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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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永华先生亲自从台湾来了。
我听到报告,连忙叫他们帮我梳头、洗脸、穿衣。
我穿好了衣服,拿着代表总舵主的宝剑,到大厅去迎接陈先生。
婵娟在边上扶着我,一再叫我慢点慢点。
我们到大厅,外面说,陈总舵主快到了。
大家让我先坐下。我坚持要站着等。
房大哥和余舵主到门外去迎接了。一会工夫,外面说,来了。
陈先生真的来了。
我走到大厅门口,陈先生已经快步过来,我跪下,双手捧着宝剑:“总舵主,吴悔没有当好这个代总舵主……”
陈先生打断我说:“不需要请罪。阿悔,先起来。”
我说:“请总舵主收回宝剑吧。”
陈先生从我手里接过剑,说:“好,我先拿着。你起来吧。”
婵娟扶着我站起身。
陈先生说:“你有伤在身,不要拘礼了。婵娟,你扶阿悔去坐着。”
我侧身站在一旁,让陈先生走在前面。
大家都进了大厅。陈先生站在总舵主的座位前,我站在下边兄弟们一起,大家参见了总舵主,然后才坐。
陈先生说:“我一直在台湾,不能到大陆来与各位兄弟一起并肩作战,辛苦大家了!”
大家照例要说几句客套话。陈先生摆摆手阻止了大家:“大家不用多礼了。我在台湾听说了这次的事,虽然行动失败了,但是兄弟们都干得很出色,这我是知道的,郑王爷也知道。我来的时候,郑王爷和世子都再三要我转达他们对各位兄弟的问候。”
大家连忙站起来,向天拱手说:“谢王爷,谢世子。”
陈先生说:“吴悔代理总舵主这一年多来,天地会的工作取得了很大的进展,成绩有目共睹,我想也无须我多说,大家都看到了。我这次来,一是看望吴代总舵主的伤势,二是来看望各位兄弟,三是要宣布一件重要的事。”
大家都看着陈先生。
陈先生说:“我以天地会总舵主的身份,代表天地会,代表台湾延平郡王,现在正式宣布,任命吴悔为天地会第二任总舵主!”
我站起身说:“总舵主……”
陈先生说:“现在我不是总舵主了,你才是总舵主!吴总舵主,请接剑!”
陈先生站起身,双手平举着宝剑。
大家都起立。
我跪在陈先生面前,高举双手,接过宝剑:“谢延平郡王和陈总舵主的提携与信任!吴悔定不负郑王爷和陈总舵主所托,驱逐鞑虏,恢复中华,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陈先生扶我站起,让我转身面向大家。
我转过身,望着大家,举了举手里的宝剑。
任命新总舵主的仪式匆匆结束了,陈先生让婵娟扶我进去休息。
他们留在大厅里继续开会。
他们开完会,陈先生到我卧室来看我,白冰、房大哥、余舵主等人都跟在后面。
陈先生叫我不必多礼,躺着,不要多动。
小关帮陈先生搬了一把椅子,陈先生坐在我床前,询问了一些我的身体情况,然后让其他人全部退出,他要与我单独对话。
他说:“世子和依依都很挂念你,世子事情太多,走不开,不然他都要来看你,依依么,你也知道,她现在是世子夫人了,不大方便来……”
我说:“我明白。感谢他们的挂念。”
他说:“这次行动失败,虽然是事出意外,但是,对你在天地会的威信还是有些影响,所以我这次亲自来,亲自当着大家的面把总舵主的位置传给你,你要更加努力啊!”
我说:“先生对阿悔的恩情,阿悔永远记在心里。我一定努力,决不敢辜负先生。”
他说:“不仅仅是不辜负我,还有延平郡王,还有世子,还有依依……”
我说:“我知道了。”
他说:“那个明明,你打算怎么处置?”
我说:“我承认我没有把她教好,她是我的义妹,她犯错误我也有责任。”
他说:“我不是要听你自责,我是想问问你,你要怎么处置她?杀?还是不杀?”
我说:“不杀。”
他说:“你可知道,如果你不忍心杀她,天地会的兄弟们心里会有什么想法?你这个总舵主一没有教好义妹,二不能大义灭亲,而且儿女情长,婆婆妈妈……”
我说:“我知道我这样做有点自私,但是我真的不忍心让她死。”
他说:“她对你出剑的时候,可是忍心得很哪!”
我说:“她可以无情,我不能不义。”
陈先生叹了口气,说:“阿悔,你太重这个‘情’字了,我真怕你被情所累,误了革命大业……”
我说:“在原则问题上,我会把握。但是我那个义妹,我相信她不是坏,而是笨,我想把她送到台湾去,让她面壁思过,好好反省,直到她彻底醒悟再让她恢复自由。”
他说:“既然你决定了,我也不勉强你了,不过我不能带她走,你还是另外派人送她去吧。不能让兄弟们说我们两个总舵主合伙包庇罪人。但是我还是希望你再想一想,把你当初斩杀迟到者的果断拿出来,让大家看一看,吴总舵主对任何人一视同仁,而且也让大家知道,不管是谁,对总舵主不敬,都决不轻饶。”
我说:“就当我是上辈子欠了她的,这辈子一并还给她。”
他说:“算了,只要你以后看人的时候看看准,不要轻易付出感情……别说她了。那个白冰,我刚刚跟他交流了一下,确实不错,觉悟高,学问好,博古通今,文韬武略,难得难得。”
我说:“我有一个想法。我想在总舵设两个‘军师’,作为总舵主的左膀右臂,平日协助总舵主处理会务,逢总舵主外出或因伤病等原因不能正常视事时,则由军师代理总舵主职务。军师分左右,尊左次右,左军师为总舵的第二号人物,右军师是第三号,若总舵主发生意外,则由左军师代理,若左军师也发生意外,则由右军师代理。这样,可确保总舵的工作正常进行,以防意外事件发生时使工作瘫痪。总舵主若去世,或者预先指定接班人,若未预先指定,则由左军师自然接替,再由台湾方面追认……”
陈先生想想说:“这样好,不能因人废事。左右军师你准备派谁担任?白冰吗?”
