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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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我们在大江两岸转了一圈,于六月底时回到了南京。
婵娟已经先我们一步到了。我与婵娟重逢,仔细看了她很久……
她说:“总舵主,看什么?”
我说:“你瘦了。”
她说:“瘦了不好看吗?”
我说:“好看,好看,恰到好处!”
白冰跟我说:“阿悔,陈先生给你的一年内找个老婆的任务,你还没有完成啊。可是时间已经过了。”
我说:“我无可奈何……”
他说:“上次叶公子给你一个,你其实就收下又有何妨?怕什么?”
我说:“我考虑不周啊。我应该收下,而且再跟他要一个,我带两个回来,分一个给你。”
他说:“我就算了吧。”
我说:“你也年纪不小了呀。”
他说:“总归比你小。你走在前面比较正常一点。去年我跟你说叫你花钱买一个,现在你要不要考虑一下这个建议?”
我说:“如果我要花钱买一个,又何必拒绝叶公子的好意?”
他说:“那么,难道还是要婵娟吗?”
我说:“人家宁愿孤芳自赏……”
夏末秋初,天气仍然炎热。
傍晚太阳下山,风吹过来,才稍稍感到一点凉意。
我摇着扇子,到屋外去散步。望望西天红云一片,虽然美丽却几许凄凉……
我想起了婵娟曾经唱过的歌:
遍地的野草
已占满了山坡
孤芳自赏最心痛
我说我感同身受!可是,你为什么非要孤芳自赏呢?难道我还不够资格“赏”你吗?
我信步走出院外,附近有一条小河流,我漫不经心地踱过去。
河上有一座桥,其实就是一棵树横放在河上,胆子小的根本不敢走这个桥。
我快步轻轻地走过桥,在河对面站着……
婵娟突然过来了,她喊我说:“总舵主,你在那干吗?”
我说:“我没事,随便走走。”
她走到河边,没有过桥来。
我说:“你找我?”
她说:“不是我,是我们。”
我说:“什么事?”
她说:“还能有什么事?这会儿当然是找你吃饭了。你总舵主不在,我们谁敢先动筷子?”
我说:“哪有这种规矩?吃饭不分大小。”
她说:“回去吧。”
我说:“婵娟……”
她说:“嗯?”
我说:“婵娟……”
她说:“你要说什么?”
我说:“我想说,你唱歌唱得很好,为什么不多唱唱?”
她说:“总舵主过奖了。”
我说:“能不能再唱一曲给我听听?”
她说:“我现在没有这个闲情雅志……”
我叹了一口气:“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美丽的东西总是短暂的。”
她说:“为什么突然有这种感慨?”
我说:“我已经二十六岁了,青春将逝……”
她说:“人家说红颜易老,你又不是红颜,为何也发这种叹息?”
我说:“才子也易老啊。”
她说:“自然规律,何必想不开?再说,二十六岁难道老了吗?人生刚刚开始,辉煌还在后面。”
我说:“你看我后面还能辉煌吗?”
她说:“当然能。”
我说:“你相信我?”
她说:“因为我相信我们的革命事业,而你是我们的革命领袖。”
我说:“将来我们革命成功了,你想做什么?”
她说:“我不想做什么。革命成功了,我当然功成身退。”
我说:“你是大功臣,不想封王吗?”
她说:“自古没有女子封王。”
我说:“那就做王妃吧。”
婵娟不答……
我说:“将来我封了王,你做我的王妃,好不好?”
婵娟移开目光不看我,只是轻轻摇了摇头。
我说:“我就这么失败吗?就算我封王,你都不肯跟我?”
她说:“是我没有做王妃的命……”
我说:“也许世上最难的事就是打破一个人的固执……”
她说:“总舵主……”
我说:“叫我阿悔不行吗?阿悔两个字这么难以说出口吗?”
她说:“对不起……”
我说:“婵娟,婵娟……”
她说:“回去吧,天快黑了。”
我说:“难得跟你单独说话。”
她说:“那你还要说什么?说再多又有什么用呢?根本不是你的问题,是我的问题。”
我说:“什么问题?”
她摇摇头:“不要说了,不要说了……”
我抬头望望西天红云渐渐变暗了,远处的山的影子渐渐模糊了……
我突然想要唱几句歌。骨鲠在喉,不吐不快,我想要一吐为快,却感觉并不简单。
东边有山
西边有河
河东有你
河西有我
不知道这独木桥
我怎么过
前思后想
我想不出一道辙
春夏秋冬
花开花落
爱在心头
我嘴上难说
……
爱在心头
我嘴上难说
……
第二天早上吃早饭的时候,我看白冰垂头丧气的,我说:“怎么一大早就垂头丧气的?怎么啦?”
他说:“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我想想说:“什么日子?特别吗?”
他转头问婵娟:“你知道吗?”
婵娟说:“今天七月初七。”
我说:“哦,牛郎织女相会了……”我搁下了筷子。
白冰说:“你看,你也垂头丧气了吧?”
我看看婵娟:“你看,牛郎织女都相会了……”
婵娟低头吃饭,不予回答。
我说:“白冰兄,你又想念你的小师妹了吗?”
白冰说:“我和小师妹已经是天各一方了。而你们,明明在一起,为什么还要人为制造一条银河呢?”
婵娟放下筷子说:“我吃好了。”站起来就走了。
白冰说:“我们两个上辈子肯定伤害了很多女人,所以这辈子这么倒霉。”
晚上我和白冰到外面散步乘凉,不时地仰头望望天上的牛郎织女。
白冰不住地长吁短叹着……
金风玉露一相逢
便胜却人间无数
他说:“人间难得有真情,难得啊……”
我说:“就算有真情,也不一定能相守相伴。依依……如今台湾海峡就是我们的银河了!”
他说:“你就不要再说依依了。”
我说:“那你也更不要再说小师妹了。”
他说:“你比我幸运得多了。至少,依依对你,是‘恨不相逢未嫁时’,而小师妹对我,唉……”
我说:“我这能叫幸运吗?”
