首异处?!满人入关,哪一个地方不曾被屠杀?‘扬州十日’、‘嘉定三屠’只是九牛一毛……如果说,满人、汉人是同胞,同胞为什么要这样残忍地对待同胞?”
他说:“大清刚刚入关时确实有些政策做得不对,但是历史已经走到这一步了,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难道你要报这几十年前的旧仇,杀光所有满人吗?冤怨相报何时了?明朝强大的时候,汉人也欺压我们满人的,我们跟谁说去?这都是历史的遗憾,但是不能要求今天的人去为历史负责!不管怎么样,汉族、满族都是中华的一部分,过去两族是发生了很多不幸,但是,‘度尽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你们汉人说,‘四海之内皆兄弟’,满人也在四海之内,难道不也是兄弟吗?”
我说:“如果我先砍掉你两只脚,再为你精心治疗,你说,我是对你有罪还是有功?难道说,我为你治疗了,我就是做了好事吗?我砍断你的脚反而可以忽略不计吗?满人对汉人的伤害,就像是砍断了一个人的两只脚,就算你们现在再怎么治疗,也永远无法抹去你们的罪恶!”
他说:“说来说去,你是非和大清作对不可了?”
我说:“我刚刚说过了,我现在只想到外国去,其他什么都不管了。你如果能放我走,我谢谢你,你如果非要我死,我也只有一死而已。”
他说:“朕不是想让你死,朕是想让你活,而且要活得风风光光!”
我说:“你别说了,总之我决不会做洪承畴。”
他说:“你不要逼我……”
我说:“不是我要逼你,是你在逼我。”
他说:“好,朕念在朋友情分上,苦口婆心……既然你死不悔改,休怪朕……”
我说:“我生是中国人,死是中国鬼!今天最多玉石俱焚……”
我猛然抽出衣带剑……
他的侍卫们也一下子全部拔剑,也全是衣带剑。
他说:“吴悔,你不要做无谓的反抗。今天你插翅难飞!”
我说:“难道你不知道我就是从千军万马中杀出来的吗?”
他说:“你打开窗子看看……”
我闪身到窗前,打开一看。外面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布满了大内侍卫……
他说:“朕的御前侍卫一定比郑经的卫士更厉害。我劝你不要拿生命来试。”
楼梯上脚步声响,一下子窜上来几十个侍卫,明晃晃的刀剑都指向我。
我牙齿咬得格格地响……
他说:“你现在放下武器,还来得及。”
我说:“你混账狗皇帝!我誓死不做你的官!我只要自由,我要自由!你为什么不给我自由?鞑子狗皇帝!你还有脸说你是英明天子!你他妈的英明你个狗屎!”
他脸色铁青,突然大叫一声:“杀!”
侍卫们扑上来,我举剑相迎……
刚刚接战,突然外面的侍卫们乱了起来,我听到有人在外面喊:“阿悔,阿悔,快出来……”
谁?
是白冰?!
我一下子纵身跃出窗外,飞身从阳台上跃下。
果然是白冰。那一身白衣如雪,还是那么飘逸,还是那么潇洒!
大内侍卫把我们围住,四面八方刀枪剑戟一齐招呼过来。我们挥剑抵挡着,我说:“白冰兄,你怎么来的?”
他说:“我找了你很久了……先打呀,打出去,打出去慢慢聊。”
我说:“好……”
我们奋力拼杀,可是大内侍卫真多呀……
我看到康熙皇帝带着侍卫们站在阳台上观战,我说:“白冰兄,鞑子皇帝在阳台上。”
他说:“今天拼个鱼死网破!杀狗皇帝!”
我说:“上。”
我们纵身扑向阳台,一跃而上,双剑直指康熙。
康熙身边的侍卫急忙抵挡,康熙皇帝往后急退,其他侍卫呼啦一下围住他,拥着他往里面撤,一边乱糟糟地喊着:“护驾,护驾……”
我们杀了一个又一个,但是侍卫似乎越来越多了。
我说:“往外撤。”
他说:“杀皇帝。”
我说:“来日方长。你先撤,我挡着。”
他说:“岂有此理!我挡着,你先撤。”
我说:“他妈的还客气?走呀。”
他说:“一起走。到前面那排屋子……走。”
我们同时撤剑,从阳台上跃出,施展轻功掠过两排屋子中间的空地,直扑前面那排屋子。
屋脊后面突然站起一排清兵,对着我们当头就是一阵乱箭齐发。
我们急用剑拨挡,白冰一不小心中了一箭。
我们落到地面,侍卫们像潮水一般地涌上来,我们举剑狂扫……
我说:“你受伤了?”
