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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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写了一份报告给陈永华先生:吴三桂已死,清廷彻底平定吴氏已经只是时间问题,目前我们留在北京已无所作为,拟南下。今后,天地会的工作重点将转移,着眼于长期斗争的需要,天地会从此将转入积蓄力量的时期……
我派人送出了这份报告,同时交待准备南下。
这段时间北京的大街小巷都在谈论吴三桂,吴三桂一死,大家都觉得战争快结束了。
我带明明到街上转转,中午的时候在一家路边摊吃小吃。据说这家小吃做得口味独特,所以生意相当好,我们去的时候竟然连空位都没有,只有最边上的一张桌子上坐着一个看上去像个贵公子的年轻人,身后两个随从侍立。
我和明明走过去,我说:“兄台,不介意搭桌吧?”
公子还没说话,他身后的随从已经从牙齿缝里挤出了一个字:“滚。”
明明跳起来说:“你这人怎么说话的?”
我连忙制止她。
那个公子微微向后挥了挥手,示意他的随从收敛一点。他脸上带着似笑非笑的表情,说:“兄台请坐。”
我和明明坐下,明明噘着嘴还在为刚才那个“滚”字生气,我轻轻踢了踢她的脚,叫她只管吃饭,别管其他。
我们的筷子刚刚拿起,那个公子就吩咐随从付账,并说:“把这位兄台的账一起付了。”
我说:“不用客气。”
他说:“既然不用客气,兄台就不要推辞了,能够在一张桌子上吃饭,也是缘分。”
我说:“好。兄台这样爽快,交个朋友如何?”
他说:“好啊。”
我拱手说:“在下吴奈。”我当然不能随随便便就说我是吴悔,因为吴悔这个名字已经和天地会总舵主联系在一起了。
他说:“我叫叶宣。”当然我也无法确定这叶宣是不是真名。
我说:“叶兄的口音,应该是地道的北京人吧?”
他说:“吴兄你的口音可不地道啊。”
我说:“我从南方来,很快我就要回南方去。”
他说:“吴兄是不是福建人?”
我说:“叶兄听力不错。”
他说:“我听遍了各地方言……”
明明插话说:“你吹牛吧,全国不知道有多少方言,你敢说你听遍了?”
我说:“明明,对朋友尊重一点。”
叶宣说:“这位是……”
我说:“舍妹。”
他说:“令妹心直口快,单纯嘛。”
我们随意地聊了点,他的随从轻轻说:“公子,该回家了,老太太要着急的。”
他说:“那我先告辞了。”
我说:“叶兄如果肯赏脸,三日后我们在茶楼再叙如何?”我用手指了一指,“前面几步远就有一家茶楼,三日后我在那等叶兄光临,如何?”
他想了想说:“好。”
他拱拱手,转身离去。两个随从在两边紧跟,而且总是在他身后半步。
明明看看他的背影,说:“这个人长得倒不错,就是可惜脸上有点麻子。”
我说:“你为什么总是在意人家的缺点?”
三天后我如约前往那家茶楼,这一次我没有带明明一起来。
叶宣不久也到了,身后两个随从还是形影不离。
我们坐下喝茶聊天,那两个随从依然是像木头人似的站在后面,面无表情,一动不动。
我们互相打听对方的情况,他说他们家是做生意的,赚了点钱。当然这话说得太谦虚了,瞧他那个样子,家里的财产就算不是富可敌国,至少也可以称是富甲一方。
叶宣一身衣裳干干净净一尘不染而且连一个褶子都没有,那个料子绝对是一等一的丝绸,那个手工绝对是一等一的裁缝做出来的,头上的小帽前方嵌着一块宝石,决不是普通货色,手里一把折扇,扇柄上挂着的翡翠扇坠,还有他手指上的戒指,每一样都在无言地诉说着他决非等闲的身份。
我试图找到一个了解他政治倾向的切入口,于是我把话题扯到了吴三桂身上。
我说:“三藩之乱已经五年,现在吴三桂死了,大概太平日子不远了吧。”
他说:“上天保佑国家与百姓,战火纷飞,最苦的还是老百姓。”
“如果吴三桂不死,你看他会不会赢?”
“绝对赢不了。”
“哦?”
“吴三桂反叛朝廷,大逆不道,顺天者昌,逆天者亡,他怎么可能成功?”
“所谓‘天’,究竟是什么东西?如果真有一个公正的上天,那么吴三桂早就该死了!当年他身为明朝的臣子却背叛明朝,最后还追杀桂王直到缅甸,这难道不是大逆不道吗?为什么当时上天不惩罚他呢?”
“吴兄的意思,难道是说,吴三桂当时追杀朱由榔是不对的?”
“吴三桂既然是明朝的臣子,却追杀明朝的皇帝,难道叶兄还觉得对吗?”
“吴兄恐怕有点搞错了。甲申年,也就是明朝的崇祯十七年,李闯打进北京,崇祯自杀,至此,明朝已经亡国。大清入关,是与李闯争夺天下,并非夺明朝的江山。自从大清定鼎北京,中国就已经是大清的天下,其他任何所谓的朝廷都不再是正统,包括明朝的几个王在南方的政权,都已失去继续存在的根据。此时大清兵南下征讨,是为了国家的统一,这时吴三桂为大清出力,那就是为国家统一而战,有什么不对?现在吴三桂虽然谋反,但是不能因此而否定他以前所做的一切。”
“不是我搞错了,恐怕是叶兄你搞错了。甲申年崇祯皇帝虽然殉国,但是福王在南京继位,这也是明朝的正统,之后,唐王、桂王相继继承大统,都是明朝的延续,怎么能说崇祯皇帝一死明朝就结束了?当时满清入关,是与李自成和明朝三方共争天下,怎么能说只与李自成争天下?吴三桂身为明朝的将领,却为明朝的敌人效力,这能说是对的吗?再者,满人自关外入侵中国,吴三桂身为中国人却帮满人屠杀中国人,这又能说是对的吗?”
“满人、汉人,都是中国人,满人与汉人争天下,那只是中国内部的纷争,不能算是外国入侵吧?既然都是中国人,吴三桂帮汉人或是帮满人,都不算卖国。周武王伐商,商朝也有很多人弃商奔周,这是弃暗投明,并非背叛国家。”
“且不论满人与汉人的历史渊源,至少,在满人建国之后,关内关外已是两国,一国攻打另一国,怎么不是侵略?”