他说:“至少你知道依依在哪里,你还可以去看她,而我,小师妹在哪呢?我也不知道,更不知道,还有没有重逢的一天……听说依依唱歌唱得很好?”
我说:“台湾第一。”
他说:“小师妹也唱得很好,如果小师妹在台湾,那么谁是台湾第一就难说了。”
我说:“你是没听过依依唱歌,不然不会这么说。”
他说:“你没听过小师妹唱歌,不然也不会这么说。”
我说:“好了,我们两个就不用在这里为女朋友吹捧了……”
他说:“唉,她是我女朋友吗?……她最喜欢唱的歌,我一直记得……”
人生如萍聚散无常
何须朝朝暮暮盼望
燕子回时
愿别来无恙
怕相思比梦还长
人海浮沉随波逐浪
各自风风雨雨寄盼
别问归航
把秋水望穿
那相思比梦还长
我说:“我们尽快离开南京吧。”
他说:“下一站去哪里?”
我说:“往北走。江南风景太醉人,醉得我们太儿女情长了……我们还是去北方吧,不然,革命英雄快变成痴男怨女了……”
我们收拾行装,准备离开南京,到北方巡视各分舵。
曾舵主请我稍留几天,他说他有个朋友要来,他朋友是江湖奇人,问我要不要暂时别走,认识一下他的奇人朋友。
我说这个人奇在什么地方?
他说,他会看相,能预知未来,曾经预言过许多事后来都被证实了。
我说,我虽然不大信这种玩意,不过我倒要亲自见识一下到底他看得准不准。
几天后那个奇人来了。曾舵主说他叫黄道人,也是反清复明的志士,所以介绍给我认识。
我事先交待曾舵主:“千万别说我是总舵主。”
曾舵主说:“为什么?”
我说:“如果他知道我是总舵主,那他肯定会说些前途无限封侯拜将之类的话,那还有什么意思?你就说我是你属下的一个小兄弟。”
曾舵主说:“属下明白了。”
我说:“待会他来了,你可千万别自称属下啊,不然全露了。”
曾舵主说:“属下明白……哦,我明白了。不过,总舵主,等他看好之后我再介绍说你是总舵主,这总可以了吧?”
我说:“行。”
一会儿之后,曾舵主领着黄道人来了。
黄道人一身道袍,手执拂尘,长须飘飘,倒确有几分仙风道骨!
我迎上去说:“先生,久仰了!”
黄道人看看我,说:“不敢。请问阁下是……”
我说:“在下吴奈,是曾舵主属下的一名小卒而已。”
黄道人笑笑,说:“我们里面说话。”
我们三个人到屋里。一坐下,黄道人就说:“曾兄,这位少兄在你属下多久了?”
曾舵主说:“嗯……他,那个……”
我连忙说:“我到南京来还没多久,我本来在福建。”
黄道人说:“曾兄,恭喜你啊,恭喜洪门,得一人才啊!”
曾舵主说:“道长,你是说……”
黄道人说:“这位吴少兄,我看决非等闲之辈。曾兄,如果他真是你的属下,那我看,你应该退位让贤才对哪!”
我说:“先生太过奖了,我不敢当啊。”
黄道人说:“我阅人无数,从未看走眼。吴少兄,恕我直言,你是栋梁之才,命当大贵,可是,也难免大灾大难……”
我说:“先生既然能看过去未来,请言其详,指点迷津。”
他说:“吴少兄信我这一套吗?”
我笑笑说:“当然是信才请先生指点。”
他说:“我看少兄心里还是不大以为然啊。不过,信不信全看我说得对不对……”
我说:“请先生但言无妨。”
他说:“少兄相貌,丰额广颊,眉骨隆起,才干超群之相!”
我说:“我听说,隋文帝请来和给皇子们看相,来和称晋王杨广说:‘晋王眉骨隆起,贵不可言’。这眉骨隆起难道就是贵相吗?”
他说:“话不能这么说,‘相’这个东西,是一个整体,结合人的五官、身材一并来看,决不能只看某一处便断定好坏。这个恕我不详细解释了。”
我说:“这当然是先生不传之秘,我不多问了。请先生说说,我命中能封王否?”
他说:“我看少兄该是帝王辅佐,宰相之才,封不封王倒在其次。”
我说:“哦?那么先生看我何时能当宰相?”
他说:“少兄少年英才,意气风发,不幸的是幼年孤苦,无依无靠,不过凡事有得必有失,少兄命中注定有贵人扶持,当有一杰出人物教导提携少兄,而少兄又天资聪颖,刻苦好学,加上名师指点,文韬武略无所不通。十几岁时就该已经出山,二十四岁之后,可独当一面,二十七岁之后,可总揽全局……”
我想这可真是神了呀,怎么像是看着我长大的,说得这么清清楚楚?我说:“先生所说,确实……那么,照先生这么说,我二十七岁之后能当宰相?”
他说:“不一定。”
我说:“先生不要拐弯抹角了,请明言吧。”
他说:“依我看,少兄近两年内有大灾大难,恐怕是血光之灾,若是少兄躲过了劫难,大难不死,则之后可一步登天矣!”
我心里不禁“格登”了一下,这“血光之灾”说的就是明明刺我那一剑吧?
我说:“先生的意思是说,我要先经过大难,然后才有大福?”
他说:“没错。少兄,这两年之内,要千万小心哪!”
我说:“先生,实不相瞒,本来我并不是太相信看相的东西,但是听先生说的……”
他说:“莫非这血光之灾已经发生?”
我说:“先生既然会看,看不出这灾发生了没有吗?”
他说:“看相只是略窥大略,哪能一丝一毫都了如指掌?”
我说:“不瞒先生,去年,我确曾受伤几乎丧命。请问先生,既然我已经大难不死,这后面该一步登天了吧?”