他说:“小伤……”
我说:“你何必来?我害了你了!”
他说:“混账,说这种废话!”
我说:“那就不求同日生,但愿同日死!”
他说:“好,这话说得漂亮!杀呀,我杀了二十几个了,早就够本了……”
他“呀”了一声,我说:“小心。”
他说:“那个小样砍了我一刀,我一定要杀了他。”
他追着那个侍卫打,喊着说:“就是你,脖子伸过来……”
我说:“杀了没有?”
他说:“杀了。”
我说:“再杀呀。多杀一个就赚一个。”
他说:“好……”
我们奋力往一处杀,杀开一个口子,立刻又有侍卫来补上,杀来杀去,就是杀不出路来。
我左臂上中了一剑,伤口上鲜血直飙……
我说:“他妈的,小兔崽子……”
白冰也中了一剑……
又中了一剑……
侍卫们冲击的浪潮更强大了,冲得我们的剑都来不及招呼他们。
白冰踉跄了一下……
我说:“兄弟,挺住!”
侍卫们更是没命地冲……
白冰倒了下去。
我扑过去一把扶住他,右手的剑还在挥舞不停。
白冰倒在地上。
我说:“白冰兄,白冰兄……”
侍卫们把我们围在中间,却突然停止了进攻。
我说:“白冰兄,你不能走在我前面啊……我早就该死了……”
他看看我,强挺着一口气,笑笑说:“我今天最大的遗憾,就是我们兄弟重逢,还没来得及喝杯酒……”
我眼泪忍不住流下来。
他说:“哭什么?为忠义而死,死得其所!”
我说:“革命失败了……”
他说:“不,没有失败,除非中国人死绝了……两百年后,再来……”
我说:“兄弟……”
他说:“将来中国人驱逐了鞑子,历史书上写革命先烈传的时候,会不会给我们也写一章啊?”
我说:“会的,一定会的。”
他说:“好……兄弟,我先帮你开个路……”
我说:“白冰兄……”
突然侍卫又一阵骚乱,我一抬头,半空当中一个女子飞掠过来,从侍卫们头顶上踩过,落在我们身边。
我说:“小师妹……”
她扑过去抱住白冰:“师兄,师兄……”
白冰说:“你来了?!……”
她泪如泉涌:“师兄,你不能扔下我呀……我还没来得及好好对你……师兄……”
白冰的眼神很有些凄楚:“小师妹,我们今生的遗憾,来生再弥补吧……”
小师妹说:“我对不起你……我对不起你……”
白冰说:“别说对不起……别说……”
小师妹说:“师兄……”
白冰说:“阿悔……我写了一首‘天地会之歌’,让小师妹……唱给你听听,……小师妹,你唱给总舵主听……啊?唱呀……让我也最后再听一遍,最后再……”
小师妹说:“师兄……”
白冰说:“别哭,听话……唱给我们听,让我们下辈子都记得……唱……”
小师妹哽咽着唱出这“天地会之歌”:
山河已破碎
洪门举义旗
誓逐鞑虏
改天换地
中华必崛起
炎黄子孙
齐心合力
自强永不息
白冰说:“阿悔,十八年后再来革命……”
我紧紧握住他的手:“革命一定会成功!一定会成功!一千年一万年也要革命成功!”
他说:“我先到天上等你来喝酒……”
我说:“今天玉石俱焚,我马上就来!”
他说:“下辈子再做兄弟!!!”
我说:“生生世世都做兄弟!!!”
他说:“好……好……我等你喝酒……”
白冰先行一步了……
小师妹抱住他,撕心地哭出一生的痛……
我跪在地上,我默默地望着……
我的心已经被打击得快要麻木了,我已经痛得快要不知道痛了!
小师妹放开白冰,她举起了自己的剑,往自己的脖子上一横……
我一伸手抓住了她的手腕。
她说:“难道我还能继续活着吗?死在应该死的时候,是最幸福的死法!”
我不知道我还能说些什么,我只是无力地摇了摇头。
她说:“我要赶快去追我师兄,我怕我去得迟了,他会被其他女人抢走。这辈子我没有能好好珍惜,我已经悔之晚矣了,下辈子,我一定要加倍偿还……我要去追我师兄了,吴大哥,请放手吧。”
我缓缓放开了手,我闭上眼睛……
小师妹倒下的声音……
我睁开眼,我拾起白冰的剑。
侍卫们都在我四周围着,谁都不动。
我抬头说:“为什么不杀了?为什么不杀了?”
没人回答我。
我说:“你们都是满人吗?谁是汉人?谁是汉人?是汉人的给我站出来!”