“隋朝伐陈时,隋是一国,陈也是一国,但隋朝伐陈是为中国统一而战,历史从来没说是隋侵略陈。”
“隋与陈都是在中国版图之内,南北朝本就是分裂时代,这与明朝不能相提并论。明朝本身就是一个统一的国家,满人在关外本是中国的藩属,就像朝鲜。如果现在朝鲜打进中国,请问叶兄,能不能说是侵略?”
“大清与朝鲜当然不同。”
“那与周武王伐商就更是不同了。周与商都是华夏,周本是商的诸侯。商周之争就好比楚汉之争,那才是真正的中国内部的纷争,而明与清之争,就好比是汉朝与匈奴、唐朝与突厥,这能说是纯粹的内部问题吗?”
“国家的版图并非一成不变,好比说,唐朝的吐蕃,现在称西藏,西藏是中国的土地,这一点吴兄不会否认吧?但是在唐朝的时候,吐蕃也是外国。曾经的外国成为现在中国的一部分,这在历史上屡见不鲜,蒙古、云南,都是如此。就算满洲本来是外国,但是现在无论如何也是中国了吧?除非你能说西藏、蒙古、云南也是外国。”
“就算退一步说,满汉都是中国,再退一步说,把满汉比作是两个省,比如说,山东与山西,都是中国,但是,如果山东人突然大批涌入山西,屠杀山西人,抢占山西人的土地和财产,请问,难道可以因为都是中国人而说这种做法就没有错吗?”
叶宣一时语塞……
我说:“再者,周武王伐商,是有道伐无道,而明朝就算是无道,满清难道就有道吗?”
他说:“不管怎么说,现在大清治下的老百姓,总比崇祯治下的老百姓活得要好吧?”
“这一点我不否认。”
“那么大清取代明朝有何不可?”
“我们还是把目光回到当年,满清刚入中国时,是如何对待中国人的?如果说满人也是中国人,满汉都是中国同胞,那么对待同胞为何做出如此禽兽不如的事?”
“当初大清初入中国时确实有许多失策的地方,但是毕竟今天都已纠正,如今中国人民终于可以安享太平了,难道还要旧事重提,重新挑起满汉的民族仇恨吗?这对中国人民究竟是有利?还是有害?”
“如果有人杀了你的父母,却对你呵护倍至,请问,难道因为这样就可以忘却杀我父母的仇恨吗?”
“冤怨相报何时了?”
“叶兄,如果你经历过‘扬州十日’、‘嘉定三屠’,你还能这样轻松说话吗?”
叶宣叹了口气,说:“我虽然没有经历过,但是我很清楚当时发生过的不幸。”
“那么还有什么理由替满清辩护呢?”
“吴兄,实不相瞒,我就是旗人。”
“我并不意外。”
“我的父亲是汉军旗人,我的母亲是满人,论血统,我是一半汉人一半满人,我想以我这种特殊的身份,大概总可以为满汉两边都说几句公道话吧?”
“你的公道话就是说满清统治中国合情合理合法?”
“我知道大清统治中国的过程中发生了很多不幸,不仅仅是汉族同胞的不幸,也是满族同胞的不幸。但是现在,历史已经走到这一步,我们现在最佳的选择就是尊重历史,大清的统治已经稳固,此番三藩之乱被平定就是最好的证明。与其纠缠两族过去的恩怨,不如大家携手面向未来,从此满汉一家,共享太平,不是很好吗?而且以我看来,明朝统治中国时,中国的老百姓也过得并不舒服,崇祯皇帝在民间被骂为‘重征’,苛捐杂税压得老百姓头都抬不起来,逼得全国各地都要造反,这种皇帝,这种朝廷,难道是中国人民的幸福吗?而当今天子,与崇祯皇帝相比,孰优孰劣,有目共睹,想必吴兄不至于因为当今天子是满人而说他不如崇祯吧?”
“康熙皇帝确实是古往今来难得的英明天子!但是这只是说,中国历史上的皇帝实在都太坏了,没有几个能算好的,康熙皇帝也只不过是矮个中的高个。”
“皇帝还有哪些地方做得不好,倒请吴兄说说看。”
“别的先不提,就说此次三藩之乱,实际上并非不可避免。”
“请言其详。”
“当初吴三桂假意上疏请撤藩,据说康熙皇帝与大臣们商议,曾经这样说过:‘撤亦反,不撤亦反,不若及今先发,犹可制也。’我看,康熙皇帝大概当时还没有认真读过《史记》。汉景帝时晁错建议削藩,也曾说过相似的话:‘今削之亦反,不削之亦反。削之,其反亟,祸小;不削之,反迟,祸大。’汉景帝听了晁错的话,下令削藩,于是引发吴楚七国之乱。你看今天的三藩之乱,不是与之很相似吗?”
叶宣微微点头:“吴兄说的是。确实是失策。”
我说:“若从国家安定计,藩是非撤不可的,但是万万不可操之过急,晁错就是犯了这个错误,不但引发了战争,他自己也被毁灭。后来汉武帝时代的‘推恩令’就比晁错聪明多了。康熙皇帝没有吸取这个历史教训,急于撤藩,导致仗打到今天还没打完……”
叶宣连连点头:“说得对说得对。可惜当时的大臣们怎么就没有人提到晁错的教训呢?吴兄对历朝故事了如指掌,我真是佩服。”
“叶兄不必夸我。”
“既然吴兄深有才学,为什么不为国家效力?于公可兼善天下,于私也可名垂青史。”
“我身在江湖,自由自在,比做什么官不是舒服多了吗?”
“莫非吴兄固守所谓民族气节,不肯为大清效力?”
“人各有志。光武帝也不勉强严子陵。”
“只是吴兄如此人才,埋没江湖,我为朝廷可惜啊……”
“有叶兄你懂得赏识我,我已经很开心了。”
“今日能与吴兄畅谈,实在三生有幸,虽然你我有分歧,但是我希望这不至于成为我们友谊的障碍。”
“羊祜与陆抗虽是两国的将领,但是他们彼此信任与欣赏,传为千古佳话。我愿与兄以先人为榜样,不知叶兄以为如何?”
“吴兄的意思我明白,不过好像这个比方有些欠妥。羊祜与陆抗是两个敌国的将领,而我们既不是两国,也不存在对抗。”
“好,就当我比喻欠妥吧。”
“吴兄,我恐怕不能久坐了,不如我们约定下次再见之期吧?”
“我很快就要离开北京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再来。”
“可惜……吴兄在南方哪个省?说不定哪天我过来找你。”
“我漂泊不定,实在是说不准。”
“难道不能再见了吗?”
“世界很小,人生何处不相逢?”