我说:“白冰当然是左军师,右军师由房大哥担任,他毕竟资格老,经验丰富,德高望重,可以做白冰的得力助手。”
他说:“这样安排,也好。房大哥人缘好,能顾全大局,只是才干差点,做总舵主的助手应该比较合适。白冰年纪轻,潜力无限,天地会就应该多选拔年轻人出来,毕竟革命是一件任重道远的事,必须打破按资排辈的框框,如果都让老兄弟们在台上坐着,那二十年后我们起义时,难道能靠着一群老头子带大家打仗吗?”
我说:“另外,关于练兵的事,我上次在报告里提到过,应迅速选派留学生,到西洋学习海军,购买西洋铁甲舰,并招聘西洋工程师,自行造舰。”
他说:“这个事我也在考虑。我们已经派人和欧洲方面进行接触,商谈派留学生事宜,目前还没有眉目,西洋人对中国人还是比较生疏,防范之心很重。实际上,中国与欧洲,现在的情况是两边互不了解,就算了解也只是很浅层的东西。中国人自视甚高,自许天朝上国,而西洋是夷狄,似乎西洋还是野蛮民族,将西洋各国与匈奴、突厥相提并论。虽然这几十年来,中国与西洋有所接触,西洋传教士有些到中国来,宣传西洋的宗教与文化,也带来了一些科技的东西,中国的徐光启就精通西洋科学。但是中国对西洋的了解还是不够,国姓爷收复台湾,与西洋人面对面打了一仗,打赢了,似乎证明了中国比西洋强大,但是当初我们和荷兰打仗的时候,我们双方的军舰是六十艘对两艘,泰山压顶啊,哪能不胜?荷兰军舰炮火厉害,我们也都亲眼见识过,如果双方兵力相等,那我们恐怕毫无胜算。平心而论,西洋的科技已经赶上甚至超过我们了,有些方面已经跑在我们前面,中国确实不该再自以为天朝上国唯我独尊了。”
我说:“那派留学生的事情还有什么难处吗?西洋人不肯接纳中国学生吗?”
他说:“目前刚刚进行初步的接洽。西洋人对我们中国,也是感情复杂得很。一方面,中国历史悠久,西洋人在中国几千年的文明面前,不免自卑,而另一方面,西洋近百年来发展迅猛,大有后来居上之势,又使得他们难免有点暴发户的丑态,自以为全面超越中国了,甚至有些西洋人以为中国是尚未开化的野蛮民族。但总体来说,西洋人现在对中国,还是比较敬畏的,国姓爷在台湾打败荷兰人,西洋都为之震恐。中国的很多古老科技传到西方,带动了西方社会的进步,使西方人对中国的智慧叹为观止。听说西洋有个人叫马可•波罗,元朝的时候来过中国,他回去之后写了一本书,向西洋人介绍中国,说中国遍地黄金,繁荣富饶举世无双。很多西洋人听信了马可•波罗的吹牛,都想到中国来抢黄金。欧洲人大力发展航海,就是想找到一条到中国来的捷径,葡萄牙有个人叫麦哲伦,据说他航行了全世界,最后死在吕宋……”
我说:“西洋人不简单哪,不惧艰险,勇于挑战。而我们中国人,总是把目光局限在眼前的蝇头小利上。目光长远,心怀天下的人,太少太少了!这就说明我们确实需要向西洋人学习,不仅仅是学习军舰、火炮。”
他说:“这个事我们还要继续与欧洲商谈,可能短期之内也谈不出什么成果。当务之急,我们还是要着眼于自力更生。”
我说:“我建议我们的海军将训练的重点放在进攻上。自从西征失败,郑王爷撤回台湾之后,好像大家都对反攻大陆失去了信心,只想凭着台湾海峡的万里波涛做着独立建国的美梦。可是,大陆地大人多,发展一支海军并非难事,三五年或十年八年之后,我们台湾的海军很可能就不再是大陆海军的对手了。台湾海峡的风波并不足恃,一味的防守决不能守住台湾。进攻才是最好的防守。我看,应立即着重于进攻性演练,在一两年之内,趁清朝的海军尚未形成战斗力,我们应发动突然袭击,将清朝海军歼灭于大陆沿海。清朝要重新组建海军,总还需要时间,这就给我们台湾赢得了发展力量的宝贵时机。”
他说:“一味防守,不思进取,这也正是我最担心的事。王爷回台湾之后,日渐消沉,诸将也只图苟延残喘,革命豪情都已失去了至少分,如此,则台湾不能久矣……”
我说:“我另外担心的是,克塽与世子一向不和,又企图争夺王位继承权,现在又在*与否的问题上与世子相左,而克塽的岳父冯锡范总是在一边煽风点火。这两个人本身也许不足畏,但是克塽从小得他奶奶的宠爱,太夫人偏偏又不喜欢克臧,而王爷又是孝子,对太夫人的话总是不敢违抗,虽然世子关系国本,王爷没有退让,但是我怕的是,一旦王爷不测,若太夫人出面干涉国家大事,恐怕……女人头脑总是不清楚,一旦她们手里有权力,国家就要遭殃……”
陈先生沉默片刻,说:“难啊,难……”
我说:“可惜我们中国人似乎永远不能齐心协力,国家的事情往往就在不断的内耗之中走向失败和毁灭。”
陈先生叹息说:“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都难,都难哪!但是越是难,越是要迎难而上,是男子汉还是孬种,就看他在困难面前的态度。谢枋得有言:‘天地间大事,决非天地间常人所能办;使常人皆成办大事,天亦不必产英雄矣’,又言:‘大丈夫行事,论是非不论利害,论逆顺不论成败,论万世不论一生’!阿悔,你要做‘大丈夫’,不要做‘常人’!”
我说:“我以先生为榜样,为国家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他说:“有你在,我放心。我明天就要回台湾了,天地会以后就全交给你了。”
我说:“先生旅途劳顿,为什么不稍多住几天?”
他说:“台湾也太多事情呀。”
我说:“先生太辛苦了……”
他说:“革命重担,义不容辞!你要好好休养,多保重身体,任重而道远啊!”