没有人站出来。但是有些人垂下了头。
我大声说:“你配做中国人吗?你配做炎黄子孙吗?你对得起列祖列宗吗?”
没有人回答我。
我最后看了一眼白冰和小师妹,我紧了紧手里的剑:“兄弟,等着我!”
我站起身,抬头望了望楼上。我用力一纵,一翻身跃上阳台,再一纵,直扑向屋内,一剑指过去……
我定在那里,我的剑保持着刺出的姿势,而在剑的前方,却是婵娟。
两个侍卫在左右抓着婵娟,康熙皇帝则躲在婵娟后面。
“阿悔……”
婵娟喊我一声,泪水已如断线的珠子……
康熙说:“吴悔,你可以不顾自己的命,难道你也不顾你夫人的命了吗?”
我说:“你拿一个女人来逼我?你是男子汉吗?”
他说:“吴悔,朕已经对你仁至义尽了!刚刚为什么侍卫们没有杀你?是因为朕早就交待不能伤你性命。你为什么非要执迷不悟呢?朕愿意再给你最后一个机会,你及时回头吧。别的什么都不要说,就说你的夫人。你看看,多么如花似玉的美娇妻!温柔缠绵刚刚开始,一刻值千金的还没有尝够,你舍得就这样放弃吗?人生短暂,你为何要如此自苦呢?你不为别人想,也要为你夫人想想嘛,更何况你还没有孩子,你怎么对得起你吴氏的祖先呢?也许,你的夫人已经怀了孩子了,那么你怎么忍心让你的后人在萌芽时就因为你而毁灭呢?”
婵娟说:“阿悔,我最后悔的是没有早一点嫁给你……不然,也许我们的孩子已经……”
康熙说:“你听听,这么好的妻子,你舍得就这样永远离开吗?”
婵娟说:“阿悔,别听他的!大丈夫死则死耳!生生世世,我都是你的……有你这样的丈夫,我死而无憾!”
我说:“婵娟,我是一个失败的丈夫,我连妻子都保护不好……”
她说:“不!我们都是堂堂正正的中国人!我们不枉此生!生亦何欢?死亦何苦?……”
康熙说:“吴悔,你不要再固执了……”
我说:“皇帝,既然你不让我做严子陵,我唯有做田横了……”
我举剑往自己颈上一横……
我看到我自己的鲜血在飞溅……
我往后倒下去……
我的剑掉下去……
康熙突然冲了过来,一把拉住我:“吴兄,你为何如此?朕不是要你死呀。你这不是让朕背负不义的罪名吗?朕不是昏君!朕不是暴君啊!”
我笑了笑……
婵娟扑了过来,扑到我身边,呼唤着我:“阿悔,阿悔……”
康熙说:“你还有什么心愿?你说,朕一定都帮你做到。”
我动了动嘴唇,但是我已经说不出话。我吃力地伸出一只手,我的手指在比划着。康熙抓住我的手,让我在他手心里写。
我写了一个“台”字。
他说:“朕明白了。台湾人都是中国人,都是朕的子民,朕一定一视同仁……还有什么?”
我指了指婵娟。
他说:“你放心,朕视之如妹……”
婵娟突然大叫一声:“狗皇帝……”
她扑上去,掐住康熙的脖子,把他扑倒在地。
侍卫们冲上来,刀剑一齐砍下……
婵娟倒在我身边。
我们的手互相握着,我们对视着……
我的眼前模糊了。我感觉我在飞起来。
啊,前面是什么所在?为什么这么明亮?为什么这么温暖?为什么这么芳香?
那是谁?
依依?克臧?陈先生?阿娇?明明?白冰?小师妹?……
我笑了,我要回归到我所爱的人中间。
我的耳边,婵娟在轻轻喊我:
“阿悔,等等我……”
完稿于2008年3月26日黎明时分
余音
历史的车轮一刻也不会停止。
两年之后,康熙二十二年(公元1683年),康熙皇帝派施琅率军平定台湾。第三代延平郡王郑克塽投降。至此,台湾第一次正式归入中国版图。
历史在此险些开了一个大玩笑。平定台湾之后,清朝政府内部发生了一场争论。有人认为,台湾地处海外,是无用之地,应迁其民到大陆,放弃这块土地。提出这个建议的人是大名鼎鼎的大学者李光地,当初施琅能够受到重用,还与李光地的大力推荐有关。而奇怪的是,这个一再强调要平定台湾的李光地先生,在平定台湾之后却提出要放弃台湾。柏杨先生在论述到这段历史时说了一句俏皮的话:“天老爷保佑玄烨大帝拒绝采纳他的意见”!
