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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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时至年末,克臧亲自巡视台湾各地,安抚各族居民。台湾人在陈永华先生治理之下,安居乐业十几年,受陈先生之恩惠甚深,现在陈先生逝世,克臧身为监国世子,又是陈家女婿,亲往各地安抚,台湾民心稳定,都为台湾有这样优秀的继承人而感到高兴。
我随克臧巡视各地,大家知道我是陈永华的弟子,都对我期许有加。
台湾从南至北,凡有居民处,必知陈永华,凡有人家处,必悬陈永华先生画像,焚香祭拜。
我心下暗想,若我死之后,也有这么多人怀念我,真死而无憾矣!
回到世子府,已经是除夕了。克臧稍事休息之后,又带依依到王府见父王,汇报工作,陪父王过年。
我留守在世子府。我们出外这些天,积压了一大堆文件尚未处理。我到书房,看看这堆积如山的文件,突然有种厌倦的感觉。
我半坐半躺在椅子里,静静地沉思着什么……
轻轻响起了敲门声,我稍微坐正身子,说:“进来。”
阿娇开门进来,帮我送来茶点。
我问她说:“年夜饭准备好了吗?”
她说:“准备好了。不知道世子什么时候回来?要等他和夫人回来之后才能开饭。”
我说:“他们要陪王爷吃过团圆饭才会回来。”
阿娇站在一边,我端起茶杯,喝了口茶,看看她在边上站着,我说:“你去玩吧,我这里不需要什么,等世子回来再来叫我。”
她说:“我在这陪你一会儿。”
我说:“阿娇……”
我该说些什么呢?
她说:“先生,过完年你还会去大陆吗?”
我说:“要去的,不过还没定下日子,要看这里的情况。你怎么叫我先生?你以前不是叫我阿悔哥哥吗?”
她说:“连世子都称你先生,我哪敢造次?”
我笑笑说:“他那是政治需要,你明白吗?这话我们私底下说说,你可别告诉世子啊。”
她说:“哦。”
我说:“那你还是叫我阿悔哥哥,知道吗?”
她说:“是。阿悔哥哥,那个婵娟姑娘,是你未婚妻吗?”
我想想说:“我也不知道她算是我什么人。”
她说:“那,那个明明呢?”
我说:“明明?这个明明,你要是不提,我都差点忘了她也在世子府呢……”
她说:“是呀。她知道你也在这里,她一直想要见你,可是你来了三个月了都没去看她。”
我说:“她说她要见我吗?”
她说:“嗯。”
我说:“她在哪呢?要不,麻烦你带个路,我们现在就去看看她。”
她说:“现在?”
我说:“想到了就赶快做,不然明天我又忘了。现在事情太多了,脑子有点不够用。”
她说:“好吧。”
我就随阿娇到世子府的后园去。她说世子在后园专门建了一幢小楼,明明自从来了之后,就一直在小楼里,从未离开半步。
到了楼外,我说:“阿娇,你先帮我进去说一声,问一下我现在可不可以进去。”
阿娇进去了好一会,才出来说:“请进吧。”
我说:“干吗这么久?”
她说:“她要梳头……”
我说:“梳头?哦。”
阿娇引我进去,我们直接上楼,她说明明在楼上等着我们。
我们到楼上小客厅,明明从屏风后闪出来。一年多不见,她显得清瘦了一些。
我们对视了一会儿,好像有点不认识了。
她终于先开口了,她说:“阿哥,你终于来了。”
我说:“事情太忙了……”
她说:“没关系没关系,只要你来就好了。阿哥请坐。”
阿娇说:“阿悔哥哥,我到楼下等你,你们慢慢聊。”
我未置可否,她已经下楼了。
明明很“礼貌”地微笑着,过来拉我说:“阿哥,请坐呀。”
我坐下,她又说:“阿哥,请用茶。”
我有点茫然地点点头。
她说:“阿哥,你来了这么久了,怎么没有来看我呢?你忘了明明了吗?”
我说:“明明,你变了。”
她说:“是变好还是变坏?”
我笑笑,说:“那要问你自己。”
她说:“阿哥,我在这里一年多,你送给我的那部《史记》我都读了两遍了,依依又给了我很多书,我都读了。真的,阿哥,我每天都读书,我也练书法,我的书法现在进步很多了,我拿给你看……”
我说:“明明……”
她说:“你等一下,我拿给你。”
她闪到屏风后,一会之后捧了几幅字出来,展开给我看:“阿哥你看,我写得比以前好吧?”
我接过字幅,一看她写的竟是诸葛亮的《出师表》。我说:“《出师表》你背得出吗?”
她说:“我背给你听。‘先帝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今天下三分,益州疲弊,此诚危急存亡之秋也。然侍卫之臣不懈于内,忠志之士忘身于外者,盖追先帝之殊遇,欲报之于陛下也’……”
我说:“不用全部背给我听,背这一段:‘臣本布衣,躬耕于南阳’……”
她接着背下去:“‘苟全性命于乱世,不求闻达于诸侯。先帝不以臣卑鄙,猥自枉屈,三顾臣于草庐之中,咨臣以当世之事,由是感激,遂许先帝以驱驰。后值倾覆,受任于败军之际,奉命于危难之间,尔来二十有一年矣。先帝知臣谨慎,故临崩寄臣以大事也。受命以来,夙夜忧叹,恐托付不效,以伤先帝之明,故五月渡泸,深入不毛。今南方已定,兵甲已足,当奖率三军,北定中原,庶竭驽钝,攘除奸凶,兴复汉室,还于旧都。此臣所以报先帝而忠陛下之职分也’。”
我说:“好了,不错。《出师表》你背得很熟,不知道你是不是真的理解了诸葛亮的一片忠义?”