他轻轻一笑,说:“那就希望我们将来还能有缘再会!”
几天之后我就离开了北京,与我同行的只有明明和少数几个兄弟,都是当初从总舵随我一起赴衡州的,之后就一直跟在我身边。
我们一路南下,到南京时已是深秋。
船在江心,我和明明站在船头。我念起了这首诗:
缟素临江誓灭胡
雄师十万气吞吴
试看天堑投鞭渡
不信中原不姓朱
我告诉明明:“这是当年国姓爷北伐至此时写下的诗。多么雄心壮志啊!‘不信中原不姓朱’!可惜……”
明明说:“听说当时附近许多地方都归附了,为什么最后国姓爷却在南京城下失败了呢?”
我说:“很多失败总是很相似。我跟你说过吴三桂最大的失策,就是没有在清朝尚未准备好时直捣北京。当年国姓爷北伐,从长江口打进来,已经到了镇江了,你想想,镇江到此,骑兵一日就可抵达城下,如果当时迅速进兵,迅雷不及掩耳,攻下南京如探囊取物。可是国姓爷太轻敌了,在镇江逗留时间太久,才慢吞吞地过来,这么短短的一段路程竟然走了十天才到,清军在南京的力量本来十分薄弱,就因为拖延太久,清朝从各地调来援军,加强了南京防务。国姓爷包围南京后,又没有迅速攻城,反而中了守将的计。那守将说,按照清朝的法律,如果守城将领坚守超过三十天再投降,他的家属可以不追究责任,所以他请国姓爷给他三十天时间,三十天后他就开城投降。国姓爷一世英明,却被这种低级伎俩骗过,围城十多天竟然未发一箭。清军准备充分后,突然反攻……大好形势一下子瓦解,损失军队无数,很多将领阵亡或被俘。本来大有希望的反清大业,就此化为泡影……”
明明说:“阿哥你跟我讲过许多当时的故事,好像我们有很多机会可以成功,却都没有抓住。”
我说:“没错,国姓爷北伐失败就是最遗憾的一次。兵贵神速,这四个字人人都知道,打起仗来却总是忘记,时机转瞬即逝,万万不可对敌人仁慈……可惜啊,总结教训总是容易,不犯错误却是太难。”
在南京,我们暂时停留,我说我要在这里等一个朋友。
三年前我曾经因公事路过南京,在此暂停时遇见了一个朋友,他叫白冰。那天是十月初一,我们虽然只有一天的相聚,但是相见恨晚。临别之时,我们约定,如果明年此时大家都能来南京,就在老地方再见,如果明年不能来,那么就后年,后年不能来就大后年,一直往下推,直到再见之日。可是前年、去年我都没有时间来南京,这三年前的约定,不知今年还继续有效否?
已经九月底了,我决定等过了十月初一再走。
我带明明到秦淮边去游玩,看一看朱雀桥、乌衣巷,凭吊了明故宫、明孝陵。
每到一处,我都要向明明讲述这里的历史,从东吴讲到明朝,兴亡交替,无限沧桑……
十月初一,我在秦淮河上的一座桥头等候白冰的到来。我不知道他会不会来,也许他连续两年空等,已经对我失望了。
明明陪着我在桥头等着,听我讲述着张良在桥上遇见黄石公的故事。
讲完了张良,白冰没有来。
我又讲述了尾生抱柱的故事。
白冰还是没有来。
明明说:“阿哥,已经三年了,恐怕他都忘了。”
我说:“不会。如果他今天不来,一定是有事走不开,明年也许会来。”
她说:“当时随口说的一句话,你哪能那么认真呢?”
我说:“你不懂,男人和男人的友情,你们女人不懂。”
她说:“如果他不来,我们还要继续等下去吗?”
我说:“如果可以的话,我很想继续等下去,可是不可以呀,福建还有很多事等着我。”
她说:“阿哥你不是说福建总舵你有一个‘夫人’吗?是不是急着回去见夫人哪?”
我笑了,我说:“那个‘夫人’不是假的吗?不过是想要急着见她。”
她说:“听说她很能干,很会赚钱。”
我说:“经商的人才!天地会难得的人才!我们天地会人很多,全国各地加起来将近十万,可是真正称得上人才的,恐怕十个都没有。”
她说:“这个叫……用成语说,叫……”她想了想,说,“千军易得,一将难求。”
我说:“我让你用心读书习武,也是想把你培养才,你可不要辜负我一片期望啊。”
她说:“我太笨了。不过,我一定会努力的,这个叫……将勤补拙。”
我拍拍她的头,我说:“进步不错。”
我们等到日头到了正当头,白冰还没有来。
明明站得累了,靠在桥栏杆上嚷着肚子饿。
我说我去买吃的,你在这等着,千万别走开。
等到太阳偏西了,白冰还没有来。
明明说:“回去吧,肯定不来了。”
我说:“我今天还跟你讲过尾生守信的故事,这么快就忘了吗?”
她说:“可能他在远地方,一时间赶不回来了。”
我说:“东吴有个人叫卓恕,是浙江上虞人,在南京与诸葛恪约定某年某月某日再会,到那一天,诸葛恪准备筵席等候,赴会的其他客人都觉得上虞与南京相隔千里,卓恕肯定不来了,但是卓恕还是来了……你不要着急,半夜子时之前,都是十月初一。”
她说:“你是尾生,不知道那个白冰是不是卓恕……”
我抬手示意她不要说话,我说:“你听!”
远远地,马蹄声……
我不禁笑出声来了。终于又再见了。
明明说:“骑马的就一定是他吗?唐僧也骑马的。”
我说:“如果是唐僧,我就把你嫁给他。”
明明叫着:“我不要嫁给唐僧……”
马蹄声越来越近,一直近到前方不远的拐弯处,然后一匹白马赫然出现在我们眼前。
马上的人当然是白冰。
还是那么一身白衣飘飘……
我飞跑着迎上去:“白冰兄……”
白马还在奔驰,白冰已经从马背上跳了下来。
“阿悔……”
“我等了你一天了。”
“我等了你三年了。”
“我就知道你一定会年年等下去的。”
明明牵着那匹白马走了过来:“不要光顾着激动嘛,马都差点跑了,这匹马这么好,少说也要几百两银子。”
我说:“你好像对白马情有独钟……”
白冰说:“这是嫂夫人吗?”
我说:“是舍妹。”
明明说:“我叫明明。”
白冰说:“吴明?你们兄妹的名字怎么都这么特别?”