第二天陈先生走的时候,他再三叫我不要起来。我们就在卧室内道了别,临行时陈先生还交待说,明年春天就不用来台湾述职了,多抓紧时间把天地会的事做好,你和婵娟的商业救国计划,我对你们很有信心,要尽快做。另外,你要尽快结婚。
我们就此匆匆分别了。
我不知道,这将成为永久的遗憾……
我向大家宣布了决定设置两位军师的决定,任命白冰和房大哥分别为左右军师。
在我养伤期间,就由两位军师代行总舵主职权。
等我渐渐地好起来了,我先让婵娟回泉州,因为有些事情真的是少不了她。
她照顾了我这么久,一下子让她离开,我心里真的是很有些舍不得,但是工作要紧,我不敢儿女情长。
我派小关送明明去台湾。我写了一封信给世子和依依,我说我要把这个“宝贝”放在你们世子府,请好好教育教育她,在她彻底醒悟之前,不许她离世子府半步。
他们走的时候,我和白冰送他们上路,我还拿了一部《史记》交给明明,我说,等你把这部书读通了,你可能就懂得是非了。
明明不声不响地上了马车,也不跟我说再见。
我拉着车帘说:“明明,在台湾好好读书,多向依依请教。我没有把你教好,希望依依可以把你教好。”
明明扭着头,赌着气硬是不跟我说话。
我说:“希望我下次来台湾的时候,你已经变得聪明了。”
明明还是不说话,扭着头,紧闭着双唇……
我放下了车帘,我说:“走吧。”
就这样走了。
我望着马车渐行渐远,站了很久。
白冰说:“好了,这种人还是远离为妙。”
我说:“女人心,海底针。这话是谁说的?真他妈的经典!”
他说:“女人心之所以难懂,是因为没有逻辑,有逻辑的话,就可以推测、归纳、演绎,而没有逻辑,自然就难以理解了。”
我说:“也许女人有女人的逻辑,只不过她们的逻辑跟我们男人不同。”
他说:“男人的逻辑是:有因必有果,有果必有因,既有然,又有所以然。而女人,只知果而不知因,只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男人说:‘因为这样,所以那样’;而女人说:‘我就这样,怎么啦’。她们所能看到的永远只是表层的东西,而且她们根本没有兴趣知道本质,也许在她们心里根本没有‘本质’这个概念。她们永远只知道是这样,却不知道为什么这样,也不想知道为什么这样。”
我说:“所以我不是说过吗,古今中外,没有女性的哲学家。女人不能创造历史,除非她借助男人的力量。武则天、吕太后都是借了男人的力量才在历史舞台上风光了一把。”
他说:“我们在这里发牢骚也没有用。就算我们能够把女人所有缺点都指出来,她们也决不会承认,——不承认任何缺点,永远认为自己是对的,别人是错的,这也是女人的一大特色。”
我说:“我总是认为,人心都是肉做的,总归有醒悟的一天。”
他说:“要让女人醒悟,比让一头骆驼穿过针眼更难。”
我说:“可能世上就是有一种人,她的心是永远捂不热的,就算对她再好,她也不会领情,而且她觉得根本无所谓,甚至,反而你对她的好在她看来全是别有居心。”
他说:“路遥知马力!”
我说:“我总是怀念明明跟我很好的时候,越是想想那时候,越是不明白,为什么后来会变得这么狠心!这么铁石心肠!”
他说:“女人就是这样,没有逻辑。”
我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希望她跟依依待在一块,能够学好一点,如果能学到依依的十分之一,就不错了。”
他说:“近朱者未必赤。不然,明明一直跟我们在一起,怎么会变成这样?”
我摇头说:“没法理解。”
他说:“能够理解就不是女人了。”
我回到了泉州。马上布署下一步的行动,就是按照早就安排好的计划,先在东南各省把商业活动开展起来。
我召见了各分舵派来的人才,观看了婵娟对他们的考试。
然后将他们派回各分舵,让他们把泉州的成功经验带回去。
婵娟把南京作为一个重要的点,因为南京地处中国南北的中央,又是明朝的故都,明太祖的陵寝所在地,既有经济上的意义,又有政治上的意义。
我决定和婵娟、白冰亲自去南京指导工作,如果南京的工作做好了,浙江、江西、安徽、山东都将受到良好影响。
十一月份时,我们从泉州出发,途经浙江视察了浙江分舵,于十一月底时到达了南京。
江苏分舵设在南京城外靠近长江边的一处乡下的大宅,也就是江苏分舵的曾舵主的家。我们都住在曾舵主家里,指挥南京的工作。
这年年底的时候,南京下起了大雪。
据曾舵主说,他在这里十几年了,还从来没看到下过这么大的雪。
我们在屋里烤火,烫几壶酒,喝着酒慢慢地聊着各方面的事情。
白冰提议说,这么美的雪景,我们应当咏雪饮酒,才有情趣,我们每人念一首自己最喜欢的带有“雪”字的诗。
我们都谦虚地请婵娟第一个。
婵娟念的是这首诗:
墙角数枝梅
凌寒独自开
遥知不是雪
为有暗香来
我说:“你这首诗写的‘不是雪’。”
她说:“借题发挥。”
我说:“那么请白冰兄……”
白冰念出的是:
月黑雁飞高
单于夜遁逃
欲将轻骑逐
大雪满弓刀
我说:“这首诗听了血液都为之一热。”
他说:“到你了。”
我念的我最喜欢的写雪的诗是:
千山鸟飞绝
万径人踪灭
孤舟蓑笠翁
独钓寒江雪
白冰说:“你这首诗让人越听越冷啊。”
婵娟说:“你们继续吧,我先失陪一下。”
她先出去了,我和白冰继续念着诗,喝着酒。
不知不觉诗念了几十首,酒喝了几十杯,婵娟还没回来。
白冰说:“婵娟呢?今天不是不出门吗?又到哪去了?”
我说:“我怎么知道?”
白冰说:“这个人老是怪怪的。上次你受伤的时候,她在你身边照顾你,我以为她从此就变了,不再把自己封闭起来了。没想到,还是差不多,虽然好了一点,也跟我们喝喝酒,聊聊天了,但是还是不够……”
我说:“我去看看。”
白冰说:“对,你是应该多看看她,你做总舵主的应该关心属下。多关心关心,啊?”
我出去,到前面房屋去转了一圈,没有看到婵娟。在走廊上,一个家人看到我,问我是找婵娟吗?
我说:“你看到她去哪了?”
他说:“她刚刚出去。”
我说:“出去?去哪?”
他说:“她没说。”
我点点头,我看看正在飘洒的雪花,虽然已经是下得很小了,风也息了,但是地上积雪很厚,路都不好走,不知道她还要出去干什么?