她说:“我理解了。不仅仅是诸葛亮,还有阿哥你……你也像诸葛亮一样,立志于革命,‘兴复汉室,还于旧都’!”
我说:“你以前不是说,你一个小女子,不懂什么革命,也不想懂这些国家大事?”
她说:“我以前不懂事,阿哥你何必还取笑我呢?”
我说:“现在懂事了吗?”
她说:“我不敢说。但是,我……我……”
我说:“什么?”
她说:“我在这里,依依很关照我。虽然,我刚来的时候,依依理都不理我,她说我差点杀了你,她永远不能原谅我。但是后来,她还是宽恕了我,她教我读书,教我书法,教我很多道理……”
我点点头:“那就好。”
我继续翻看她的书法,另一幅是岳飞的《满江红》。我说:“你还喜欢这首词?”
她说:“岳飞是立志驱逐鞑虏,阿哥你也是。阿哥,你看我写得好不好?”
我说:“好。”
她说:“请阿哥多指教。”
我说:“不错了,女孩子把书法写到这个程度,可以了。”
她说:“你这么说就是还不行嘛。”
我说:“你确实好像变聪明了。不过,如果不是要做书法家,书法写成这样可以了,拿得出手了。”
她说:“请阿哥指点指点还有哪方面比较欠缺?”
我说:“秀则有余,力则不足。写写‘红豆生南国’比较合适,写《满江红》就不太谐调了。”
她笑了,说:“阿哥,你再看。”
我翻到下一幅,大吃一惊,竟然就是王维的《相思》:
红豆生南国
春来发几枝
愿君多采撷
此物最相思
她说:“这说明我们还是‘心有灵犀一点通’。”
我说:“考一考你,这句诗是谁写的?”
她说:“李商隐。‘昨夜星辰昨夜风,画堂西畔桂堂东。身无彩凤**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我说:“你真的进步了。看来我这个老师确实太失败了,没有把你教好,而依依才是好师傅。”
她说:“不是你教得不好,是我以前太任性了。阿哥,你……还记不记得……”
我说:“记得什么?”
她说:“那时候,你跟我说,叫我没有想清楚就先不要说话,等我想清楚了再跟你说。现在,我……我想清楚了……”
我连忙深呼吸……
她说:“阿哥你相信我,我真的想清楚了。”
我说:“我没说不相信……”
她说:“那……”
我说:“明明,有些事已经不是当初那个样子了。婵娟还在大陆等我呢。”
她说:“婵娟?你跟她在一起了?”
我说:“是的。”
她愣了片刻,说:“没有关系,阿哥,我知道我曾经很错误,我也不敢跟婵娟争什么,将来你封了王,她是正妃,我做侧妃……”
我说:“明明,你没听明白我的意思。我是说,有些事已经不是当初那个样子了……”
她默然,悄悄地眼眶湿了:“阿哥,我知道我错了,还不行吗?”
我说:“明明,……如果,当初你答应了我,那么我一定会‘从一而终’,就算将来封了王,我也不需要三妻四妾,你就是唯一的王妃。但是你没有答应……现在,我已经有婵娟了,我也会对她‘从一而终’,决不能做任何对不起她的事。这一点你明白吗?”
她说:“哪怕将来我在你的王府里做一个丫环也可以,我不敢要求任何名位……”
我说:“我做了王,你还是做郡主。你是我的义妹,将来我会当亲妹妹一样把你嫁出去。”
她说:“我不要,我不要。阿哥,当初你叫我想清楚了再跟你说,我现在想清楚了呀,怎么你变了呢?你男子汉大丈夫不能说话不算数啊?”
我说:“明明,我当初先把机会给了你,你没有要,难道你要叫我一直等着你吗?恕我直言,我没有义务等你。我的王妃不是非你不可……”
她说:“阿哥,你不喜欢我了?……”
我说:“明明,看来你的进步还是有限。现在不是我喜欢不喜欢的问题,而是我已经有婵娟了,你懂吗?好比说,如果你当初答应了,我们在一起了,而我却又去要其他女人,你心里怎么想?你会开心吗?将心比心,我也决不能让婵娟不开心。不管喜欢还是不喜欢,人生在世,良心最重要!如果我现在再接受你,对婵娟来说,太不公平,太没良心了,所以,就算我喜欢你,哪怕再喜欢,我也只能‘发乎于情,止乎于礼’!”
她说:“那我……我什么希望都没有了……什么盼头都没有了……”
我说:“别这么说,你还是我义妹……”
她泪水啪啪地掉下来,突然一伸手将桌上的书法拂落在地:“我一直盼着你来找我,我一直盼着你来接我回去,我还想,我以后一定要好好爱你,我知道我以前太错误了,我一直想要弥补的,我一直想弥补的……”
我心里也酸酸的,但是我已无能为力……
她趴在桌上哭泣着,我轻轻拍拍她的肩。
她抬头说:“阿哥,你是不是因为我以前和郑公子的事而不能原谅我?”
我摇摇头。
她说:“其实我和他没有什么的。阿哥,你相信我,我和他没有……我,我还是完整的……”
我说:“明明,我没有怀疑你这个。”
她说:“那你为什么就不能再给我一次机会呢?不是说‘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吗?”
我说:“我不知道我怎么说才能让你明白。我只能说,做人要将心比心,要设身处地为别人想一想。如果当初你跟了我,我一定会一心一意爱护你一辈子。而现在,既然我已经有别人了,我也会一心一意爱护她一辈子。两个人在一起,不仅仅是一个情字……可能你们女人不懂这些。除了情字,还有其他许多东西,包括互相的理解、欣赏、感激,包括志同道合、共同奋斗,更包括彼此的承诺与责任……”
她说:“我盼了你这么久,就盼来这个结果吗?”