他说:“原来少兄已经躲过劫难。可喜可贺!不过,福无双至,祸不单行,灾难恐怕不会只有一次,少兄还是要多小心才是。”
我说:“多谢先生提醒。”
他说:“少兄若是过了二十七岁平安无事,那么,我可以打包票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功在千秋,名垂青史,都不是难事!”
我站起身,拱手说:“若如先生所言,将来我做了宰相,一定不会忘记先生!”
他说:“少兄将来飞黄腾达之后,只要行仁政,善待天下苍生,就是中国之福了。至于我么,闲云野鹤,也不会来求官做的。”
我笑笑说:“曾舵主说先生是江湖奇人,我现在真的不能不佩服。”
他说:“曾兄看得起我,替我扬名呢。”
曾舵主说:“道长,恕我刚刚没有说实话,这位吴少兄,你可知他是谁吗?”
黄道人说:“我不敢说,总之不像是你的属下。”
我说:“先生,刚刚没有以真名相告,还请见谅。”
黄道人拱手说:“那么请问少兄尊姓大名?”
我说:“在下吴悔。”
黄道人惊讶说:“你就是吴悔?哎呀,想不到,想不到……”
我说:“想不到什么?”
黄道人说:“想不到这天下第一大帮洪门的龙头老大,竟然这样年轻!陈近南后继有人啊!”
我说:“先生太夸奖了。”
黄道人说:“反清革命,大有希望啦!吴总舵主,将来改天换地,重造乾坤,看来就要由你来完成了。”
我说:“为革命大业,我当然鞠躬尽瘁,不敢说一定由我来完成,但是我一定奋斗到底。”
黄道人说:“吴总舵主,恕我多嘴,请问是否已经成家?”
我说:“还没有。怎么?这个重要吗?”
黄道人说:“如果已有妻子,我可以看一看,因为人的命运不仅仅要看他自己,还要看他的家人特别是妻子,有些女子对丈夫有帮助,即使是普通男人也会因之而鸡犬升天,而有些女子恐怕要损害丈夫……”
我说:“既然先生这么坦诚相告,我也就不怕先生笑话了,请先生帮我看一看一个女子,她虽然不是我的妻子,但是我倒是有意……”
黄道人笑笑说:“好啊。她在哪呢?”
我说:“她也就在这里。不过先生,你看到她,可千万别说是看相啊,你只要看一看就行了,等她走了我们再说。”
黄道人说:“这个我知道。”
我说:“曾舵主,那就麻烦你去请婵娟过来一下,就说我有事找她。”
婵娟来了。
我和黄道人正坐着喝茶。婵娟进来说:“总舵主,你找我?”
我说:“哦,婵娟,坐。”
婵娟坐下,看看黄道人正看着她,她说:“这位道长是……”
曾舵主说:“是我的朋友,也是革命同志。”
婵娟微微欠身说:“道长好。”
黄道人也拱手答礼。
婵娟说:“总舵主,什么事?”
我说:“我是想问问你,是不是都准备好了?我们明天就要动身去北方了。”
她说:“准备好了,随时可以走。”
我说:“哦,那没事了。”
她说:“就说这个?”
我说:“就是这样。”
她说:“没事的话属下告退了?”
我说:“好。”
她站起来走了,临走前看看黄道人,又看看我,又看看曾舵主……
等她一走。我连忙问黄道人:“怎么样?”
黄道人面有难色。
我说:“怎么?不好吗?”
他说:“我看她聪明秀气,就是……”
我说:“到底是什么?请先生明言。”
他说:“我劝吴总舵主还是另择贤妻吧。”
我简直要跳起来了:“先生有话请直言相告。”
他说:“难道你没发现她的肩膀长得有点怪吗?”
我说:“有什么怪?”
他说:“她的肩膀看上去像是总在耸着……”
我想了想,好像确实如此,婵娟的双肩好像确实是有点高。
我说:“那又怎么样呢?”
他说:“肩膀耸得高,杀夫不用刀!”
我霍然站起:“什么?……”
他说:“吴总舵主不要激动。反正还没娶,还来得及。”
我说:“不是这样吧?先生,你是不是记错了?是不是不是肩膀耸得高,是别的耸得高才不好?”
他说:“不会记错。不过,吴总舵主也不必过于介怀,最多不娶她就是了。”
我说:“人的命运由上天注定,妻子的肩膀难道能决定我的命运吗?”
他说:“命运这个东西,难说得很。”
我愣在那里,沉默良久……
他说:“吴总舵主,男儿志在天下,革命大业才最要紧,女人哪里没有呢?”
我摆摆手,叹了口气:“先生别说了。”
他说:“我有个主意。吴总舵主,为革命大业计,我看我们不如把这个女子送到北京,献入皇宫,我看她容貌颇为动人,若是能得康熙皇帝的宠幸,那么,康熙皇帝就是她的丈夫了,就让康熙皇帝被克死吧……”
我猛地一拍桌子:“你混账!……”
黄道人和曾舵主都吓了一跳,一下子站起来,望着我……
曾舵主说:“总舵主息怒。”
我深深地吸了口气,说:“先生,失礼了。”
黄道人说:“哦,没事没事。”
我说:“请问先生,可有破解之法吗?”
黄道人说:“破解之法当然有。”
我说:“请先生赐教。”
他说:“可以木偶代替本人,斩杀之,就算是克过了……不过,这个要等你做了她丈夫之后才可以,现在既然尚未结婚,当然也无从破起。”
我说:“还有没有其他的仪式什么的?还需要些什么东西?……总之,只要能破解,一切在所不惜。”
他说:“这样吧,若是吴总舵主信得过我,将来你们结婚之后,我来帮你破解。其他的道士虽然也可以做这些事,但是谁知道他是不是真的懂道呢?骗钱倒是小事,万一他不懂道,只是在那里瞎比划,那可是要害了大事啊。”
我说:“可是我怎么找你?”