明明说:“我不姓吴,我姓什么我都不知道。”
我说:“白冰兄,这不是我亲妹妹,这是我路上捡来的。”
白冰一脸愕然。
我说:“以后慢慢解释。走,我们喝酒去,今晚彻夜长谈。”
白冰说:“阿悔……现在该叫你吴总舵主了吧?”
我说:“在你面前永远是阿悔。”
白冰说:“我听说天地会的新总舵主叫吴悔,我就知道一定就是你。”
我说:“说起天地会,我有很多事情想跟你商量。走吧,回去边喝酒边谈。”
在客栈的房间里,我和白冰举杯对饮。
“阿悔,这三年你到哪去了?”
“前两年,我都在台湾。今年我到大陆来,吴三桂称帝前我还见了见他,然后就一直在北京。”
“你见过吴三桂?”
“见过。”
“这个人搅乱了大半个中国,现在终于也归于黄土了。”
“吴三桂完了,我们台湾也就更难了,一旦清廷彻底平定吴氏,下一个就轮到台湾了。”
“台湾有海峡阻隔,郑军水师力量强大,清军不善海战,目前来看,台湾危险还不大,不过五年后、十年后,就不知道了。”
“白冰兄,可愿意到天地会来帮我么?我们天地会最缺的就是人才!”
“……”
“白冰兄有什么顾虑吗?”
“阿悔,记不记得我以前跟你说过,我有一个小师妹……”
“当然记得。怎么?难道是小师妹不赞成你从事反清革命吗?”
“她哪里在意我的事?不瞒你说,去年,她就已经跟人家走了。”
“哦……”
“她不喜欢我这种人,觉得我不上进,不肯去考科举,当不了官,没前途。她遇到了一个有前途的人,据说还是一个解元,准备进京赶考的,她就跟着进京城了。想必现在那个解元已经高中了吧,那她就是进士夫人了……”
“既然她不理解你,你也不必太介怀了。”
“以前我还牵挂她,凡事总是为她想一想,所以我当初没有跟你一起去革命,我就怕我会连累她。现在,反正我已无牵无挂了……好,我跟你一起革命!”
“好极了!”我举杯说,“来,我代表天地会感谢你!”
我们碰了碰杯,一饮而尽。
我说:“反清革命任重道远!现在吴世璠已是死棋,清廷平定三藩,统治更加稳固,革命就更加艰难了。白冰兄,你有什么想法吗?”
他说:“先听听你的想法。”
“我在台湾的时候,和陈永华先生也多次谈到这个问题。陈先生人称‘台湾诸葛亮’,他说,现在台湾的处境,比蜀汉要艰难得多,台湾之弱胜于蜀汉,而清廷之强也胜于曹魏,而且蜀汉还有东吴可以联合,而台湾孤悬海外,真正是孤立无援。”
“孤悬海外也有一个好处,就是清廷暂时奈何不了台湾。而且台湾便于航海,郑家又是海上世家,完全可以利用航海发展国际贸易。听说台湾一直与日本、吕宋甚至欧洲都有贸易往来?”
“清廷想困死台湾,不许大陆与台湾往来,台湾得不到大陆的物资补给,只好与外国贸易。不过这些年来,靠对外贸易也基本解决了物资问题,而且陈永华先生主持开发台湾,开垦大片荒地,又发展工商业,积累财富,兴办学校,培养人才……”
“那不很好吗?日积月累,财富愈多,人才愈盛,就像勾践卧薪尝胆一样,十年生聚,十年教训,二十年后报仇雪耻!”
“我也是这样想。可是台湾能等到二十年么?”
“吴世璠恐怕坚持不了多久了,接下来,也许清廷就要对台湾下手了。不过也并不太可怕。虽然清廷拥有整个大陆,土地广阔,雄兵百万,然而能够渡海作战的又有多少?郑军以水战见长,只要能歼敌于大海之上,台湾就可保无虞。如此,争取到二十年时间,到时候兵精粮足,再与清廷一较高低。”
“白冰兄没有在台湾,对台湾的情况还有所不知。就算我们可以阻挡清军二十年,但是恐怕,二十年后,台湾也无意于与清廷逐鹿中原了。”
“为什么?”
“如今的台湾,已经不是国姓爷时候的台湾了。那时候,收复台湾就是为了做抗清的基地,是为了未来的收复大陆。而随着时间一久,很多人在台湾娶妻生子,有了家业,渐渐地,觉得台湾就是家了,甚至,台湾就是祖国了,再也不想去大陆什么逐鹿中原了。这次三藩之乱,郑王爷率军西征,不幸又失败,现在台湾岛内对收复大陆已是越来越悲观,既然反清复明的可能性已是渺茫,而投降清朝又不行,自然而然就更倾向于独立了,很多人说要让台湾做第二个朝鲜,在名义上属于中国而实际上做独立国家。这样下去,二十年后,就算台湾没有被清朝打下,还能指望他收复大陆吗?”
“中国的事情就是被中国人自己搞坏,互相牵扯不断内耗,再大的国家也经不起折腾。台湾本来已经弱小,如果还要分裂,一派要反清复明,一派要独立建国,那还能有多少力量?”
“我在台湾辅佐世子两年,深深感到,在我们中国,做官真的不容易。难怪法家主张要集权,不然的话真是什么事都办不成。但是集权也有集权的坏处,集到诸葛亮手里,就是国家之福,集到秦桧手里,那就遗害无穷了。总之,要把中国这个国家搞好,难,难,难……”
“知难而进嘛!”
“白冰兄,现在你肯来与我并肩作战,我们的希望就更大了。”
“我只是略尽犬马之劳。”
“如果中国人个个都能尽一份犬马之劳,那满人就算再厉害十倍,也绝对入不了山海关。可惜中国就是废物太多了。”
白冰举举酒杯:“为我们还算不是废物,干一杯。”
我说:“去年我跟陈先生提出,天地会应在大陆投资经商。一来,积累资金,二来,可以借从商之机筹集战略物资,三者,我们可以取得一个公开活动的合法身份,四者,让兄弟们也有点事做,不然闲散得都堕落成江湖混混了,五者,有了钱之后,我们可以大量贿赂收买清廷官员。总之,有钱好办事。”
“好呀,那付诸实施了没有?”