统一台湾两百年后,光绪十一年(公元1885年),清政府将本来属福建省管辖的台湾升格为省,刘铭传被任命为台湾第一任巡抚(省长)。刘铭传在台湾大力发展建设,在他任巡抚的几年间,台湾取得了跨越式的进步。连横先生著《台湾通史》时,曾说,台湾历史三百年来,能够建长策,对未来有深远影响的人物,只有两个人:陈永华、刘铭传。
1894年,中日甲午战争爆发,中国全面溃败,于次年与日本签订《马关条约》,将台湾割让给日本。消息传出,举国震惊。台湾人更是群情激愤,再三要求中央政府,不要把他们扔给敌人。而中央政府竟发出一通议论说,京城是根本,台湾是枝叶,不能为枝叶而伤根本。最终还是放弃了台湾。
尽管台湾失去了祖国大陆的支持,但是台湾人还是勇敢地站了起来。民族英雄徐骧喊出这样的口号:“宁人人战死而失台,决不愿拱手而让台”!
日本军队从台湾北部登陆,准备接管台湾,但是他们很快就遭到了台湾人民的英勇抵抗。日本不断增兵,逐步向南推进。武器落后的台湾义军不得不逐步南撤,最终,从台北一直打到台南,退无可退,台湾最终沦为日本的殖民地。但是日本为占领台湾也付出了巨大的代价。台湾四面环海,地域狭小,缺乏回旋的余地,使台湾义军无法长期坚持斗争。但是,台湾人用他们的鲜血证明了台湾人是爱国的,他们为了当中国人而前赴后继英勇牺牲。两相比较,中国大陆能不感到脸红吗?台湾地小人少,尚且坚持抗争,重创了日军,而人口、地域都百倍于台湾的中国大陆,竟然向日本妥协!如果所有的中国人,都像台湾人那样,宁愿人人战死,决不妥协退让,试问日本能奈中国何?
又五十年之后,1945年,日本成为了中国的手下败将,台湾在离开祖国五十年之后,终于又回归了祖国大家庭。台湾全岛沸腾,没日没夜地庆祝狂欢,这再次证明:台湾人多么爱国,他们多么想做中国人!可是中国又是如何对待台湾人的呢?被日本人欺压了五十年的台湾人,渴望着当家作主,而中国政府竟说,台湾人被日本人“奴化”了,不能自治。中国政府从大陆派了大批官员赴台,而可恨的是,这些中国官员不但没有体谅台湾人五十年的痛苦,反而在台湾人头上拉屎。一向自尊心极强不甘忍受任何侮辱的台湾人,于1947年发动了起义,反抗国民党在台湾的统治。起义虽然被镇压下去,但是从此之后,台湾人与大陆人的心灵之间,有了一道比台湾海峡更深的坎。在台湾起义时,台湾人也做出了偏激过火的行为,他们见大陆人就杀。至此,台湾人的独立意识开始抬头。他们本来以为,日本是外国人,欺负他们还说得通,而中国是自己人,为什么也欺负他们呢?思前想后,什么人都靠不住,只能靠自己,要想真正当家作主,真正民主自由,台湾人只能建立属于台湾人自己的国家。
从此“*”成为一股潮流,几十年来愈演愈烈,至今日,据台湾民意调查,认为台湾应该独立的人已经比认为两岸应该统一的人更多了。
许多人出于一片盲目的爱国心,一听说台湾人要独立就拍案而起,怒叱台湾人数典忘祖,实际上这种看起来很爱国的人才真正是忘记历史,他们忘记了台湾人曾经所受过的无尽的委屈。
打个比方说,台湾就像一个痴情的女子,不管丈夫怎么虐待她,甚至为了还债把她卖给别人,她都无怨无悔地忠于丈夫。但是,终于有一天,她被激怒了,她彻底绝望了,她终于怒喝一声:我只属于我自己!从此她离家出走,再也不回丈夫身边了。试问,我们该谴责那个丈夫还是谴责她?
现在中国一再说,我们要表现我们的诚意,只要和平统一有希望,决不放弃努力,我们要寄希望于台湾人民。可能中国也感觉到了中国大陆曾经对台湾所造成的伤害太大了,心里实在过意不去。中国大陆就像是那个丈夫一样,虽然现在翻然悔悟了,想要把老婆接回家好好呵护好好补偿,但是现在老婆不相信你了,至少,她总要发点脾气,把这一百多年的怨气发泄发泄。那么,做丈夫的就暂且忍耐一下吧,等老婆把脾气发完了,也许她会回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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