他说:“这样吧,你只要把你结婚的消息传到江湖上,我听说洪门的总舵主结婚了,我就到泉州来找你。”
我说:“好,一言为定。”
他说:“吴总舵主也不要太在意这个东西,须知凡事都不是一成不变,天下万事万物,随时随地都在变化,任何东西都可以变。变者,天道也。化凶为吉并非不可行。”
我说:“个人生死无足轻重,只是若革命因我而失败,我实在承担不起这个历史责任。并非我贪图长命百岁,只是在我革命成功之前,我绝对不能死!”
他说:“吴总舵主尽管放心,我自有破解之法。”
我长长地一声叹息,我说:“两位,这事千万不要说出去,特别是不能让她自己知道。”
但是我的担心实在是多余了。婵娟太聪明了……
我和曾舵主、黄道人开门出来,刚到走廊上,一个江苏分舵的兄弟就在走廊上等着我们,他说:“听说道长善看相,能不能帮我看一看?”
我说:“谁跟你说道长善看相?”
他说:“总舵主,道长不是刚刚给你看了吗?”
我和曾舵主互望了一眼。曾舵主说:“谁跟你说的?你知不知道这是泄露机密?你哪里听来的?”
他有点慌张,说:“是婵娟姑娘说,道长在给总舵主看相……”
我说:“什么?婵娟?她人呢?”
他指指走廊那头说:“在那呢。”
我一看,婵娟果然站在那望着我们,见我看到她了,她转身就走。
“婵娟。”我喊了她一声,她没有回头。我连忙追过去,边走边回头说,“先生,我失陪了。”
婵娟跑过了走廊,跑过了后园,跑出了门,我才把她追上。
我拉住她:“婵娟……”
她扭着头背对着我,说:“你都知道了?你都知道了!……”
我愣了片刻,一下子全明白过来了。
她既想“有心的人来入梦”,又宁愿“孤芳自赏最心痛”,原来如此……
我说:“婵娟,如果你真的是被这个所谓的命运困住,就太不应该了。我不是跟你说过吗,命在自己手里……”
她说:“你难道不信命运吗?”
我说:“我不信。”
她说:“不信你为什么还要请那个道长看相?还要看我?”
我有点难以回答,我说:“我不是特意请他看相,是他会看相,我姑且一听而已。”
她说:“姑且一听?那么你现在都听到了?”
我说:“我说过我不信这些东西。就算真的有命运,那我也是命系于天,我的命由上天决定,难道你能决定我的命运吗?”
她轻轻摇着头:“反正我命中注定是孤独一生,你信不信都不关我的事。”
我说:“婵娟,退一万步说,就算你要相信这个东西,也并不是不可改变,道长说,他自有破解之法。只要把它解了,不就没事了吗?”
她说:“你还说你不信?你不信的话何必问他解不解?”
我又有点难以回答了。我说:“婵娟,你听我说……从理智上来说,我当然不相信什么克不克的东西,但是,正所谓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我的命不仅仅属于我个人,还属于革命,属于国家和民族,革命事业是最重要的事,如果因为我们的才干不够而使革命失败,那么我输也输得心服口服,但是,如果不是因为我们才干不够,而是我们‘命’不好而使革命失败,那我就算死也死不瞑目,将来回到天上我也要和上帝抗议!虽然,我相信事在人为,先尽人力,再听天命,更何况,命在于天,不在于老婆的肩膀,但是,万一……万一革命因我个人的不幸而失败,我承担不起这个历史责任,我也不甘心。无论如何,在我成功之前,我决不能死,我一定要活到革命成功之后,为了活到革命成功之后,我不敢拿我的不仅仅属于我个人的生命开玩笑,我既要为我个人负责,更要为革命负责,所以我必须活着……所以,任何有可能、哪怕是千万分之一的可能让我死的事情,我通通都要把它化解,革命决不能因为这‘万一’而失败……我知道我现在有点说不清楚,我知道我不管怎么说你都不会满意。我只能说我确实不信谁能克我,除非上天要我死,但是我又不能冒这个险,尽管这个险只有千万分之一的可能,但是一旦撞在这千万分之一上,那么什么都来不及了!所以我说,我们要放下这个包袱。而放下这个包袱最好的方法就是把它破解了。老实说,所谓‘破解’,只是一个心理作用,解的只是一个心理上的疙瘩,只要把这个心理上的疙瘩解开了,那么当然就什么事都没有了。大家都轻松了,这不是很好吗?等到将来我们革命成功了,国家已经解放,个人的人生价值也已经实现,名声已垂于竹帛而千古不朽,那么到那个时候,死不死也无所谓了。但是现在,绝对不能死啊,如果我们现在就死了,革命尚未成功,没有了我们,革命更难以成功,我们目标没有实现,名声没有载于史册,而且我们还只是国家的‘乱臣贼子’,现在被当作坏人镇压,千百年之后,后人也不知道有我们,那我们活这一世,就真的是白活了……所以,请原谅我有点矛盾,我只是想,保重身体,为革命奋斗,直到革命成功,等成功之后,哪怕马上死,也死而无憾矣!”
婵娟眼泪汪汪地点点头:“我明白你的意思……”
我说:“既然明白,那我们就应该把这个包袱放下。”
她说:“总舵主,不是我不想放下,而是,不是那么容易放下。你说破解,其实什么破解?都是装腔作势而已。如果,如果任何坏的命运都可以破解,那世上也就没有不幸的人了。”
我说:“婵娟,你不要再固执好不好?你要相信任何事都可以改变,包括命运。”
她说:“我相信,但是我也像你一样,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如果万一,因为我克死了革命的领袖,而使革命失败,那我不是成了千古罪人?”
我说:“我就不信谁能克死我!我吴悔从天上来,命系于天……”
她说:“万一呢……我们天地会的每一个人,在入会的时候就发誓说,革命为重,个人为轻,一切的一切都为了驱逐鞑虏,恢复中华,为了革命,个人的一切都可以牺牲,我又何惜我个人的小小幸福呢?”

我说:“婵娟,你为什么这么伟大呢?我一直说女人没有头脑,没有思想……我错了,原来世上还有你这样的女子!但是革命与个人幸福并不冲突,革命的最高目的就是要实现所有人的个人幸福!”