我说:“我只能这样了。对不起。”
她哭着甩手掸掉了桌上的茶杯,茶杯飞到地板上,发出一声清脆的破碎的声音……
楼梯上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阿娇跑了上来:“阿悔哥哥……”
我说:“阿娇,你帮我陪陪明明,我还有事,我先走了。”
明明说:“阿哥……”
我匆匆站起,快步下楼。
等克臧和依依回府,世子府的年夜饭才开始。克臧、依依在大厅与大家聚餐。
依依的肚子已经比较明显了,她说,已经六个月了,到明年阳春三月,小克臧就将诞生。
克臧问我什么时候结婚生子?我说,快了吧,快了。
新年钟声敲响,我二十七岁了。
岁月匆匆,我已不再年少了……
大年初一,一大早,克臧率文武百官向郑王爷拜年,又代郑王爷向大明皇帝的宝座拜年。
自国姓爷时候起,就一直遥拜大明皇帝。那时候,永历皇帝远在广西、云南,后来又逃亡缅甸,而郑家军在福建,遥受朝廷领导,接受永历皇帝赐封的“延平郡王”称号,到台湾后,得知永历皇帝殉国的消息,国姓爷认为路途遥远,消息可能不确,暂不为皇帝发丧,继续沿用永历的年号。不久国姓爷也归天,永历的年号却一直沿用至今,到今年,已是永历三十五年,而永历皇帝据说早在永历十六年就已死于缅甸。
郑王爷在王府大宴群臣,彻夜狂欢,还跟大家说,准备在元宵节时全台欢庆,命民间准备焰火、花灯,到正月十五夜,要让全台湾成为一片欢乐之海。
克臧闷闷不乐。
回到世子府,克臧立即亲自写了一份上书,呈送给郑王爷。书中有云:
“偏僻海外,地窄民穷。屡年征战,几不聊生。兹屡报清朝整备战舰,意将东征,人心汹涌。何必以数夕之欢,而费民间一月之食?伏乞崇俭,以培元气,以永国祚。”
郑王爷嘉之,准。
一心要“永国祚”的监国世子郑克臧,实在想不到,这一封上书竟成绝响……
有太多的事情,我们想不到。
有太多的意外,构成了历史的波澜起伏。
就在几天之后,克臧一大早向王爷请安,王爷还有说有笑。而克臧回到世子府,刚过不久,王府来人急报:王爷病危!
我们所有人都大惊失色。
如果王爷一死,世子将失去一个有力的支持。诸多老将在王爷在世时决不敢放肆,而一旦王爷没有了,则事情就难说了。
我们已经准备好了徐夺兵权的措施,已经在全台湾的民众中间为克臧树立起了一定的威信。然而现在,我们的举措还没有来得及展开,王爷却突然病危……
克臧马上就要去王府。
我悄悄说:“且慢。万一有诈……”
克臧说:“有诈也不能不去。”
我说:“去是一定要去。让我带护卫随行。”
我马上叫卫士长,命他选十名身手好的卫士,随我们一起去王府。
依依听说王爷病危,跑过来要跟克臧一起去探视。我说:“你先不要去,你在家守着,没有我亲自回来通知,哪也不要去,知道吗?”
我们马上赶到王府,直入郑王爷的寝殿,卫士们留在殿外。
郑克塽和其他几个小弟弟正在王爷床前,冯锡范和医生都在。
我们进去时,王爷躺着一动不动,跟睡着了一样。
克臧叫了几声:“父王,父王……”
克塽说:“父王突然昏倒,医生说是中风,随时就会……”
克臧转头问医生:“到底怎么样?”
医生说:“我已经尽力了。”
克臧跪倒在床前,眼泪哗哗流下来,不住地呼唤着父王……
郑王爷缓缓睁开眼……
我们马上全部围上去。
王爷环视床前,缓缓说:“克臧……”
克臧说:“孩儿在此。”
王爷说:“国家……交给你了……”
克臧说:“父王多多保重!”
王爷看看我,看看冯锡范,用手指了指克臧:“两位先生,请善辅之!”
我跪下说:“请王爷多保重,安心休养。”
冯锡范说:“王爷偶有小疾,不必多虑。”
王爷拉着克臧的手,又拉克塽的手,把他们兄弟俩的手合在一起:“兄弟同心,其利断金……国家艰难,更要同舟共济!”
兄弟俩拼命点头……
王爷说:“若清朝攻台,能战而胜之最好,若不幸失败,北可至日本,南可至吕宋,卧薪尝胆以图再起,万万不能投降!切记……”
兄弟俩拼命点头……
王爷说:“记住反清……恢复中国,台湾不可独立……勿忘我们都是中国人……”
言至此,王爷的手突然滑落……
克臧兄弟大呼:“父王!!!”
医生上前一看,宣布:“王爷薨矣!”
一代风云人物,延平郡王郑经,寿终正寝。享年三十九岁。
是历史的巧合还是宿命?两代延平郡王——郑成功、郑经,都死于三十九岁。
郑家兄弟哭声一片。
冯锡范说:“诸位公子请节哀顺变。可传礼官办理丧事。”
我说:“且慢。冯先生,国不可一日无君,自古都是太子先即位,再为先帝发丧。请世子先正位,然后发丧。”
冯锡范说:“此郑氏家事,可迅速报告国太与诸叔,商议储君之事。”
我说:“也好。世子,请节哀,当以国家大事为重!”