我说:“有伞吗?”
他说:“有。”
他转身进去,一会之后拿了一把伞出来。
我说:“谢了。”我接过伞,打开,撑着伞出了门。门外雪地上脚印向远处延伸着,我想这应该就是婵娟走过的脚印吧。
我跟着这个脚印往前走着,雪很深,脚都没在雪里,一步一步地走得比较艰难……
乡村的小路整个都已被雪覆盖,路两旁的庄稼都已埋在雪里,放眼望去,只见一片茫茫,根本分不清哪是路,哪是庄稼。
我撑着伞顺着脚印一直走下去。
拐过了两个弯,终于在前方看到了她的背影。
我轻轻走过去,脚踩着积雪发出轻轻的咯吱声。
婵娟站在那里,头发上缀满了雪花……
我轻轻靠近她,她背对着我,没有察觉我的到来。
我停在她身后十几步远,我不知道她一个人站在这里在想着什么,我该不该贸然去打断她的思路。
突然,我听到了歌声,多么美妙的歌声!竟然是婵娟在唱歌……
我从来没听她唱过歌,真的难以想象,原来她还有这样美的歌喉!
我有花一朵
种在我心中
含苞待放意幽幽
朝朝与暮暮
我切切地等候
有心的人来入梦
…………
我心里一声长叹!婵娟啊婵娟,你到底是一个正常的女人!
可是,为什么把自己封闭在一个不容任何人进入的地方?既不让任何人进入?却又叹“有心的人来入梦”?到底什么样的人才是你心目当中“有心的人”呢?
我有花一朵
花香满枝头
谁来真心寻芳丛
遍地的野草
已占满了山坡
孤芳自赏最心痛
我轻轻走过去,我说:“难道我也是‘野草’吗?”
婵娟回头望我,我看到她眼中湿润……
我打着伞遮着她,伸手替她掸去了头发上的雪花。
她说:“总舵主,你怎么来了?”
我说:“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为什么还要叫我总舵主呢?”
她说:“你是总舵主,我当然叫你总舵主。”
我说:“我说过多少次了,在大家面前你可以叫我总舵主,平时应该叫我阿悔。”
她说:“属下不敢。”
我说:“婵娟,到底叫我怎么说你?”
她说:“那就什么都别说了。”
她转身就往回走,我一把拉住她,我说:“婵娟,为什么要这样呢?”
她说:“总舵主,请放手。”
我放开她的手,我说:“在我受伤的时候,你在我身边照顾我,我心里很感激!我也永远记得,当我醒过来的那一刻,你笑了……”
她说:“总舵主不用感激我。我照顾你是为了天地会,为了革命事业,不是为了你个人,你不用谢我。”
我说:“婵娟,‘孤芳自赏最心痛’!我感同身受!既然心痛,为什么又不允许别人来抚慰你的心痛呢?”
她说:“我随便唱唱,你不要当真。”
我说:“实际上你并不是孤芳自赏。我自以为我可以欣赏你,可是你为什么要拒绝我的欣赏?”
她说:“我说了我是随便唱唱的,请总舵主不要小题大做。”
她这种比雪还冷的态度简直要让我动气了,我说:“婵娟,这里只有你我二人,你为什么就不能跟我说几句实话呢?”
她说:“我一直都在说实话,你还要我说什么?”
我说:“我出生在国家破灭的时代,我的家人又过早地离开了我,我没有家,也没有国。你也是如此,是不是?既然你我都是无家无国的孤独的人,为什么我们不能互相关心互相给些温暖呢?”
婵娟默然站着,默默望着远方……
我说:“婵娟,每个人心里都渴望有温情,你别说你不需要!革命和感情,并不冲突。你看陈永华先生,是海峡两岸公认的革命领袖,但是他也有妻子儿女,这难道影响了他的革命事业吗?我不知道你究竟为什么把自己打扮成一个不需要爱的人?当然如果你不肯告诉我,我不会勉强问你。但是我只能说,不管是什么原因,都不应该成为拒绝爱的理由……”
她喃喃说:“我不能爱……”
我说:“不,每个人都有爱的权利!更何况你有才有貌,胜过平常庸脂俗粉何止百倍!人生短短,红颜易老,为何不珍惜呢?”
她摇摇头说:“你不要再说了。我走了……”
我拉住她说:“婵娟,有什么包袱放不下?有什么疙瘩解不开?”
她说:“没有,没有。你不要再逼我了,总之,我不能有爱,这就是我的命!你明白也好,不明白也罢,反正我就是这样!”
我说:“我从不信命,命在自己手里。为什么不能有爱?我来爱你!我给你爱!”
婵娟垂着眼帘,脸红红的……
我握住了她的手……
她说:“总舵主,你还是把你的爱给那个可以接受的人吧……”
我说:“你为什么不能接受?我们都是孤单无依,我未婚,你未嫁,我们为什么不能在一起?”
她抽回她的手,说:“你不要再问我了……”
我说:“难道,你觉得我配不上你?”
她说:“总舵主,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说:“那到底是什么意思?能不能给我一句明白话?”
她说:“我不能和你在一起……如果我们在一起,我会害了你的……”
我说:“为什么?”
她摇摇头,欲言又止,眼泪啪嗒啪嗒地掉下来。
我说:“婵娟,到底有什么难言之隐?你为什么不说呢?”
婵娟哭着说:“不要问了,不要问了……”她转过身去,踩着雪跑了。
我追上去,拉住她说:“婵娟,你让我死也死个明白呀。”
婵娟挣脱我的手,说:“我自己都不明白……”她甩着手飞快地跑了。
我呆呆地愣在那里,看着婵娟在雪地上又踩出一串新的足迹……
为什么是这样?
这就是月老跟我开的玩笑吗?
月老注定我只能与一个不可能嫁给我的人相爱?
还是什么?
到底是什么?
十一
我慢吞吞地回去,白冰看到我进门,迎了出来,劈头就问:“你和婵娟怎么回事?”
我说:“白冰兄,我们还是继续喝酒吧。”
我们喝着酒,慢慢地聊着。

我说:“我不知道是交了什么霉运!一个明明,竟然对我这样狠心,我给她一个与我一起流芳百世的机会,而她竟然居高临下地俯视我,以为我对她居心不良……一个婵娟,怪里怪气,不知道心里面有什么疙瘩……”
他说:“阿悔,现在我们私底下说句实话,对这两个女人,你是不是真的有爱?或者,到底爱谁?”