她说:“你就当我是‘伟大’吧!反正,我就这样了……你不必管我,你找你的红拂去吧,我不是那个红拂……”
我紧紧握住她的手,我说:“婵娟,到底要怎么样你才肯放下你的包袱呢?一辈子说短暂很短暂,说漫长也很漫长。如果你真的要一个人走过一生,我……我……”
她说:“总舵主,你不用替我担心了,我的才干你也看到了,就算我一个人,难道你还怕我养不活自己吗?”
我说:“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婵娟,我想听你说一句实话,你始终坚决地拒绝我,真的就因为这个伟大的原因吗?”
她说:“你就当作是吧。”
我说:“好,我就当作你是为了革命理想而拒绝我。那么今天,我们在此立个誓,如何?”
她说:“立什么誓?”
我说:“等将来我们革命成功之后,我们马上结婚。反正,到时候理想已经完成,名声已经不朽,你的任何担心都不存在了……”
她说:“不……革命成功至少二十年……”
我说:“如果你一定要固执,我就比你更固执!我发誓一定要在二十年后推翻满清,恢复中国,等到新王朝建立,我封了王,我马上迎娶你做我的王妃!”
她看看我,眼眶里的泪水终于溢出,啪嗒啪嗒地掉落下来……
十三
第二天我们还是按照预定计划,离开了南京,开始了北上的行程。
曾舵主送我们过江,并且一直往北送了两百里路,才返回南京。
我和白冰、婵娟三个人,一路边行边到沿途的历史遗迹凭吊先贤。
到八月十五中秋节时,我们已经进入了山东境内。
这一天,我们三人策马赶路,到前面一个小镇时,稍事休息,并打听此处是什么地方。
当地人说,这里就到沂州地界了。
我们在一个路边的茶摊喝茶歇息。我说:“沂州古称临沂,山东临沂就是诸葛亮的故乡了。”
白冰说:“那我们在这里多留几天,多喝几口临沂的水,这水能培育出诸葛亮啊……”
我说:“山东的水土都能培养天才,山东人不得了啊,能出孔子、孟子和诸葛亮的地方,肯定是不简单!”
白冰说:“我听说大禹的父亲鲧,治水不成,被舜帝杀死于羽山,有书说,羽山就在山东临沂,不知道是不是确实如此?”
我说:“我也听说过这个事。不过,羽山到底在哪,众说不一。《尚书》注中说,羽山在东海祝其县,祝其县在江苏,《通典》上说,羽山在朐山县,也是江苏。也有人说,山东蓬莱有羽山,还有说羽山在山东临沂……到底鲧死在哪个羽山?恐怕只有鲧自己知道了。”
白冰说:“等到了沂州分堂,问问本地的兄弟,可能他们会知道得更清楚一点。”
我说:“今天可能来不及进城了,离沂州城还有挺远的一段路呢。我看我们往前看看,到下一个小镇住宿。”
我们离开茶摊,上马赶路。驰离这个小镇,前面一段路比较荒凉。我们都想起了“枯藤老树昏鸦”这句诗。
前面远远的有一个人正在独行,我们说追上去问问到前面小镇还有多远。
我们鞭马快行,人影越来越近,看得出来是一个女子。
隐隐地,有歌声传来,是前面那个女子在唱歌吗?
我们催马上前,歌声听得更清晰了……
人生如萍聚散无常
何须朝朝暮暮盼望
燕子回时
愿别来无恙
怕相思比梦还长
我想这首歌好像有点熟悉,我听过。
白冰喃喃说:“难道是小师妹吗?”
我们勒住了马,停在路上望着前面的女子。她继续在唱着,我们静静地听着……
人海浮沉随波逐浪
各自风风雨雨寄盼
别问归航
把秋水望穿
那相思比梦还长
“小师妹?小师妹!……”
我看看白冰:“白冰兄,不会这么巧吧?”
白冰说:“是的,是的……”
他挥鞭抽了一下,策马往前飞奔过去。
我和婵娟对视一下,我说:“祸耶?福耶?”
婵娟说:“祸福都要面对。走……”
我们催马追上去。
马蹄声近,前面的女子终于回过头来了。
“小师妹!!!”
白冰的一声呼唤,又喜又悲,又爱又恨,又甜又苦,又怜又怕,又怒又怨,又哭又笑……
马还在飞奔,他已经跳下了马背,奔向了他说过没有一千次也有八百次的小师妹!
小师妹愣在那里,呆呆地看着白冰冲过来,一把抱住了她,她才叫了一声:“师兄……”双眼一湿,泪水刷刷如雨下……
我和婵娟下了马,远远站着望着他们。
白冰伸手替小师妹拭去泪水,小师妹看看他,却突然挣脱他的怀抱,往后退……
白冰拉住她的手:“小师妹,我以为永远不会再见到你了……”
小师妹的手往后缩着:“师兄,我……我已经不是当初的小师妹了。”
白冰说:“别说了,什么都别说了。上天安排你回到我身边,跟我走吧!”
小师妹摇摇头,眼泪又如泉涌。
白冰说:“有我在,什么都不用怕,无论如何,我一定会好好照顾你一辈子的!”
小师妹说:“师兄,我不能再跟你走了……我配不上你……”
白冰说:“别傻了,别说傻话,啊?要相信这都是上天的安排,上天为了让我们彼此更懂得珍惜……”
小师妹说:“对不起,师兄。我……”
白冰抱住她,说:“过去的什么都不要说了,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小师妹挣脱开来,摇着头说:“我已经配不上你了……我自生自灭吧……”
她转身要走,白冰拉着她的手说:“小师妹,我们好不容易再见,你怎么可以再离开呢?你相信我,给我一个照顾你一辈子的机会……”
小师妹哭着说:“我只能自生自灭……你不要管我了,不要管我了……”
她用力甩脱了白冰的手,撒腿就跑……
白冰追上去,又拉住她……
她还是要走……
白冰再追上去……
他们两个越走越远,我已听不见他们说话的声音。
而最后,小师妹终于还是一个人走了,白冰站在路边,望着小师妹走远,拐过一个弯,终于看不见。
这就是结局?