冯锡范说:“我即刻去报告国太,同时传礼官准备办理丧事。”
克臧还在失去父亲的悲痛之中难以自拔,自顾伏床痛哭……
我拉了拉他的袖子,他转头看看我,我冲他使个眼色,把他拉起来,扶着他去“上厕所”。
走到寝殿外,我说:“世子,现在王爷突然离去,形势大大不妙。王府卫队都在冯锡范和克塽的掌握之中,我要马上回世子府调卫士前来,同时,立即写密信通知陈梦玮、陈梦球、陈绳武,陈梦玮现在就在城中,可命他迅速前来‘奔丧’,陈梦球、陈绳武还在城外,也可通知他们迅速入城。”
克臧说:“我现在心里很乱,就全拜托先生了。”
我说:“我现在马上回去,世子且在此稍待,我马上回来。”
克臧说:“先生要快……”
我说:“我知道。”
我交待卫士长保护好世子,我回去调兵,马上就来。
我快马驰回世子府,一进门,就传令所有卫士紧急集合。
我飞跑进去,依依和阿娇在大厅里焦急地等着消息,见我过来,马上迎了上来。
我说:“王爷已薨逝……你们先不要慌张。依依,你先在府里待着,哪儿都不要去,一有新情况我会马上与你联系。阿娇,你跟我来。”
我带着阿娇快步到书房,我说:“磨墨。”
阿娇赶快磨墨。
我拿出了监国世子的大印,先在三张信纸上盖上印。
阿娇说:“可以了。”
我马上挥笔写信给陈家三兄弟,三言两语,通知他们迅速带兵入城。
我马上封好信,交给阿娇:“你马上把信送到陈梦玮将军那里,要交给他本人。另外两封,请梦玮将军再派人送出。”
阿娇接过信,说:“我知道了。”
我说:“赶快去,要小心。”
她说:“是。阿悔哥哥,你也要小心哪……”
我说:“你放心,很快就没事了。你快去吧。”
阿娇迅速出了世子府。
卫士集合完毕。我命留一小队留守世子府,保护夫人,其他人全部跟我来。
快马加鞭,我带着一大队卫士疾驰至王府。
王府卫士挡住了我们。
我说:“这是世子的卫士。”
他们说:“这里不是世子府。”
我说:“王爷已薨,世子就是新王爷了,我们来保护新王,你敢阻拦?”
他们说:“我们没有接到新的命令,除非世子亲自来下令,否则不能放行。”
我说:“好,我请世子亲自来下令。”
我让卫队在门外待命,我一人快步入内。
匆匆跑到王爷寝殿。卫士长迎上来说:“吴参军,国太传世子到后殿去了。”
我大惊:“什么?!你们怎么还在这里?为什么不跟着世子?”
卫士长说:“冯锡范不让我们到后殿。”
我说:“跟我来。”
我们跑步到后殿,殿外一大队王府卫士马上迎上来挡住我们。
我说:“世子呢?”
他们说:“在里面。”
我说:“我们要进去见世子。”
他们说:“对不起,吴参军,国太正在与世子商议机密,任何人不得打扰。”
我说:“我有紧急军情要禀报世子。”
他们说:“我们负责守卫,没有命令不能放任何人进去。”
我说:“你混账!”
我踏上两步,卫士们也跟着我踏上两步。
王府卫队马上咣咣咣地刀剑出鞘,我带来的卫士也通通拔剑。
王府卫士说:“吴参军,请不要为难我们。”
我回头说:“兄弟们不要冲动。”
大家又咣咣咣地还剑入鞘。
我说:“我有关于清朝攻台的紧急军情,要立即报告世子,要是误了国家大事,你们谁也负不起责任。”
王府卫士说:“吴参军,那么你只能一个人进去,其他人都不得入内。”
我说:“好。各位兄弟,你们在这里等着。”
我看看卫士长,走上前跟他附耳说:“你到大门口去通知兄弟们,如果我们里面打起来了,叫所有兄弟立即冲进来,拼死保护世子!”
卫士长点点头:“吴参军,我知道了。”
王府卫士为我让开一条道,我大步拾阶而上,直奔入殿内。
殿内,国太正坐在椅子上,世子、克塽、冯锡范,还有郑王爷的四个弟弟:郑聪、郑明、郑智、郑柔,都在下面站着,世子被他们围在中间,另有几十个王府卫士,全副武装地围在大殿四周。
我冲了进去。
冯锡范大声说:“吴参军,谁让你进来的?”
我一边走近世子一边说:“我有紧急军情禀报世子。”
郑克塽说:“我们正在商议机密。你擅自闯入,可知是死罪吗?”
我说:“二公子,你虽是王府的公子,但是你在国家是什么职务?你不是国家大臣,为什么也在这里参与什么机密?世子监国已有多年,我是世子辅佐,什么国家机密我不能参与,倒要你来参与?”
郑克塽说:“我们商议的是郑氏家事……”
我指指冯锡范:“他姓郑吗?”
国太发话了:“吴参军,你不要太放肆。”
我说:“国太,王爷薨逝,国家不幸,为国家计,为郑氏计,国不可一日无君,家不可一日无主,请世子立即正位,以安全台人心!”
国太说:“这些事恐怕由不得你吴参军来多嘴。王位继承是我郑氏家事……”
我说:“储君乃是国本,王位继承是国家大事,我受王爷重托,不敢推卸责任。”
冯锡范说:“吴参军,你这么急着要世子即位,难道你急着要做新朝权贵吗?”
我说:“冯先生,王爷薨逝,世子即位,这是理所当然。难道冯先生还有什么异议吗?”
冯锡范说:“自古以来,立嗣之事,立嫡不立长,克臧并非王爷嫡子,恐怕不能正位……”
我说:“冯锡范,王爷刚刚去世,你就说这种不要脸的话!王爷手指着世子跟我们说:‘两位先生,请善辅之’!言犹在耳,难道你这么快就忘了吗?”