我说:“白冰兄,在你面前我也无须隐瞒任何东西。老实说,如果我可以选择,我还是要依依,如果可以和依依在一起,其他我都不要了。但是,依依已经这样了,我怎么办?这就是现实,我必须要活在现实里,我毕竟不能就靠着我和依依那种‘感情’过一辈子。说白了,我还是需要一个实实在在的女人!”
他说:“我大致明白了。就像你曾经说过,一个人一辈子也许只能爱一次,你这辈子这一次已经给了依依了。那么,我们不要说‘爱’,这个字太重了,我们说‘喜欢’,这样轻松一点。在明明和婵娟之间,你喜欢谁?或者说,更喜欢谁?”
我说:“婵娟。”
他说:“这么果断?”
我说:“如果你在我受伤之前问我,我可能不会这么果断。但是,明明刺我一剑,几乎使我丧命,她狠心到这个程度了,如果我还说我喜欢她的话,我觉得我自己实在太下贱了!而婵娟,她照顾我很多,我相信‘患难见真情’,我也一向说做人要‘投桃报李’,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我对明明这么好,明明不懂珍惜,她是不识抬举。但是她是女人,女人没有逻辑,所以女人可以不识抬举,而我不能不识抬举。”
他说:“我现在有点发现,我们之所以不能得到女人的理解与认同,就是因为我们太清醒了,把什么事都想得太清楚了,包括爱情。女人总是说,爱是不讲理由的,爱就是爱,那种感觉要说不清道不明,要像雾像雨又像风,总之要糊里糊涂才是爱。而我们把爱这个东西想得太清楚了,一旦拨开了那上面的迷雾,那东西本身也并不神秘。而女人就是要这层迷雾……”
我说:“任何事情都有前因后果,包括爱与恨。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爱总有个原因。女人虽然说爱没有理由,实际上并不是真的没有理由,只是这个理由她自己也没有意识到,或者她不好意思说出来。”
他说:“难得糊涂!难得糊涂!世上最痛苦的就是清醒……我们错就错在太清醒……”
我说:“那我们就不要清醒吧。来,喝酒。”
我和白冰就在醉醺醺之中度过了新年。
钟声敲响时,我大吃一惊,我说:“我二十六岁了……”
白冰说:“怕什么?又不是六十二。”
我说:“孙策、周瑜、项羽、霍去病、苏东坡……在我这个年纪时都已成名了。”
他说:“你的名声也不小。”
我说:“但是革命尚未成功!我还只是一个造反派的头头……”
他说:“往好听的说,叫‘革命领袖’。”
我扔下酒杯:“白冰兄,可以清醒了。还是革命要紧,女人的事,先放一放吧。”
他说:“好吧……只要我们革命成功,将来封了王,就算要他妈的一百个女人又有何难?”
扔下了酒杯,迅速投入到工作当中去。新年伊始,婵娟已经带着江苏分舵的兄弟们把商业救国的计划付诸实施了。
我和白冰虽然是天地会的第一第二把手,但是在商业问题上,我们只能做婵娟的助手。
南京的工作进展得很顺利。我说我早就知道婵娟是中国数一数二的商业奇才。
春天到了。有消息说,今年春天,康熙皇帝要南巡,南京也是他南巡的一站。
据说,康熙皇帝在南京的日程安排当中包括拜祭明孝陵和孔子庙。
康熙皇帝确实不简单,他懂得要征服中国人,必须借助中国的文化!
婵娟还是像以前一样忙忙碌碌,忙得我几乎都没有机会跟她说话。
我跟她说,做领导的人不该把自己淹没在忙碌当中,应该有一定的空闲的时间来想想战略的问题。
她说,我不是领导,我只是做事的。
我说,将来全国各地都搞起来了,还是需要你来指挥全局的。
她说,战略你来指挥,我只管战术。
我和白冰到秦淮河边去游玩,我们去了江南贡院。
我说:“两百年前,唐伯虎就是在这里考中了解元。”
白冰说:“但是唐伯虎在北京没有考中状元。如果他中了状元,历史上就多了一个庸官,而少了一个艺术天才。”
我说:“上次陈先生跟我说,‘大丈夫行事……论万世不论一生’。唐伯虎就是这样的大丈夫,失败了一生,却成就了万世。”
他说:“科举考试考了一千年,考出了许多状元进士,但是这些人中,有几个做出了值得历史记载的伟业?像唐伯虎这种人,虽然坎坷了一生,却成就了永恒。如果让你选,你要做哪一种?是生前显赫身后寂寞还是生前寂寞而身后显赫?”
我说:“你应该了解我。最好当然是生前身后都不寂寞……”
他说:“恐怕没有这么便宜的事啊。”
我们一边说着话,一边往前走着,到处随意地看着风景。
街两边的小摊小贩正在卖力地吆喝着。乞丐们有的走来走去向行人乞讨,有的坐在路边上摇着他的饭碗……
突然前面一阵乱糟糟的声音,一大队清兵跑步过来了。
“走走走……”
清兵乱七八糟地叫着,挥着棍子驱赶着小摊小贩和乞丐……
小贩们都措手不及,乱作一团,一边收拾着自己的摊位,一边哀求着:官爷高抬贵手哪……
清兵的棍子舞得更快了,见小贩和乞丐的行动不够迅速,又加紧了驱赶,嘴里骂骂咧咧的,见人就打。
白冰说:“这伙人干什么?”
我说:“谁知道他们发什么疯。”
一个老太婆卖菜的摊位被清兵掀翻了,老太婆哇得大哭起来:“我无儿无女,就靠着种点菜混口饭吃……”
清兵喊着:“滚滚滚,再不滚通通抓进去。”
老太婆说:“官爷不能这样断了我的活路哇……这天理何在呀……”
清兵不由分说上前就用棍子赶老太婆走。
可怜的老人家,只好抱头鼠窜了。
清兵喊着说:“通通滚……皇上南巡,即将到此,凡是影响市容市貌的小摊小贩、乞丐,立即全部消失,在皇上南巡结束之前,谁也不许冒出来,出来一个抓一个……”
小贩们哀求着说:“官爷,我们也是皇上的子民啊,还请皇上给条活路吧……”
清兵挥着棍子打断了他们的哀求,一路噼噼啪啪打得小摊小贩和乞丐人仰马翻东倒西歪……
白冰往前跨了一步,我连忙阻止了他:“小不忍则乱大谋!”