本来以为柳暗花明了,怎么又山穷水尽?
我长长叹了口气……
我看看婵娟,她眼圈红红的。我伸手拉了拉她的手,我说:“我不希望我们最后也是这种结果。”
婵娟没有说什么。
我们牵着马走到前边。白冰回头说:“走吧。”
我说:“白冰兄……”
他说:“别说了,我们走。”
他翻身上马,一勒缰绳,狠狠抽了一鞭,喊一声“驾”,策马飞驰出去。
我们只好紧紧跟上。
奔到前面路口。刚刚小师妹往左走了,现在白冰往右走了。
我们也只好跟着往右走。
这就是“分道扬镳”?……
白冰策马狂奔,风驰电掣,一直奔到夕阳西下……
我喊着他:“白冰兄,你不歇一歇,马也要歇一歇了。”
白冰突然勒住了马,勒转马头。
我们收住缰绳。
白冰说:“阿悔,请原谅我要离开一下。”
我说:“你去哪?”
他说:“我要去找小师妹。”
我说:“什么?”
他说:“我来不及跟你多解释了,总之,我现在一定要回去找小师妹……”
我说:“白冰兄,你冷静一下。”
他说:“只怕等我冷静好,小师妹就走远了。我马上就要去……”
我说:“可是她已经走了这么半天了,你到哪去找?”
他说:“找不到的话就一直找下去,直到我找到她为止。”
我说:“你这么一走了之,我们怎么办?天地会怎么办?革命怎么办?”
他说:“现在不要跟我说这些了。对不起,请原谅我自私,如果我找不回小师妹,什么革命不革命的我都没有心思去做。”
我说:“白冰兄,你要冷静。你对小师妹已经只能如此了,你对得起她了。恕我说句难听点的,你就算再找回她,你们恐怕也很难再有幸福了,她已不是以前那个冰清玉洁的小师妹了……”
他说:“现在说这些我都听不进去。我只知道,不管有什么话,等我把她找回来之后再慢慢说。”
我说:“你要想一想,历史是无法抹去的,现在你可能觉得,你可以不介意她的过去,但是以后呢?等你们在一起之后,你是不能不想过去的。到那时候,你会后悔的!”
他说:“你的意思我完全明白。也许以后我会后悔,但是如果今天我不去追她回来,我就一定会后悔!”
我说:“但是你总不能就这么拍拍走人呀!我们的革命理想呢?恢复中国的大业你就这么放掉了?”
他说:“如果我找到她,我劝她跟我一起来。”
我说:“如果找不到呢?或者如果找到了,但是她不肯来,你怎么办?”
他说:“对不起,请原谅我的自私。我对不起你,总舵主!我对不起天地会的兄弟,对不起陈先生,对不起革命事业……”
我说:“白冰兄,你不能忘了你是好男儿志在天下!不能忘了你是天地会的左军师,是将来的总舵主!我作为总舵主我不能失去你这个辅佐,我作为你的兄弟我更不忍心就这样与你分别!与小师妹的感情是感情,我们兄弟之情就不是感情了吗?于私,我不想你这么一去不回,于公,革命大业更是不能没有你,如今事业已经这样艰难,你再一走,不是斩了我的臂膀吗?”
他说:“阿悔,我答应你,等我找到她,我一定带她回来。”
我说:“如果找不到呢?”
他说:“不会的。我找到找到她为止。”
我说:“如果她不肯来呢?”
他说:“我绑也把她绑来。总之,现在我必须要走了,我希望我会很快回来。但是我真不能给你保证,因为我也不知道我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我仰天长叹……
他说:“对不起,我真的对不起……”
我摆了摆手。我说:“那就赶快去吧,希望你很快回来,天地会永远等着你回来!”
他点点头,催马过来,在马背上与我拥抱道别:“希望我们很快再见。”
我说:“记住,天地会永远等你回来!”
他说:“我走了。”
我说:“白冰兄,祝你好运。”
他鞭马就走,走出一段,又勒住马,回头说:“阿悔,如果我没有回来,我也永远是一个革命者,将来起义的时候,我一定到军前来投奔。”
我说:“我希望不要等到那时候,我希望你很快就能回归革命队伍。”
他望着我们,用力挥了挥手,终于策马而去了……
夕阳西下!
我们驻马望着白冰一路走远,直到他消失在路的尽头。
我喃喃自语:“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
婵娟说:“白冰还会回来吗?”
我说:“只有上天知道。唉,这样下去,这革命哪年哪月才能成功啊?”
她说:“还有你!”
我说:“独木难支大厦……”
她说:“还有我!”
我深深凝望她:“你永远都不走吧?”
她说:“除非你走。”
我说:“我说过我一定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婵娟,不管这前途多么难走,你都要跟我一直走到底!”
婵娟用力点点头。夕阳之下她的脸红红的……
我们到沂州分堂,沂州的兄弟们问我白军师怎么没有来?我只好说,他另有公干。
在沂州本来只准备稍作停留,然后就要继续北上,到济南山东分舵。
就在我们准备离开沂州时,传来了震惊的消息……
台湾来了一位信使,在沂州分舵找到了我,他说他一个月前从台湾出发,到了大陆之后一路往北追着我们,现在才追到。
我说:“台湾有什么事吗?”
他说:“陈永华先生病了。”
我一紧张:“要不要紧?”
他说:“六月开始生病,至七月,更重了,他命我来通知吴总舵主,赶快回台湾。”
我说:“好,我马上回去。”
他说:“陈先生说,希望你带女朋友一起回去。”
我看看婵娟:“你跟我一起去。”
她说:“我又不是……”
我说:“现在这时候就别多说什么了,现在陈先生最大。你赶快准备一下,我们马上回台湾。”
在山东没有我们的船,我们只好先走陆路,飞马南下,到扬州,乘船出长江口,然后沿海岸线往南……
到台湾的时候,已经是九月份了。
一上岸,我们就乘马飞驰入城,一口气跑回到陈家。
陈家大门口挂着两盏白色的灯笼……
我勒住马,看看那两盏白色的灯,一刹那之间泪下如雨……
先生,我来迟了!!!