郑聪说:“吴参军,王位继承关系重大,岂可草率?克臧的身世颇有疑问,不可匆促正位。”
克臧说:“我郑克臧生于郑家,长于郑家,吃郑家饭喝郑家水长大……各位叔叔,为何对我横加污蔑?”
郑聪说:“并非我不认你这侄儿,只是你身世不明,我身为郑家人要为郑家血脉的纯粹负责。”
我说:“不要信口开河。这不仅仅关系世子的清白,更关系王爷的声誉。你有什么证据,请拿出来,若是没有什么证据而胡说八道,恐怕就太不应该了吧!”
郑聪说:“当初,乳媪李氏生下克臧,说是王爷的骨肉,但是,据说李氏入郑家时已非处女,谁能保证克臧一定是郑家骨肉?”
冯锡范说:“没错。当初国姓爷听说乳媪生子,怒不可遏,命人持剑杀李氏与小孩,不料国姓爷突然逝世,此事才不了了之,这李氏的小孩就活了下来,就是现在的郑克臧。若克臧的身世不值得怀疑,国姓爷为何如此大动肝火?如果这真是国姓爷的长孙,国姓爷高兴还来不及,为何要派人持剑去杀掉小孩?”
我说:“你们说的这些,通通都只是传闻与猜测,有什么证据?到底有什么证据?有证据就拿出来,拿不出证据那就是污蔑!你们这样说,既是污蔑世子,更是污蔑王爷!难道王爷就这么糊涂,连是不是自己儿子都不知道吗?你们这样给王爷戴绿帽子,请问你们是何居心!”
郑聪说:“你看看克臧和克塽,克塽温文尔雅,克臧却性格刚烈,根本不像亲兄弟……”
我说:“你屁话!岂不闻‘龙生九子,个个不同’?要是王爷的儿子都像克塽,那才是王爷的不幸。”
郑聪说:“反正,我们作为郑家的人,一定要保证王位在绝对可靠的郑家人手里。这件事,你姓吴的不要多管。”
我说:“我受王爷厚恩,王爷托付我辅佐世子,我岂能不管?我还是那句话,有证据的话,请拿出来,若是没有证据,世子就是王位的合法继承人,应当立即正位。”
国太说:“吴参军,你先退下吧,这事我们要好好商议。”
我说:“国太,你万不可听信谗言哪。克臧、克塽都是你的亲孙儿,手心手背都是肉,血浓于水,打断骨头连着筋……”
国太说:“不要说了,我头昏得很……”
郑克塽上前说:“奶奶,我扶您先回去休息吧,这里的事,各位叔叔自会处理的。”
国太点点头,克塽扶着她走下了座位。
我说:“国太,且留步。”
郑克塽说:“奶奶身体欠安,要回去休息。”
我说:“国太,郑家基业是国姓爷开创,我们万不可让奸人毁了郑家……”
郑克塽说:“我们都姓郑,难道我们会毁了郑家吗?你姓吴的这么关心郑家的事,我倒要问问你是何居心?”
我说:“王爷临终的托付,你也在场,王爷刚刚去世,你就违背王爷的嘱托,难道这是孝子的所作所为吗?”
冯锡范说:“二公子休与他多言,快扶国太回去休息。”
郑克塽扶着国太走出去。
我说:“国太,国太你不能走啊。”
冯锡范说:“二公子,照顾好国太,这里我们自会处理。”
郑克塽扶着国太走了。
郑聪说:“好了,我看这事也没什么好再商议的,克臧并非郑家骨肉,当然不能继位。”
克臧说:“叔叔不喜欢我,不想看到我做延平王,可以直说,你们谁要做王爷我让给你们就是了,为什么要污蔑我不是郑家人呢?”
冯锡范说:“此事无须再议,克塽是王爷嫡子,当继大位。各位郑家叔叔意下如何?”
聪、明、智、柔齐声称是。
我说:“你们是国姓爷的儿子,怎么糊涂到这个程度?你们对得起国姓爷吗?”
冯锡范说:“蔡添何在?”
卫士头领蔡添从队列中站出来说:“属下在。”
冯锡范说:“养兵千日,用兵一时……”
蔡添站在那不知所云……
冯锡范看看他,看看克臧,以眼神示之。
蔡添明白了,立即拔剑。
我挡在克臧身前:“大胆匹夫!……”
蔡添持剑过来,克臧怒喝:“蔡添,汝安敢弑主?!”
蔡添有些犹豫。我抢上一步,一脚就把蔡添踢飞出去。
冯锡范往旁边一闪,大喊说:“奸人行凶,就地正法。”
卫士们当当当地刀剑全部亮出来,一下子全围上来。
我和克臧马上背对背,抽衣带剑在手……
冯锡范大喝一声:“杀!”
十五
几十名卫士扑上来,几十把刀剑一齐砍过来。
当当当当……
我喊:“世子,往外冲。”
我们朝外面冲,砍开一条血路,冲到殿外。
外面早也打成一片了,我护卫着克臧往外冲杀。后面,冯锡范带着卫士追上来,我们再次陷入包围之中。
我们的卫士寡不敌众,一会工夫全成刀下之鬼。我和克臧拼命冲杀,我让克臧在前面往外突,我在后面挡住冯锡范。
我们冲开血路,往外飞奔。
冯锡范带着大批卫士紧追不舍。
冲到前殿,世子府的卫士长迎面跑过来,一身血污……
他喊着:“世子,吴参军……”
我说:“兄弟们呢?”