“已经付诸实施了。台湾有个‘奇女子’,据说是出身于军人世家,不过她却是个经商的天才,曾经在台湾协助陈先生,这次陈先生特地派她跟我一起到大陆。现在,她已经做得有声有色了。”
“有这样的‘奇女子’?我一定要认识认识。”
“一定会让你认识的,以后大家都是天地会的兄弟姐妹了。而且,在对外的名义上,她还是我的‘夫人’呢……”

十月初二,我们就离开南京启程,继续南下。经浙江,到福建,一路上我给明明讲述当年福王、鲁王、唐王、桂王的故事,到抗清英烈的遗址处一一凭吊……

离天地会总舵所在的福建泉州还有三百多里时,总舵的兄弟们已经分批来迎接我了。
天地会的兄弟主要有两类,一是当年郑军留在大陆的人员,二是后来逐渐加入的各类江湖人士。前者是军人出身,后者来历复杂,可谓是“泥沙俱下,鱼目混珠”,有些人确实是出于民族忠义,投入天地会从事反清革命,有些人是犯了法,逃避清朝法律的追究,而投入天地会成了造反派,有些人无所事事到处混饭吃,天地会是中国第一大帮,大树底下好乘凉,于是也加入了进来,还有些人把天地会看作是江湖黑帮,加入进来就是为了找一个靠山,他好在江湖上横行霸道。总之,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
那些军人出身的兄弟,大多是久经沙场,在两代郑王爷的领导之下从事革命多年,立场坚定,作风严肃,是天地会的骨干。在那些来迎接我的兄弟们当中,很容易就看出,哪些是老军人,哪些是江湖混混。
我悄悄跟白冰说,老军人将会越来越少,江湖人将会越来越多,这天地会不好管啊。
白冰说,孙武给吴王演兵,连宫女都能训练好,靠的就是一个“法”字。
我明白他的意思。
到泉州城外时,我给明明讲:“泉州就是国姓爷的故乡。”
明明说:“我听说国姓爷是中日混血?”
我说:“确切说,是四分之三中国人,四分之一日本人。国姓爷的父亲郑芝龙,母亲田川氏,田川氏的父亲是泉州人,在日本娶了日本妻子,田川氏的血统是中日各一半。国姓爷出生在日本,七岁之前还不会讲中国话。后来回到中国,学习中国文化,曾拜大学者钱谦益为师,钱谦益给他取名森,字大木。唐王称帝之后,非常喜欢他,赐姓朱,赐名成功,所以叫‘国姓爷’……”
明明说:“原来国姓爷还有外国人的血统。人家说混血的孩子格外聪明……”
我说:“国姓爷当然是了不起的人物!隆武帝——也就是唐王——虽然是雄心勃勃,在南明诸帝当中是最出色的一个,可是实际上隆武帝没有太多实权,郑芝龙把持了大部分权力,因为大部分军队都在他手里。隆武帝一意要北伐复国,可郑芝龙把军队看作是他的私人财产,不肯配合。壮志难酬的隆武帝想离开福建到江西,摆脱郑芝龙的控制,不料途中遭遇清军,隆武帝急退回福建汀州,被清军俘获,壮烈殉国……郑芝龙一己私心,害了整个国家。而他自己,最后也害人害己。清军打到福建,招降郑芝龙,郑芝龙决定投降。可是他万万想不到,他的儿子郑成功,竟然拒绝与父亲投降。国姓爷义正辞严地说:‘父教子忠,不闻以贰’!郑芝龙执意降清,国姓爷忠孝不能两全,与父亲分道扬镳。而且国姓爷的母亲田川氏,在清军攻陷泉州时,被清军侮辱而自尽身亡。国姓爷身负国恨家仇,慷慨起师,很快威震东南,成为明朝最后的依靠!而一心想继续保持荣华富贵的郑芝龙,最后却被清朝杀害于北京。这一对郑家父子,一个害了国家,一个又救了国家!功过是非,难以言说……”
一所看上去像是富商人家的大宅,就是我们天地会总舵的所在地。在会内我是代总舵主,在外面,我就是“吴老板”。
替天地会经商的天才女子名叫婵娟。跟明明一样,我不知道她姓什么。跟明明不同的是,可能她自己知道姓什么,但是她从来没说过,我也没有问过。名字只是一个代号,既然“婵娟”足以作为她的代号,我们也没有必要非要知道她叫什么婵娟。
今年年初我带她到福建来,至今一年还不到,她已经在泉州城里开起了酒店、米行、布庄、镖局、印书坊,根据她给我的报告,生意不错,已经赚了不少钱。
之所以选择这些行业,除了考虑赚钱之外,更是考虑了为我们筹集物资所提供的方便。比如说,有了米行,我们可以光明正大地大量收购粮食,有了布庄,我们可以光明正大地大量收购布匹,而粮食和布匹正是重要的战略物资。酒店是各色各样的人物都会出现的地方,便于收集各种情报,而镖局又为我们在全国走动提供了合法掩护,印书坊是为了大量出版印刷革命书籍,宣传革命思想。
婵娟所办起来的这些,在名义上都是我的,我是老板,而婵娟是老板娘,虽然我这个老板还从来没有在任何一家店里出现过。所有人都只知道有老板娘而不知道有老板。
婵娟说,下一步她计划投资纺织业,预期在三五年之内建成福建数一数二的纺织工场,然后扩展到全国。
同时,还要利用合法与非法、公开与私密的方式,开展对外贸易,向外国出口中国的瓷器与丝绸,赚取外国的黄金白银。
她说她的目标是在二十年之内使天地会的财产富可敌国。
革命最需要两样东西,一是人,二是钱,有了人才和钱财,我们就终有推翻满清恢复中华的一天!
婵娟也来迎接我,我看到她时叫她“夫人”,她却严肃地叫我“总舵主”,我只好也严肃起来,叫她“婵娟”了。
我介绍明明和白冰给她认识。
明明很不识相,还要叫她“大嫂”。
白冰很是风度翩翩地拱手微笑。
而婵娟总是一脸严肃,比那些老军人还要有板有眼。
我们到总舵时,在泉州的各方面负责人和各区的“龙头”,许多人都在大厅里等着我们。
我们径直入内,大家互相拱手问好。
然后我走到我的座位前站着,面对着大家。
受我委托在我离开时留守总舵的老房,带着大家向我说:参见总舵主!
我说:“免礼。房大哥,人都到齐了没有?”
老房说:“差不多了。”
我说:“什么叫差不多?到齐就是到齐,没到齐就是没到齐。”
他说:“还有几个……”
我说:“还有谁?一个一个去催。”
他说:“是。”
我转头对站在边上的小关说:“你带人去催。”
小关马上就去了。
我说:“房大哥,我今天回来,这事都已通知到大家了吧?为什么还有人迟到?”