白冰忿忿地说:“这种欺压百姓的政府,怎么能不造他的反?怎么能不革他的命?”
我说:“二十年后再来跟他算总账。走。”
康熙皇帝到南京的时候,我和白冰也去城外看了。
大路两旁站满了清兵,把在路边迎候皇帝的老百姓都远远地隔在路边。
然后,队伍来了……
皇帝的卫队、仪仗长长的一大串,走了半天,还没看到皇帝的御车。
人群里嚷着说,来了来了……
又是卫队、地方官开道,又走了长长一大串。
白冰说,这皇帝的排场真是厉害!
我说,隋炀帝出巡,队伍绵延两百多里,康熙皇帝比他还是俭朴多了。
他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皇帝再俭朴,也够老百姓受的了。
人群又嚷着,来了来了。
这次终于来了。
皇帝的御车来了,前后左右布满了全副武装的御前侍卫……
人群全部跪在大路两边,谁都不许抬头。
我和白冰当然也不例外。
白冰说,难怪刘邦说“大丈夫当如此也”!
我说,所以我们要学项羽,“彼可取而代也”!
康熙皇帝确实如传言所说,去拜祭了明孝陵,而且仪式十分隆重。
我没有去看,我不想看到一个异族皇帝为了收买人心假惺惺地做着他的表演。
而据说康熙皇帝表演得非常出色。他祭明孝陵之后,南京当地的汉人都对康熙皇帝赞不绝口,特别是那些自称饱读诗书懂得圣贤之道的知识分子!
然后康熙皇帝还去拜祭了孔庙,给孔子加了一个长长的封号。
读孔孟之书长大的知识分子们,马上感动得五体投地,都说康熙皇帝是千古未有的圣贤君主,可与尧舜禹汤相提并论……
很意外,我在南京还碰到了一个老朋友。
那天我和白冰在街上转转时,有个人过来说:“哪位是吴先生?”
我说:“我姓吴。请问你是……”
他说:“我家主人邀请先生明天在朱雀桥边的游船上小酌……”
我说:“你家主人是谁?”
他说:“我家主人姓叶。”
我想想说:“姓叶?”
他说:“我们从北京来。”
我说:“哦。是叶公子吗?”
他说:“是的。”
我说:“叶公子现在何处?”
他说:“刚刚乘车过去了。我家主人在车上看到吴先生了,可是今天有要事在身,所以邀请先生明天一聚。”
我说:“真是有缘千里来相会。好,请回报叶公子,我一定来。”
白冰问我叶公子是何许人?
我说我也不大清楚他是何许人,我们在北京只见过两次,喝过一次茶,聊过一会天,他说他是满汉混血,出身于富商家庭。
白冰说,不会有什么问题吧?
我说,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交友贵在交心。再说,就算他有问题,难道我还怕他不成?
白冰说,我看我还是带几个兄弟暗中跟着,以防万一。
我说,也好,小心驶得万年船……
第二天阳光灿烂,春意浓浓。我穿了一身新衣服,戴好帽子,佩好衣带剑,骑着一匹白马去朱雀桥赴会。
桥下果然停着一艘游船,船头上站着的翩翩公子,正是叶宣。
“吴兄。”他挥手喊我。
我下了马,他的属下已经过来帮我牵马了。我踏上跳板,上了船。
“叶兄,真是想不到,上次我们在北京见面,这次在南京见面……”
“吴兄你不是说吗?‘人生何处不相逢’!”
“不知道我们下次见面会在哪里?”
“随缘。来,吴兄……”
叶宣引我到船舱,里面正焚着香,四个随从、四个侍女站在两边。
侍女帮我们沏茶。我说:“叶兄怎么也在南京?是跟皇帝南巡一起来的吗?”
他说:“哪里哪里?我是因为生意上的事到南京来,正好皇上南巡,不过碰巧而已。”
侍女把茶杯放到我面前:“先生请用茶。”
我说:“谢谢。”我的眼睛不禁稍微多看了几眼那个侍女。
叶宣说:“吴兄,你看如何?”
我说:“肯定是好茶。”
他说:“不是,我是说她,如何?”
叶宣指指那个给我沏茶的侍女。我看看她,说:“漂亮。”
他说:“那就赐给你吧。”
我说:“什么?赐给我?”
他说:“哦,送给你。”
我仔细看看那个侍女。她垂着眼帘,垂手立在一旁,我看她相貌清秀,身材婀娜,皮肤白晰而光泽……
叶宣说:“怎么样?喜不喜欢?”
我笑了笑。
他也笑笑说:“请吴兄笑纳吧。”
我说:“叶兄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实在受之有愧啊。”
他说:“你我有缘朋友一场,这只是小小礼物,聊表寸心,还望吴兄不要嫌礼轻啊。”
我说:“我不敢当,不敢当哪。”
他拉起侍女的手,说:“就是对她来说,能够跟着吴兄这样的伟男子,也是她的福分。吴兄,还是不要客气吧。”
他把侍女的手递给我,用眼神再三示意我不要客气。
我想了想,伸手接过了侍女的手,然后又轻轻放开。我说:“叶兄的一片诚意,我非常感激,只是我家里已经有妻子了,恐怕不方便收下,我还是心领吧。”
他说:“怎么?这么漂亮的女人,吴兄不心动?”
我说:“实不相瞒,岂止是心动?身体都动了!”
他哈哈大笑:“既如此,吴兄何必客气呢?吴兄尽管放心,她是处女!”
我说:“我不是这个意思。”
他说:“那吴兄还有什么顾虑?难道是怕家里河东狮吼吗?”
我笑笑说:“就当是吧。”
他说:“吴兄对嫂夫人这么忠诚,我很钦佩。既然如此,我也就不勉强了。来,请品尝品尝这个茶,味道如何?”
我端起茶杯微微啜了一口:“好茶!”
他说:“吴兄这一年多来忙些什么?”