我滚鞍下马,进了大门。
陈家的侍从出来接我,引着我到里面。
走到灵堂外面,映入眼帘的尽是白色……
香烟的味道飘散在空中,耳边听到的是家人的哭泣……
“先生……”
我跌跌撞撞冲进灵堂,我呼喊着“先生”,泪流满面,哽咽难言……
陈家的子女亲友正在灵堂守灵,眼底只见一群穿着白衣的人,根本看不清谁是谁。
“先生,阿悔回来了……”
我扑向陈永华先生的灵柩,放声痛哭……
“阿悔。”
大哥陈梦玮过来扶住我,二哥陈梦球将白衣披在我身上。
我扶着灵柩喊着“先生”,灵堂里所有的人都痛哭失声……
“先生,你还没有看到我革命成功,为何匆匆而去?……我们约定二十年后反攻大陆,驱逐满清,恢复中国……我们约定共同努力,建设台湾,收复大陆……我们说好了,努力二十年,革命一定可以成功……先生,先生,我一定会革命成功的,你为什么不等着我?为什么不等着我?……你还没有看到我成功,为什么匆匆就走?……”
灵堂哭声一片。
外面,屋顶四角上站着为先生招魂的人,手挥着白布,不停地喊着:
“先生归来……先生归来……”
“先生,革命尚未成功,你心愿尚未实现,为何不等一等?你等一等,我一定会成功的!先生,我一定会成功的!……你给我二十年时间,我一定革命成功,让日月重光……你还没有看到我成功,为什么先走一步啊?……先生,你要看着我成功,你要看着我成功呀!……”
大哥、二哥都扶住我:“阿悔,父亲对你期望最高,他一再说他相信阿悔一定可以成功……父亲遗憾的是他没有看到你成家……”
我说:“先生,我把我女朋友带来了。婵娟,婵娟……”
婵娟一直跟在我身后,她走到灵柩前,跪倒在我身旁。
我说:“先生,阿悔来迟了,我们来迟了……”
我自幼失去亲人,陈永华先生收养了我,我六岁始入陈家,到十八岁离开,在陈家整整十二年。陈永华先生既是我的养父,也是我的恩师。从小,我在他的教导之下,读书习武,他教我读儒家经典、诸子著作、二十一史,教我天文地理,教我兵法韬略,教我骑射武术,教我琴棋书画……对我这个既是养子又是弟子的孩子,先生倾囊相授,毫无保留。
是先生给了我第二个生命。如果没有陈永华先生,就没有吴悔今天的一切!
我带婵娟到我小时候读书的书房去看看。这里是陈家孩子们读书学习的地方。在书房的墙上,题写着一首诗,书法还比较稚嫩:
朝为田舍郎
暮登天子堂
将相本无种
男儿当自强
我说,婵娟你看,这是我九岁的时候写的。我在墙上瞎涂,先生也没有怪我,还笑言:等将来阿悔成名了,这墙上的字迹就成珍贵文物了。
如今,言犹在耳,人却已不在……
我说,先生一生矢志于反清革命,深知革命艰难,非一朝一夕可以成功,先生总是说,他老了,恐怕等不到革命成功了,将来恢复中国全靠年轻一辈了。先生对我寄予厚望,盼着我将来可以完成革命大业。我总是说,革命一定可以成功,先生只要再活二十年,一定能看到。而如今,先生已逝,再也看不到我成功的一天了……
婵娟说,先生在天上也会看着你的。
我说,所以我一定要成功!二十年后,我打进北京,赶走满清的皇帝,恢复中华的旗帜。到时候,一定要在全国为先生建祠,让所有中国人都不要忘记,陈永华先生为中国的革命贡献了一生!
婵娟说,我相信,你一定会成功!先生的遗愿一定会实现!中华一定会复兴!
我和婵娟每天在灵堂为先生守灵,看着来来往往许多人来吊孝,有官员,有百姓,有战士,有学生,有汉人,也有高山族同胞。每一个人都带着真诚的悲痛来为先生送行……
我跟婵娟说,如果我死了,也有这么多人为我悲伤,我此生就不算虚度了。
依依悲伤过度,瘦了很多,我想要劝慰,不知从何劝起。我自己都难以节哀,叫我如何去劝她节哀呢?
我让婵娟帮我去多陪陪依依,劝她节哀顺变,保重身体……
而依依又反过来让婵娟来劝我节哀,劝我化悲痛为力量,使革命早日成功,则陈永华先生也可含笑九泉矣!
克臧作为陈家女婿,一边为岳父守孝,一边还要继续处理政务。
我劝克臧说,先生在台湾的影响力无人可比,你要充分利用这一优势。现在先生逝世,全台悲痛,你作为先生的女婿,趁此机会,与台湾的各界人士建立良好关系。借先生在台湾的威信,争取让尽可能多的台湾人对你同情和归心……
阿娇悄悄跟我说,你那个义妹还在世子府呢。
我说,她又怎么啦?
她说,她说她也应该来为先生守灵。
我说,先生生前并不喜欢她,她刺我一剑,先生没有表示过可以原谅,我看她还是不要来的好。
她说,她说她想见你。
我说,这时候哪有心情见她?不见。
这一天,延平郡王郑经,亲来吊孝了。
郑王爷身体欠安,已很消瘦,陈先生之死,他更是悲伤难禁。
我和克臧扶王爷到旁边小厅休息。
郑王爷回忆说,当初,陈永华先生刚刚到国姓爷帐下,国姓爷与陈先生谈论国家大事,陈先生慷慨雄谈,悉中肯綮。国姓爷很高兴,称陈先生是当今之卧龙。当时,郑经是延平王世子,国姓爷交待郑经说,“陈先生当世名士,吾遗以佐汝,汝其师事之”。
郑王爷看看我,又看看克臧,说,当初先王让我师事陈先生,陈先生辅佐我治理台湾十几年,如今先生已逝,我也老矣,克臧,我让吴参军辅佐你,你也像我当初师事陈先生一样,师事之。
克臧向我躬身行礼,称我先生。
我连忙还礼,我说,我们都是继承国姓爷、陈先生诸位先烈的遗志,为革命大业,我吴悔愿尽犬马之劳!