老房说:“这个……有些人不知道时辰……”
我说:“那我们就等着吧。大家请坐。”
大厅里少说也有三四十人,座位摆在两边,各有三排,按着他们的职位高低就座。白冰和明明就坐在离我最近的位子上,他们的对面就是房大哥和婵娟。虽然论职位,他们什么职位都没有,但是往往没有具体职位才是最高的职位。就像我以前在台湾辅佐世子时,我也没有具体职位,但是世子所掌管的所有政务我都参与。
我们就在大厅里坐着,等着那几个不知道时辰的人。
终于,慢慢地一个一个来了,进来的时候都嘻皮笑脸地打着哈哈,说着总舵主辛苦了、各位久等了、抱歉得很……
我说:“房大哥有没有通知你们?”
他们说:“通知了。”
我说:“为什么现在才到?”
他们说:……
我说:“我不想听解释。我只希望这是最后一次。”
他们说:“下次不敢了不敢了……”
我说:“大家行走江湖,要言而有信,再有下次可没这么轻松了。”
我马不停蹄地到各个区巡视,也到我名下的各个店逐一看了看。
这既是我去看,也是让人家看我,很多兄弟还不知道吴总舵主长得什么样。
我发现婵娟总是忙忙碌碌,一整天不见人,总要天黑之后才看到她回家。有时候我有事找她商量,派人去找她,找她的人跑到某处,那里说,刚刚到某处去了,又追到某处,那里说刚刚到某处去了,简直追遍全城才把她找到。
我跟她说,为何事必躬亲?如果什么事都要你来做,万一你不在了,不就全瘫痪了吗?
她说她不放心其他人,有时候交给其他人做了,总要出点问题。
我说出点问题不可怕,出了几次就好了。我在台湾时,看陈永华先生做“宰相”也没有你忙啊。要授权,既是减轻你的负担,也是培养人才。
而比较棘手的现实问题就是,天地会确实太缺乏人才,而那种瞎混的无所事事的到处扯皮的甚至还要拖大家后腿的倒是不少。
我和白冰、婵娟、老房他们商量,都觉得这天地会的人是一拨不如一拨了,“油条”越来越多了。以前,天地会是一个真正的革命会党,现在,天地会快要和江湖黑帮差不多了。
我第二次召集开会时,还是没有全部准时出席。
我问小关:“是不是还是上次那几个?”
他说:“有的是,有的不是。”
我说:“难道以前都是这样的吗?”
老房说:“以前陈总舵主难得到大陆来,很少开会。有些人就散漫惯了……”
我默默点点头。
慢吞吞地陆续来了,还是自己打着哈哈说,抱歉抱歉……
我没有说话,大家都没说话。他们自己都觉得有点尴尬了,悄悄地到边上坐下。
最迟的一个竟然让大家等了一个时辰才到。
我说:“什么时辰了?”
他说:“真是不好意思……”
我说:“我上次怎么跟你们说的?根本不把我的话当回事?你们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总舵主?”
那几个迟到的家伙竟然说:“这反正也没什么大事,吴三桂都死了,我们又不打仗了……”
我拍案而起:“混账!你怎么知道没有什么大事?如果今天你误了大事,你负得起责任吗?”
他们说:“总舵主息怒,下次不敢了。”
我说:“上次你们就说过下次不敢了……”
他们说:“真的不敢了,真的不敢了。”
我说:“好,再给你们一次机会。今天我当着各位兄弟的面把话说清楚,要是再有下次,军法从事!”
我转头问老房:“有没有问题?”
老房说:“没有问题。”
大家都说:“没有问题。”
散会之后我跟白冰私下商量,我说虽然迟到的人是少数,但是我看大多数人都觉得这没有什么。
白冰说,迟到本身不是大罪,但是他们迟到说明他们根本不把你这个总舵主当回事。这些人都是老江湖了,论年纪都是我们的前辈了,我们这些年轻人在他们眼里,恐怕分量不重啊。
我说,如果我不是总舵主,他们轻视我个人我可以不计较。但是我是总舵主,我不仅仅代表我个人。就凭现在这种情况,要是真出了大事,我怎么指挥天地会?
白冰说,没有规矩,不成方圆。我不是跟你说过,孙武子为吴王演兵……
我说我知道,只是为什么非要逼我这样?
第三次开会时我心情沉重。
我提前一刻钟来到大厅,白冰和明明跟在我左右。我手里拿着当初国姓爷授给陈永华先生的宝剑,这柄剑象征着延平郡王代表大明天子对天地会总舵主的授权。
我默默坐在座位上,旁边的漏壶显示着时辰。小关站在漏壶边注视着壶中浮箭……
一刻钟之后,小关大声说:“时辰已到。”
我轻叹了一声,朝小关挥了挥手。
小关按照我事前的吩咐,把那些迟到者的座位撤走。
我盯着门口,看着那些人还是一如既往地打着哈哈进门来。
我坐着不动,没有搭理他们。其他人谁也不吭声。
那几个迟到的人想到自己的座位去,看到椅子都没有了,只好在那站着。
等到最后一个终于也来了,我站起身来,我朝大家拱手说:“各位兄弟,我吴悔受郑王爷和陈总舵主之命,也承蒙各位兄弟看得起我,让我今天能够在这里当这个总舵主。各位都是江湖上的英雄好汉,大丈夫顶天立地,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国有国法,帮有帮规……上次我当着大家的面说,若再有迟到的,军法从事!各位想必不会这么快就忘记吧?我身为总舵主,不能言而无信。今天迟到的这几位……”
我眼光落到他们身上。他们拱着手说,实在对不起,惹总舵主生气了……
我伸手制止他们继续说这种无聊的话。我说:“各位为反清革命都出过力,没有功劳也都有苦劳,如果全部正法我也无心不忍,今天姑且网开一面……”
他们连忙说多谢总舵主……
我说:“既然不能全部正法,只好杀最后的一个,以儆效尤!”
那最后的一个大吃一惊。我已经喊:“来人!”
门口的警卫应声而至。
“拿下。拉出去杀了。”
“总舵主……”许多人都喊了起来。那个最后的家伙想要求饶,其他的人都要替他求情,连警卫都愣在那里不动手,还说:真要杀?
我看了看老房。
老房站起来说:“总舵主,都是自家兄弟,请从轻发落吧。”
这下更好了,一向“德高望重”的老房都替他求情了,引得几乎所有人都请求我从轻发落。
我走到老房面前,我把手里的剑递给他:“房大哥,这把剑还是你拿着吧。”
老房当然不敢接:“总舵主这是何意?”
我说:“我没法当这个总舵主了,我还是回台湾去吧。”
我把剑往老房一扔,老房连忙接住。我转身就往外走。
“总舵主留步!”