我说:“东奔西走,一事无成,不提也罢。”
他说:“其实以吴兄你的才干,若为国家出力,大有可为……”
我说:“叶兄,我早就说过,我不做清朝的官。”
他说:“我知道吴兄念于民族感情,不忍身事异族。但是,此一时彼一时也。就说这次皇上南巡,沿途拜祭文庙武庙,孔子、关公都加了封号,可见皇上是以中国皇帝自居,而并非只是满洲的皇帝。满人汉人都是中国人,这一点还有什么疑问吗?前不久皇上还拜祭明孝陵,明太祖既是汉人的英雄,也是全中国人的英雄。皇上既是满人的皇上,也是汉人的皇上,也是全中国的皇上……”
我说:“叶兄不必再说了。”
他说:“人生一世,草木一秋,若能兼善天下,名垂青史,也不枉男儿一生。再说,中国人总是汉人占大多数,吴兄如果为国家人民办事,说到底还是为汉人同胞办事,与民族感情也并不相矛盾啊。大清建国以来,蒸蒸日上,治理黄河大有成绩,平定三藩,让百姓安居乐业,台湾又即将统一,中国将实现数百年未有之大一统,这可正是男儿建功立业的大好时机啊!中国自三皇五帝以来,历朝历代都盼望天下太平,可惜千百年来,太平盛世总是难以实现。汉唐盛世之后,一千年来难见辉煌,如今大清把中国治理得井井有条,大有恢复汉唐盛世,实现中国伟大复兴之势,这可是千载难逢啊!”
我说:“太平盛世应该是什么样?官府用棍子在大街上乱打人,这就叫太平盛世吗?”
他说:“什么乱打人?”
我说:“叶兄可能有所不知。皇上南巡到南京之前,我在大街上亲眼看到,官府说要整理市容市貌,将小摊小贩和乞丐全部驱逐。现在你看,整个南京你看不到一个乞丐。难道真的是个个丰衣足食了吗?”
他说:“有这种事?”
我说:“还不止此。下至县乡,上至中央,哪里不是贪官污吏当道?民间说:‘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试问以他的薪水,能有十万雪花银吗?朝廷最炙手可热的宰相级大臣,索额图、明珠,这两个人权势遮天,贪污纳贿,民间说:‘要做官,问索三;要讲情,问老明’。还说:‘天要平,杀老索;天要安,杀老明’……中央大臣都是这样,这难道能叫太平盛世吗?”
他脸色略微阴沉,回头对几位随从说:“这些事你们知道吗?”
随从们连忙说:“属下不知,属下不知。”
他说:“吴兄,有些事情我真的不知道。”
我说:“你是在上流社会的人,哪里知道民间的苦楚?你只看到你那个圈子的人个个锦衣玉食,难道就以为天下人都是如此了吗?什么安居乐业?还差得远呢。”
他说:“我只是一个富家公子,民间的事就有许多不知道,皇上身在深宫,难免更不了解民间疾苦。不过,皇上励精图治,心系天下,他此次南巡,主要也是为了亲自察看民间真情……”
我说:“结果他看到什么呢?他看到南京城一个乞丐都没有,南京的知府肯定夸口说南京没有乞丐,皇上听了,心里恐怕还准备要升他的官吧。这种欺下瞒上的人越升越高,老百姓的日子还能有好过的吗?”
他说:“这件事一定会处理的。我也认识几个在朝廷做官的人,我会把这个事托他们报告皇上的。吴兄,我有个建议,既然你了解民间真情,何不写一封上书,直接呈送御前?以前也有民间才子直接上书皇上,只要皇上看了觉得言之有物,对治国有利,就会破格提拔。吴兄何不也试试上书皇上?如果皇上肯采纳,这至少说明皇上是一个有作为、想要治好天下的君主,这种君主值得辅佐……”
我说:“叶兄的好意我完全明白。但是人各有志。叶兄,我看我们还是勿谈国事吧。朋友相交,贵在求同存异,我们只谈风月如何?”
他说:“好,只谈风月。”
于是我们只谈风月。
船在秦淮河上慢慢飘流,我们喝着茶,侍女们弹琴唱歌,一路风花雪月,慢悠悠从上午转到傍晚,又转回到了朱雀桥。
叶宣说:“吴兄住在何处?过两天我来拜访。”
我说:“不敢劳驾。我这几天就要走了。”
他说:“哦,那下次相见又不知在哪里了。”
我说:“还是那句话,‘人生何处不相逢’!”
他说:“吴兄什么时候到北京来?”
我说:“我也不知道。”
他说:“这样吧,我写个地址给你,如果你到北京来,一定要记得来找我。”
他吩咐笔墨侍候。侍女拿来了笔墨,他写了一张纸条给我。
“这是我在北京郊外的一处别墅。吴兄到北京来可以到那找我。”
我接过纸条,说:“好吧,希望我们的再见不会太久。”
他把手里的折扇递给我:“吴兄,这把扇子请拿着吧,来找我的时候,只要出示这把扇子,我的家人就知道了。”
我接过扇子说:“好。这么漂亮的扇子……”
他说:“吴兄,那我们就北京再见!”
我说:“再见!”
他送我出船舱,看着我上了岸,站在船头上与我拱手。
我在桥上拱手说:“叶兄,保重。”
他说:“记得要来找我。”
我点点头:“一定来。”
他的一个手下把我的白马牵过来了,我翻身上马,叶宣还在船头上望着,我在马背上对他挥了挥手,一扬鞭策马而去……
白冰他们始终在秦淮河边等着我,我走了没多远,他们就出现了。
他说:“总舵主,你今天可是逍遥得很哪。好茶好饭好酒好菜,好音乐,好风景,还有好美女……”
我笑笑说:“叶公子真是太客气了,他要送一个美女给我。”
他说:“什么?有这么好的事?美女呢?”
我说:“我没要。”
他说:“哎呀,太可惜了……你不是一直说需要一个实实在在的女人吗?现在人家主动要送你一个,你怎么又这么‘高尚’地拒绝了?”
我说:“我是说过我要一个女人,但是不仅仅是一个,更要一个有灵魂有感情的人!”
他说:“灵魂就藏在当中啊。太可惜了……太可惜了……”
我说:“回去吧,边走边说。”
回到曾舵主家的时候,天快黑了。
我和白冰一边还在谈着叶公子,一边往里边走。婵娟难得很温柔地说:“回来啦?”
我说:“回来了。”
她看到我手里的扇子,说:“怎么买一把扇子?现在天还没热呢。”
我说:“这是叶公子送给我的。你看,漂亮吧?”