他说:“都战死了。”
冯锡范已经追上来了,前面又有一大批王府卫士冲过来。
我说:“你保护世子往外冲,我断后。”
他们两个往前冲,我挡住追兵。
追兵往前挤,前面往后来,我们三个人又被冲击包围到一处。
卫士长边打边说:“冲不出呀……”
我说:“杀呀!来一个杀一个!”
王府卫士越来越多,我们的剑早已沾满了鲜血……
当初依依给我这把剑的时候,曾说,希望我用这把剑去杀满清的皇帝,而今天,这把剑上,竟然沾满了我们汉人同胞的血……
冯锡范指挥着卫士们:“分割包围,逐个击杀。”
我和卫士长拼命保护着克臧,但是对方人太多了,而且王府卫士也个个好身手,我们三个人被冲散,分割在三个包围圈。
我看到冯锡范在那指手划脚,我奋力朝他冲过去,“擒贼先擒王”。
冯锡范见我突然杀过来,连忙挥剑抵挡,我杀得眼红,不顾一切没命地进攻,冯锡范马上手忙脚乱。
那边传来克臧的叫声……
我心里一乱,撤剑撇开冯锡范,往克臧那边靠过去。
冯锡范大叫:“挡住他,挡住他!”
卫士们呼啦一下把我围住。
克臧又一声叫……
我喊:“世子,坚持住!”
我猛得纵身跃起,踩过卫士们的头顶,拼命要救克臧。
卫士长也拼命要护卫世子,可是他自己却先倒在王府卫士的剑下。
我终于冲到克臧身边,克臧满身是血,仍挥剑奋战。他看到我,喊着说:“你快走吧,逃得一个是一个。”
我说:“我走有什么用?你才是台湾王!”
他说:“救依依……带她走……”
我说:“别说了,杀……”
我们奋力要往外冲,可是我们冲上去,又被挡回来,冲过去,又退回来……
克臧说:“你快走呀,带依依走,还有我的孩子……”
我说:“没有了你,什么都完了……”
他说:“不要全部灭亡。你才高于我,你领导革命吧!快走,快走……”
克臧话未说完,刀剑已砍到他的身上。
我听到克臧的呼喊……
我听到冯锡范哈哈大笑。
我喊着:“世子,世子……”
没有回答了。
完了……
台湾完了。
革命完了。
驱逐鞑虏,恢复中华一百年也不可能了。
民族英雄郑成功的孙子辈中唯一可当大任的一个,被“自己人”杀了……
台湾历史因之改写。
中国历史因之而走上另一条道路。
我仍在挥着剑,我茫然地拼杀着,我的奋斗已经失去了意义……
我看到了冯锡范。我要宰了他。
我的剑术已经完全变形,发挥到了一个我自己都不知道的境界……
我直取冯锡范。
冯锡范喊着:“挡住挡住……”
我越来越逼近他,我的剑几乎要刺到他了。
他连连后退,最后撒腿跑了。
我喊着:“奸贼……王爷在天之灵不会饶了你……”
冯锡范逃跑了。
卫士们没有了领头的,渐渐地都闪到边上,不再与我死拼。
我喘着气,我的剑还是往前刺的姿势。
地上横七竖八躺着许多卫士的尸体,他们本来都是革命战士,今天却为什么死在我们的剑下?
我跑到克臧身边,克臧躺在地上,无力地望着我……
“世子……”
“走……”他低低地发出一个声音,“走……依依……”
“世子,台湾不能没有你啊……”
但是,我的呼唤已经留不住克臧了。
他永远闭上了眼睛。
我喊着:“世子!世子!世子!……”
不会再回答了,永远不会再回答了……
我仰天大叫:“啊————————————”
卫士们看着我,谁也没有动。
也许,在他们的心里,也并想要杀克臧,但是他们只是人家手里的工具。
我看看四周,我的手臂上在流着血。我这才感觉到有点痛,我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受的伤……
我最后再看了看克臧,然后我紧了紧手里的剑,一步一步地往外走。
卫士们往后退着,没有人上来挡我。
我突然一跃而起,从卫士们头顶上掠过,飞步往王府外跑。
卫士们这时才反应过来,都追了上来,但是我感觉得到,他们没有拼命追我。
我冲出王府,一口气跑回世子府。
远远的,我就看到世子府门外的卫士变多了,我知道,冯锡范早有安排,已经派他的属下来接管世子府了。
我回不去世子府了,可是依依还在里面呀。
我躲在附近一个角落,无力地坐倒在地上。
现在,我该怎么办?我该去哪里?
克臧已经死了,从此台湾在奸臣的手里,革命旗帜已经变色,革命已经失败了……
我辜负了陈先生,我辜负了郑王爷,我辜负了台湾人民的期望!
现在,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吗?
为什么死的是克臧呢?为什么不是我呢?
黄道人说我二十七岁大难,怎么我没有死,克臧却死了?
克臧的这次大难,难道是我带给他的吗?那么我更是该死了!我是把革命引向失败的千古罪人了!
克臧……
我现在还能做些什么呢?
克臧托付给我的,带依依走……
对,我要带依依走。
现在台湾能帮我的只有陈家兄弟了。我要去找陈家兄弟。
我勉强站起来,把衣带剑藏好,我要去找陈梦玮。
我转过一个街角,前面马蹄声响,我闪身在墙后,微微探头一看,是陈梦玮。
我冲出去:“梦玮兄!”
陈梦玮看到我,大吃一惊:“阿悔,你没死?”
他翻身下马,跑过来抱住我:“我刚到王府,他们说你和克臧都死了,我赶快过来救依依。你没死?”
我说:“我该死的没死,克臧不该死的却死了。”
他说:“现在说这些也无济于事了。活下一个是一个。”
我说:“世子府已经被冯锡范的人接管了……”
他拉我到那边墙角,回头对属下们说:“警戒!”