白冰快步过来拦住我:“郑王爷和陈先生派总舵主来领导天地会,如果总舵主就这么走了,那叫我们天地会兄弟如何向郑王爷和陈先生交待?这要是在江湖上传出去,人家都说我们天地会兄弟不听号令,逼走了总舵主,目无尊上,不知忠义,那岂不是让江湖朋友们笑话!以后我们天地会的兄弟还怎么在江湖上走?还请总舵主留下主持大局,我们誓死拥戴总舵主!”
老房捧着剑疾趋过来说:“白兄弟说得是。这宝剑太重了,我可拿不动啊,还是请总舵主主持大局吧,我们天地会全体上下都誓死拥戴总舵主!”
大家一看风向变了,连忙都说:拥戴总舵主。
白冰说:“我们都愿听从总舵主的号令。请总舵主下令吧。”
我用力点了点头:“好,既然各位愿意让我继续当这个总舵主,我也愿与各位兄弟共始终!”我从老房手里接过宝剑,快步走回座位,一回头,大声说:“来人。”
白冰高声应答:“在。”
我用剑一指:“拉出去,杀。”
白冰说声“是”,不容他分说,一把揪住就拉了出去。
我瞟了瞟其他几个迟到的人。那几个都垂着头大气不敢喘。
一会工夫,白冰从外面进来,把一颗人头扔在大厅里,人头滚出去,滚出一道血痕……
我扫视整个大厅。那些平日里倚老卖老的“老油条”们,都不敢与我目光相接了。
我望到婵娟,她似有若无地微微笑了一笑。
我看看明明,她也看着我,但是表情怪怪的,好像有点不认识我……
那天晚上我在书房备了两壶酒,约白冰共饮,既是感谢他今天的配合,也要商讨下一步的革命行动。
明明到书房来找我,看看我和白冰正在对饮。
白冰说:“要不要一起喝一杯?”
明明说:“今天是不是你们两个串通好的?”
我想想说:“说‘串通’好像不太好听。”
她说:“阿哥,你今天的样子有点……”
我说:“怎么啦?”
她说:“为什么一定要杀人啊?那个人就算有不对,可是你怎么说杀就杀了?”
白冰说:“有些事情你不懂……”
明明说:“可是这好像有点……阿哥,你不是跟我说,治国要行仁政吗?你不是说儒家是最高的理想吗?秦朝用法家治国二世而亡,这也是你教我的呀。可是你今天的做法,好像也是法家的权术呀?”
我说:“明明,你现在所能了解的所谓儒家、法家,还只是一些很浅层的东西,很多事情我还来不及一一教你。但是我可以告诉你,孔子也曾经诛杀少正卯。有句话说,‘治乱世宜用重典’。国姓爷治军以严格著称,诸葛亮做蜀汉丞相,从来没有赦免过一个犯人。有时候,不恰当的‘仁慈’反而会害了更多的人。”
明明说:“可是,那个人就算该死,他的老婆孩子怎么办呢?”
我说:“这个我当然考虑到了,我已经派人护送他们去台湾,妥善安置了。”
明明说:“阿哥,我怕哪天我犯了错误,你把我也杀了。”
我笑了:“那我先赐你一个‘免死金牌’。”
明明说:“只有皇帝才能赐,你又不是皇帝。”
白冰说:“如果天地会革命成功,推翻了满清,那天地会的总舵主就是新朝的皇帝了。”
我说:“不能这么说。革命成功之后,皇帝当然是他们郑家做,我封个王就可以了。明明,将来我封了王,你要做什么?”
明明说:“你封了王,那王的妹妹叫什么?”
白冰说:“王的女儿叫郡主,王的妹妹……也可以封郡主吧?”
明明说:“那将来我就是郡主了!”
白冰说:“你不做王妃吗?”
明明说:“王的妹妹怎么能叫王妃呢?”
我说:“你笨呀。你嫁给我不就做王妃了吗?”
明明红着脸说:“我要做郡主……”
白冰又说起了他的小师妹,他说,他们从小就在一起,一直相亲相爱,可是,小师妹长大了,变得越来越现实了。而他,喜欢读书却就是不喜欢写八股,更加上他打心眼里就不能认同满人对中国的统治,他崇拜朱舜水,甚至也想学他远走海外,不要生活在满人的统治之下做亡国奴。可是小师妹不能理解他的民族感情,只想嫁一个有地位有财富可以依靠一辈子的男人,——她以为地位和财富就是可以依靠的象征。所以她最终选了一个举人,跟着人家到京城考状元做官去了……
我说,我见过朱舜水。
白冰激动地说,真的?
明明说谁是朱舜水呀?
我说我在台湾的时候,曾经代表台湾去过日本,商谈双方贸易的问题。台湾有人主张与日本联合抗清,我赴日的一个目的也是试探这种可能性。但是就我个人来说,我是不赞成向日本借兵的,因为借助外国的军事力量总归是一个很危险的举动。北宋借金兵收复燕云十六州,结果却被金所灭,南宋又借蒙古兵夹击金国,结果又被蒙古所灭。就近的来说,崇祯皇帝殉国后,吴三桂引清兵入关,当时也说是“借师助剿”,而更荒唐的是,福王在南京即位之后,竟认可吴三桂的做法,连史可法都想要联合清朝共同剿灭李自成。结果呢,整个中国大陆都被清朝占领了。中国人说“请神容易送神难”,自力更生才是正确的途径,想靠外国出兵帮助,就算一时收效,恐怕也后患无穷。
白冰说,我同意你的看法。
我说我在日本拜访了朱舜水先生,先生虽然很老了,但是爱国之心还是不减当年。临别之时,先生还写了一幅字给我,这幅字我一直带在身边,从日本带回台湾,又从台湾到大陆……
我拿出那幅字给他们看。朱舜水先生写的是:
事事皆在人为
特患不肯用功
白冰捧着字幅赞叹良久,说,这句话我们都当做为自己的座右铭。“事事皆在人为”,革命事业再艰难,也到底不是不可能,关键还是“事在人为”!
他干了一杯酒,很有些激动,摘下了帽子,指指自己的头发说,我小时候也剃发留辫,长大后我不再剃发,你们看……
他确实没有剃发,只是把所有的头发都梳在后面打了个辫子,平时都要戴着帽子,以遮掩前面的头发。
我说我从来就没有剃过发。我也摘下帽子,让他们看看我的头发。我说满人强迫我们中国人梳一条难看的辫子,就凭这条辫子,我也非造它的反不可。
白冰说,可是小师妹竟然觉得辫子好看,看我不肯剃发还要骂我。
我说,她的境界太低,配不上你。
白冰低头喝酒,然后说,说说你呢,你年纪不小了为什么还没有结婚?难道也跟我一样有个小师妹吗?