我把扇子递给她,她接过去打开看了看:“好精美的扇子!”
白冰说:“扇子再美,又哪有人美?”
婵娟说:“什么人?”
白冰说:“他这是捡了芝麻,丢了西瓜。叶公子本来要送一个美女给他,他没要,却拿一把扇子回来,真不知道有什么用?”
婵娟瞟了我几眼:“是吗?”
我说:“是的。”
她说:“你为什么没要?”
我说:“别人这么问我还情有可原,你也这么问我,好像有点……”
她没说什么,把扇子还给了我。
我说:“叶公子肯定是大有来头的,今天他无意之中向我泄露了一个消息。”
白冰说:“什么消息?”
我说:“他说,台湾快要统一。这是不是说明,清廷武力征台已经是迫在眉睫了?很可能,他们连征台的时间都定了。”
白冰说:“如果真是这样,那么这个叶公子看来是朝廷的人,而且级别还不低。”
我说:“这也是我不敢接受他送给我的女人的一个原因。万一那个女人就是他特意派过来的间谍,我不是自己找死吗?”
白冰说:“哦,原来还有这个考虑,还以为你真的‘高尚’了……”
我说:“这话说得……”
婵娟说:“吃饭吧,等着你们呢。”
吃饭的时候,婵娟说她下个月要回泉州一下,可能到六月份时再过来。
我说那我们就兵分两路,我和白冰巡视江苏各县,在长江三角洲一带先把我们的势力扩展开来,这里将是我们天地会重点建设的地方,因为将来收复大陆,我们的海军将从长江口进入中国内地,所以这里的群众基础一定要打牢。
春末夏初,婵娟回泉州了。
我派人护送婵娟回去,并约定夏末时再回南京碰头。
我和白冰从南京出发,顺江而下,到镇江、无锡、常州、苏州等地巡视。最后我们一直到了长江入海口,到崇明岛登陆,去看了看当年国姓爷在崇明驻军的遗址,询问了许多当地人。从崇明人的嘴里可以得知,崇明人对国姓爷还是相当敬重的,这也让我们觉得,我们反清的事业还是有希望的。
离开崇明,我们到江北,那就是我的家乡通州了。
我跟白冰说,我到自己家了。
他说,你家在哪里?
我说,我也不知道。山河已破碎,家早已只剩下一个概念了。
我们找到江苏分舵的通州堂口。当地的负责人已知道总舵主在江苏各地巡视,早已做好了接待总舵主的准备。而且他们知道我是通州人,对游子归家,自然是格外的热情与周到。
白冰问我通州有哪些古迹。我说没有太多古迹,因为通州的历史并不久远,稍微有几处,过两天我带你去看。
通州有山名叫狼山,这里,国姓爷郑成功的军队曾经来过。
我带白冰到狼山去看了看,国姓爷曾经过的痕迹已经荡然无存,我们对着江水默默凭吊了一番。
然后我带他到后山山脚,我说:“狼山在全国来说,默默无名,但是这里还长眠了一位大名鼎鼎的人物。”
白冰追问是谁在此长眠。
我说:“就在前面,你自己看……”
我们停在一座墓前,墓碑上的名字赫然写着:骆宾王!
白冰大吃一惊:“骆宾王?骆宾王在这里?”
我说:“没错。”
他说:“这就是那个与徐敬业起兵讨武的骆宾王吗?”
我说:“只此一家,别无分号。”
他说:“史书记载骆宾王与徐敬业讨武失败,乘船从扬州顺流而下,准备出海逃往朝鲜,途中,徐敬业的部将王那相叛变,斩杀徐敬业与骆宾王,投降朝廷……既然如此,骆宾王怎么又会在这里呢?”
我说:“史书的记载还有模糊与矛盾的地方。《唐书》与《资治通鉴》都说王那相斩骆宾王,但是那是官方史书,是根据当时的政府档案写的,若是王那相有意欺骗朝廷,以此邀功,那不但蒙骗了朝廷,也蒙骗了历史家。而野史则有记载,说王那相叛变时,骆宾王投水自尽。民间则说,骆宾王没有死,而是逃到通州。既然有资料记载骆宾王投水,则与王那相斩杀骆宾王的记载相矛盾,可见官方记载并不一定准确。而民间所说骆宾王没有死,与野史相结合来看,很可能,当时骆宾王确实投水,但是并不是自杀,而是逃逸。骆宾王是浙江人,出生在江南水乡,很可能会水性,所以他投水逃跑,大有可能。从他们的位置来看,骆宾王逃到通州,实在是合情合理。”
白冰想想说:“可是,如果骆宾王真的是最后长眠在此的话,那么为什么一千年来,就没有人提起?你是通州人你才知道骆宾王在这里,而其他地方的人哪怕是大学者,恐怕也不知道骆宾王原来静静地躺在这狼山脚下。如果这是真的骆宾王,难道一千年来就没有人考证过?”
我说:“越是没有人提起骆宾王在这里,才越是证明这是真的骆宾王。因为,既然几乎所有的学者都认为骆宾王当时被王那相杀了,那么,通州人为什么要伪造一个骆宾王呢?答案只有一个:事实就是如此。尽管翻遍史书你也找不到一条有关骆宾王到通州的记载,但是正因为如此,这里的骆宾王才一定是真的。因为,什么证据都没有,还要伪造,如果是假,这是愚蠢的伪造。所以,我相信这里就是骆宾王真正的归宿。”
白冰长叹说:“真想不到,大名鼎鼎的骆宾王,原来一个人静悄悄地躲在这里……”
他吟诵了一首骆宾王的代表作,《在狱咏蝉》,最后两句说:
无人信高洁
谁为表予心
他说:“谁来替我表白这一片清白的心?骆宾王先生,历史自会替你表白!”
我说:“骆宾王写的《讨武曌檄》,你读过没有?”
他说:“当然读过。‘一抔之土未干,六尺之孤何托’,‘请看今日之域中,竟是谁家之天下’!”
我说:“谁能想到,一千年后,‘竟是谁家之天下’!”
白冰撩起衣摆,跪倒在骆宾王墓前,恭恭敬敬向先哲行礼。
我跪在白冰旁边,拱手说:“骆宾王先生,请保佑我们革命成功,驱逐鞑虏,恢复中华,请看明日之域中,一定要是中华之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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