克臧问我是不是从此就留在台湾了,陈先生走了,他失去了辅佐,很需要我留下来当这个宰相。
我向他报告了天地会的情况,也提到说,左军师白冰,为了个人感情,走了。
克臧慨叹良久,说:“本来已是缺乏人才了,白军师怎么这么不顾大局?”
我说:“想不到,想不到白军师刚走,陈先生竟……一下子失去了两位大才,我们损失太大了。”
他说:“先生,以后你就是台湾的诸葛亮了!”
我说:“可惜诸葛亮也没有兴复汉室……”
他说:“我相信你可以。”
我说:“可是现在形势实在不乐观,危如累卵啊!陈先生一死,清廷一定会加紧征台的准备,我们更要加紧战备,万万不可让清廷趁火打劫。”
他说:“练兵的事一直在抓。”
我说:“不仅仅要督促各位将领,更要注意‘兵权’二字。现在,兵主要在两处,一在台湾本岛,一在澎湖。澎湖的军队一直在刘国轩手里,世子对刘国轩一定要多在意哪,如今王爷尚在,刘国轩还不至于出什么乱子,但是一旦王爷不测,就说不定了,即使刘国轩不敢自立,但是也不能保证他一定忠于世子。再加上,克塽一直有意争夺储位,他的岳父冯锡范又掌管王府亲兵,这两个人对我们来说可是肘腋之患。所幸,大哥陈梦玮,二哥陈梦球,堂兄陈绳武,他们三个手上也有一定兵权,这三位陈家兄弟,我们可以放心。现在,我们要紧的是,要徐夺兵权。兵权非夺不可,但是万不可急,一旦让人察觉我们有夺兵之意,到王爷面前一进谗言,那王爷会如何看待世子呢?汉武帝与戾太子的悲剧,我们不能忘记。如今王爷深居不出,而克塽和冯锡范又常在王府,他们进谗的机会太多了。我们一方面,要小心谨慎,不要让他们抓着什么辫子,另一方面,我们要想办法慢慢地夺去冯锡范的兵权,逐渐地把我们的亲信安排到军队,只要我们掌握了兵权,则不怕克塽和冯锡范兴风作浪。”
他说:“先生所言,我明白了。”
我说:“另外,我想等陈先生丧事过后,我还是要先去一趟大陆,把天地会的事情安排一下。同时,也请世子选派亲信数人,安排到天地会。天地会虽然远在大陆,但是势力庞大,全国各分舵有十万之众,我们必须把天地会控制在我们手里,这样即使我们在台湾处境不利,我们还有一条退路,万一发生不测,我们可迅速到大陆,借助天地会的力量。就像当初国姓爷逝世时,郑袭在台湾继位,王爷当时在厦门,借助厦门的军力,又回台湾夺回王位……”
陈先生丧事刚过,我让婵娟先回大陆。我把象征总舵主的宝剑交给婵娟:“你回大陆之后,这宝剑就放在你身边,如果白冰回来的话,就由白冰代理总舵主,如果白冰没有回来,就由你来代理。我另外派几个世子手下的人跟你一起去,一来是帮你处理事务,二来也是让兄弟们看看,你是受世子的委托来指挥天地会的。”
婵娟接过宝剑,说:“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我说:“我暂时还走不开。现在世子更需要我,天地会就拜托你了。”
她说:“我感觉这里有危险,你还是跟我一起回大陆吧。”
我说:“有危险我当然知道,正因为有危险,我才更要留下来辅佐世子。”
她说:“那你还要多久才能回来?明年春天能回来吗?”
我说:“我还不知道。等我们把事情慢慢理出头绪了,我就回来。……上次我跟你说过的五马分肥,你还记得吧?”
她说:“记得。”
我说:“好,你回大陆之后,正好也到年底了,你就按照我以前说的五马分肥,把这两年所赚的钱处理一下,其中分给天地会兄弟的一份,可以适当多分一点。”
她说:“现在还没有很多钱。”
我说:“这样吧,把五马改为四马,给台湾的一份先留着,都分给天地会的兄弟。现在是收买人心,不得不如此。我做总舵主时间并不太长,还没有来得及让全会兄弟归心,现在你来代我主持,兄弟们心里肯定是不大服气的,所以不花点钱不行啊。”
她说:“我懂了。”
我说:“我和世子在台湾,万一发生不测,我们就到大陆来,借助天地会的力量东山再起,所以你一定要把天地会控制在我们手里,万不可给别人夺了权。必要之时,你就用这象征总舵主的宝剑,杀一儆百。”
我送婵娟到码头,在上船之前,婵娟再三叫我要小心,她说:“我总觉得有点害怕……”
我勉强笑了一笑:“不用怕,很快就会好的。”
她说:“台湾太危险了,你还是尽快回大陆吧。”
我说:“等我把事情处理好了,我自然会来。”
该上船了,我一直送她到跳板跟前。
我说:“放心吧,你先回大陆,把天地会的事处理好,明年我一定会回来的。”
婵娟一脚踏上了跳板,又回头不住地望我。
我看看她,突然也觉得,这不会就是生离死别吧?我也有点害怕,我想起了黄道人说的,我的血光之灾不会只有一次。
我快步走上去,一下子紧紧抱住婵娟。
婵娟说:“总舵主……”
我说:“叫我阿悔……”
她终于说:“阿悔,阿悔哥哥!”
我把她抱得更紧:“婵娟,等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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