我也低头喝酒,我说,我也有“小师妹”。我从来没有跟别人讲过……
我说我出生在大陆,我其实不是福建人,我是江苏人,我现在的福建口音是因为我从小生活在台湾,身边大多都是福建人。我父亲是国姓爷属下的一名军官,当年收复台湾时,我父亲就和荷兰人交过手。后来我和母亲也到了台湾,当时我只有六岁。不久后,我母亲水土不服长眠在台湾了,我父亲也捐躯于沙场了,我成为孤儿……
陈永华先生收养了我,我就住在陈家,一住就是十二年。陈先生夫妇视我如子,他的儿子女儿也与我亲如手足。陈先生教我读书写字,教我武术兵法,我十五岁时就让我到军中任职,十七岁参与政务,十八岁时我离开陈家,十九岁时郑王爷西征,我在王爷帐前参赞军事,二十二岁时回台湾辅佐世子,今年,二十四岁,我是天地会代总舵主。可以说我今天所有的一切,都是陈先生给我的!
陈家小姐名叫依依,小我几岁,但是长得很高,十四岁时已经是亭亭玉立了。就是在那一年,我们……相爱了。我们才子佳人,天造地设,我敢说我才华横溢,在台湾的年轻人当中无人能出我右,而依依国色天姿,我从来没有见过比她更美的女子,到今天都没有见到过……
明明插嘴说,你喜欢她当然觉得她最美了!
白冰示意明明不要打断我的讲述。
我和依依可能是有缘无分。虽然我们彼此相爱,但是,陈家早已把依依许给了郑王爷的长子,也就是世子郑克臧。我想带依依走,可是就算依依肯跟我走,我们又怎么对得起陈先生?我们还没有想到一个办法,陈先生已经看出来了……有人说,世上有两样东西最难以掩藏,一是驼背,二是爱情。陈先生直截了当地跟我说,这件事他没法成全我,因为这不仅仅是感情的事。我当然知道,这是“政治”。和郑家的婚约,陈先生也无法改变。
我离开了陈家,依依哭着不让我走,但是我不能不走了……有些事就是这样无可奈何!我说我不能和你相守一辈子,但是我心里一定会爱你一辈子!
去年秋天的时候,他们结婚了。
我辅佐世子,就住在世子府,现在依依成了这里的女主人。我实在没有办法让自己坦然面对他们,我跟陈先生说,我要到大陆去。
所以我到大陆来了……
我讲完了。
白冰和明明都没有说什么,也许是不知道该说什么。我举了举杯,大家默默地干了一杯酒。
明明说,那个依依到底有多美?
我说,没法形容。
她说,跟我比呢?
我轻轻笑了笑。
她说,没关系,你说吧,说实话。
我说,十倍不止……
她说,我一定要见一见她,看你有没有说谎。
我说,明年春天我回台湾述职,你跟我一起去吧。
现在已经是年底,离明年春天不远了。
第二天我在我名下的一家酒店摆下筵席,宴请总舵的兄弟们。
席间我到每一桌去一一敬酒,说了许多客套话,特别是对那些从江湖上加入进来的人,更要把他们捧之上天。对那几个曾经迟到的人,也是好言慰抚……
打了人家一个耳光,要再给两块糖。
也许这很虚伪,但是我不能不这样“虚伪”。
此后每次我召集会议,等我准时去的时候,所有该到的人都已到了,都整整齐齐在大厅上站着,见我一到就齐声高呼:参见总舵主!
婵娟正忙于年终的结算,她说经初步计算已经达到了预期的目标,这样明年就可以按计划更进一步了。
我希望她可以跟我一起回台湾向陈先生当面汇报工作,但是她说她太忙了,走不开,不过她会写一份详细的报告,由我带回去交给陈先生。
我说如果天地会多几个婵娟就好了,看来人才确实难得啊,明年应该花大力气培养人才,好让泉州的成功经验推广到全国各地。
婵娟总是表情严肃一丝不苟,从来不开玩笑。偶尔我想让她放轻松点,我跟她说,现在你是我的“夫人”,将来革命成功之后,我封了王,你就是王妃。
她却说,总舵主请庄重一点。
我只好也严肃起来。跟她谈什么事的时候都要正襟危坐。
明明就不同了,不但我不用正襟危坐,她自己就从来没有正襟危坐过。
我始终坚持每天抽一定的时间教她读书,这大半年来书也读了不少,知识是增长了,不过智慧好像没有增长。
也许她已经错过了最佳的学习时间。虽然她只有十七岁,但是从小过惯了那种不安定的生活,有今朝无明日,使得她的眼光似乎永远只知道今天,而不知道有明天,她只知道现在怎么样,而不知道明天会怎么样,更不知道应该怎么规划明天。在她的心里,明天只是一个相当模糊和抽象的名词。
我们说将来革命成功之后怎么怎么样。对她来说,革命成功似乎只是一个永远只能说的东西,好像可以一直说下去,却不会有真正实现的一天。
我说革命成功之后我会封王。她就等着做郡主,但是怎么样去实现这个理想,她心里是完全空白的。
我本来是想把她培养成我的得力助手的,但是后来看看她也许只能做我生活上的助手,帮我沏茶或者帮我去买酒喝,这些事情她可以胜任。
说到酒当然不能不说白冰。
他自称从来不醉,而且怎么也喝不醉。
一有空我们必喝酒,一边喝酒一边谈事情,有时候谈的是革命,有时候只谈私事,有时候什么事都不谈,只是把酒当歌,行酒令。我们总是说,喝酒要“文喝”,不要“武喝”,我们总是以诗词或典故或对联来下酒。
当然有时候我们也会谈到“小师妹”。“小师妹”几乎已经成了一个象征。
他说,等我们革命成功了,满清的官都成了我们的阶下囚,到时候,小师妹的那个什么解元,就屁都不是了。
我说,如果我们改天换地之后,小师妹又要来跟你了,你怎么办?
他说,这个问题不存在,因为革命至少二十年才能成功,那时候小师妹也老了。
是啊,二十年之后,我们都早已青春不在了。
我说,革命成功后我要选一个安静的地方,不问世事,读书喝酒,直到生命结束。
他说,结不结婚?
我说,不知道。会吧?我封了王,肯定得有个王妃呀,不然我的王府多冷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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