我说:“梦玮兄,如今反清革命已是必败无疑了。我也不能再留在台湾了,连天地会也没法待下去了,我现在所能做的,只能是完成克臧的遗愿,带依依离开台湾,保护她,还有他们的孩子。”
他说:“阿悔,事情还没到完全绝望的地步。依依有孕在身,如果生下的是男孩,那么我们就可以让这个男孩继承王位……”
我说:“他们已经让郑克塽继位了。”
他说:“所以我们现在要想办法救出依依,你把她带到大陆,好好保护,等她生下男孩之后,你发动天地会的力量,我在台湾响应,我们内外夹击,消灭郑克塽,夺回王位。”
我说:“天地会是延平王府领导下的组织,郑克塽做了延平王,他还能容我留在天地会吗?”
他说:“这些慢慢考虑。现在要紧的是带依依走。阿悔,赵氏孤儿的故事你一定知道,现在,你就要当程婴,将来郑氏复兴,就要靠你了。”
我说:“我惭愧,许多人对我寄予厚望,而如今我却辜负了所有人的期望……”
他说:“不必太自责,这不能怪你。诸葛亮都没能兴复汉室……”
我说:“如果依依生的是女孩呢?”
他说:“那就……什么都完了……就拜托你照顾她们孤儿寡母吧……你们不能回台湾了,不管去哪里,总之,就拜托你照顾她们吧。”
我说:“那我们赶快去找依依,就怕夜长梦多……”
他说:“好。你先把衣服换一换。”
他吩咐一个属下把衣服换给我,让我扮成他的卫士,混在他们队伍里。
我们赶到世子府,卫士挡在门口不让进。陈梦玮下了马,走上前去,不由分说就啪啪甩他两个耳光,大骂说:“狗东西,你不认识我吗?我来看我亲妹妹你敢拦我,不要命啦?”
卫士被他打得晕头转向。陈梦玮这个气势已先把他们镇住了,当下谁也不敢阻拦,陈梦玮回头朝我们一招手,我们径直进了世子府。
我们快步入内,看到世子府的侍从,抓住就问:“夫人呢?”
他们也说没看到,可能在里面。
我们一直往里走,直到里面内堂。
陈梦玮让卫士们全部在外面,把这个地方围起来,不许其他人过来。然后我们两个人过去推门而入。
惨烈的景象又出现在我眼前……
依依倒在血泊中,阿娇倒在她身旁,地上,是带着她们鲜血的剑……
“依依……”
我们同时惊呼起来。我们扑过去,陈梦玮一把住她,大哭起来。
为什么一再地挑战我的心理极限?我感觉我要崩溃……
我轻轻地喊着“依依”,泣不成声。
这个我爱了九年的女子,就这样永远离开我了吗?
一句话都来不及说,就这样走了吗?
我们哭了一阵,陈梦玮说:“傻妹妹,为何如此啊?”
旁边飘落的一张纸,上面写着:
“世子尚不保七尺之躯,况我孤儿寡母乎”?
我喃喃说:“依依,我们真的非要来生才能在一起吗?依依……”
陈梦玮说:“阿悔,事已至此,你赶快离开台湾吧。”
我说:“依依已死,我万念俱灰……死则死耳,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
他说:“我知道你对依依的感情……可是人死不能复生,既已如此,你唯有看开些吧。克臧、依依都死了,你不能再死了。”
我说:“最该死的是我呀!依依,我一生最爱的女人……”
我说不下去,我伏地痛哭……
陈梦玮拉我说:“阿悔,我快送你离开台湾吧,郑克塽、冯锡范是不会放过你的,你还是先保住自己再说……”
我捶着地面不停地喊着:“依依,依依,依依,依依,依依,依依,依依,依依,依依,依依,依依,依依,依依,依依,依依………………”
陈梦玮说:“阿悔,她是我亲妹妹,我难道不悲痛吗?可是你要为活着的人想一想……”
我抬起头,我看看依依,依依面色如生,但是她再也不会看我了。
陈梦玮说:“阿悔,死者已矣,要保住活着的人。”
我猛然一惊,我说:“我义妹还在府里呢。我怕……”
他说:“在哪?”
我说:“在后园。”
他说:“快……”
我马上冲出去,跑步都来不及,飞檐走壁直冲后园,到了小楼外,一纵身直扑到楼上。
“明明……”我撞门而入。
为什么?
今天是世界末日吗?
明明躺在血泊中……
我一下子软倒在地。
“明明,为什么你也这样?为什么……”
我简直没有勇气再站起来,我连爬带滚地扑到明明身边,我发现她是用一片破瓷片割断了手上的动脉,手腕上血仍在流。
我连忙掩住她手上的伤口,但是根本止不住血。
旁边一张纸上写着她的遗言:
“阿哥已逝,我无望矣”!
我感觉她的脉博似乎还有微弱的跳动,我抱住她,摇着她,喊着她:“明明,明明……”
明明微微睁开眼睛。
我说:“明明……”
她动了动嘴唇,很低很低的声音说:“阿哥,我死了吗?我看到你了。”
我说:“你没有死,我也没有死。”
她说:“你没有……”
我说:“你为什么要这样呢?为什么呀?克臧死了,依依死了,阿娇死了,为什么你也这样呢?为什么听信谣传呢?我没有死呀,你为什么不多等我一会?你等一等我呀……”
她眼泪哗哗地流下来:“阿哥……”
我说:“明明,你不要走,我带你回大陆,啊?我带你回去……”
她说:“阿哥,我反正……反正你也不要我了……”
我说:“明明,我对不起你,我没有照顾好你!”
她说:“阿哥,我好悔……我好悔……”
我抱紧她,我泪水已干,我只是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她说:“我和那个……郑公子,没有什么……我还是完整的……”
我说:“我相信我相信……”
她说:“如果我不死……你还愿意娶我吗?”
我说:“我愿意……”
她嘴角微微牵了一牵,她想要再说什么,可是声音低得我几乎听不见。
我把耳朵凑到她嘴边:“你要说什么?你要说什么?”
她颤抖的声音微微地说:“抱……抱紧我……”
我紧紧抱住她。
她呼吸渐渐微弱,终于,什么都听不见了。
我摇着她:“明明,明明……”
明明不会再睁开眼了。
我紧紧抱着她,抱得住她的身体,却抱不住她的灵魂仍被死神带走……
我被陈梦玮带回了陈家,我躺在那里,一动不动。什么都不吃,什么都不喝,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想……
我一动不动,我躺了不知道有多久,天色暗了又亮起,亮起了,又暗了……
不知道几天之后,陈梦玮把我拉了起来。
“阿悔,我帮你准备好了船,你马上就回大陆吧?”
我木然坐着,不知道他说什么。
陈梦玮叹了口气,又走了。
又不知道过了多久,陈梦玮又来了,还有两个不知道是什么人的女子,跟着他一起来了。
他又把我拉起来,我木然地坐着,眼睛盯着前面一个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
两个女的在我左右扶着我,一个端着碗,用勺子不知道舀着什么,一点一点地喂我。
我木然,我不知道她让吃什么,什么味道都没有……
我的嘴唇几乎是本能地在微微地翕动着,我只感觉有什么东西从我嘴里进入,慢慢地从食管流下去。
又不知道过了多久。
我的耳朵好像恢复了听觉,我的眼睛好像恢复了视觉,我看看我在陈家的房间里,我不知道我是怎么到这里来的,也不知道我在这里几天了。
我想要忘掉一切,可是一旦我感觉我的视觉、听觉有所恢复,我的记忆似乎也马上恢复了。
克臧、依依、阿娇、明明,总在我眼前晃来晃去……
陈梦玮派来的两个女子又来喂我吃东西,现在我可以稍微感觉到一点味道了。
她们一边喂着我,一边默默地流着眼泪。
有一天,我终于说话了,我说的第一句话是:“你们为什么哭?”
她们似乎为我突然说话吃了一惊,但是马上就反应过来了,连忙说:“吴少爷,你终于说话了!”
陈梦玮很快就闻讯来了,高兴地说:“阿悔,你觉得怎么样?好点没有?”
我说:“什么时候了?”
他说:“你整整十天没反应了……”
我说:“什么?”
他说:“十天了……”
我霍然站起,但是我身体太虚了,一下子又坐了下去。
他说:“阿悔,你别激动!”
我说:“完了……”
他说:“你别担心,郑克塽不敢到我陈家搜查的。”
我说:“天地会有消息吗?他们有没有派人去大陆?婵娟呢?”
他说:“你不要紧张,他们还没有派人去大陆,天地会还不知道这个事。他们这几天来一直忙着郑克塽即位典礼,王爷的丧事,还忙着争权争官……”
我说:“我要马上回大陆。”
他说:“你先别急,你身体太虚了……”
我说:“我只有婵娟了,我不能再让她也……”
他说:“我知道,你放心,船我准备好了,你先好好休息,多吃饭,等你身体恢复了,我马上送你回大陆。”
我说:“等不及了。我马上就走。”
他说:“不要急,你现在就走你是找死,你十天没吃饭了。”
我说:“吃饭,赶快吃饭……”
他说:“你先别急,你再住几天,等稍微好一点了,再走。啊?三天,好吧?再等三天。”
我说:“我怕等不及呀。”
他说:“你放心,台湾所有的船我都清楚,我一定让你走在他们前面。你相信我,我保证!”
我喃喃说:“吃饭,吃饭……”
三天之后,我又扮成陈梦玮的卫士,随他出了城。他一直亲自护送我到海边,送我上船。
我回头再望一望台湾的土地,我知道,也许这就是最后一眼了……
我和陈梦玮在船头上拥抱道别。
他说:“阿悔,你打算去哪里?”
我说:“我欲仿箕子,远走朝鲜。梦玮兄,你有什么打算呢?清军攻下台湾只是一个时间问题,将来你将如何自处呢?”
他说:“我是陈永华的儿子,决不能投降清朝。若是郑氏远走南洋,我也随之,若是郑氏投降清朝,我则隐入山林,誓死不仕满清。若中国一日不复,我就一日不回大陆……”
我说:“我到朝鲜,也将教育我的子孙后代,世世勿忘自己是中国人,将来中国恢复,我的后代还是要回到自己祖国!”
他说:“只是恐怕,我们有生之年,看不到恢复中华的一天了!”
我说:“但是我们的子孙会看到。历史会见证将来中华的复兴,历史也将记得每一个曾经为中华复兴而奋斗的人!”
他说:“阿悔,你是台湾的英雄,台湾人一定会永远记得你!”
我说:“台湾人不需要永远记得我,但是台湾人一定要永远记得两个人:郑成功、陈永华!更要永远记得:我们都是中国人!”
他说:“我相信,台湾人不会忘记……”
我说:“梦玮兄,我们就此分别吧。保重!”
他说:“保重!从此天各一方了……‘海上升明月,天涯共此时’,我们今生兄弟一场,来世再续前缘……”
我鼻子一酸,强忍着眼泪,用力点了点头:“再见!”
陈梦玮下了船。我站在船头与他挥手。
起锚了,船离了岸,缓缓往后退,前面的陆地一点一点一点地渐渐地远去……
台湾终于从我视线中消失。
永别了,台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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