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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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言
这部书只给聪明的人看,自认为是笨蛋的,请放下这部书。
这部书也只写给关心中国的人看,自以为中国关我屁事的人,可以放下了。
这部书可以算是“历史小说”。
历史小说有两种类型,根据鲁迅的说法,是这样:一类是博考文献,言必有据,另一类是“只取一点因由,随意点染”。我这部书是属于后者。属于前者的大概是《三国演义》那一种,有点像历史知识的普及读物。
《三国演义》据说是七真三假,因为真的太多了,假的太少了,搞得假的也像真的,以至于几百年来,中国人都认为周瑜是一个气量狭小又老是斗不过诸葛亮的人物,实际上这对周瑜来说,真是冤哉冤哉。不知道罗贯中和周瑜到底有什么仇,偏要把一个英俊潇洒风流倜傥文武双全的周瑜整成那副模样。如果罗贯中是当代人,我看周瑜的后人一定会把这个家伙送上被告席。
尽管《三国演义》是四大名著之一,但是我还是不太赞同罗贯中的这种写法。历史小说不管怎么虚构,都不应该歪曲历史人物,更不能横加污蔑,毕竟历史人物已经死了这么久了,你何苦还要把人家从坟里挖出来栽赃一番呢?这种做法无论如何都是不太公道。
我主张合理的写法应该是忠于历史,但是这不是说要完全按照历史本来的样子写,如果那样的话还不如直接读《二十四史》,要历史小说干什么?所谓忠于历史,不是忠于历史事件本身,而是忠于历史的逻辑。换句话说,这些事情可以是没有发生过的,但是必须是可能发生的。
虽然我这部书是“只取一点因由,随意点染”,但是“随意点染”的只是主角个人的故事,在论述历史方面,我还是尽量如实地展现当时的历史画卷。尽管主角是虚构,有关主角的个人问题也是虚构,但是他所从事的事业却是历史的真实,我将通过我所创造的这个人物,通过他的亲身参与,来描述那段历史。
也许这部书可以让一般读者了解到这段历史的一个侧面。可能对一般人来说,他所掌握的历史知识,几乎都来自学校的课本,但是课本上的历史,太政治化太概念化了,真实的历史绝对不是那个样子。更重要的是,我个人的历史观可能与课本有所不同,所以我笔下的那段历史必然与课本的描述有很多不一样甚至相反的地方。我相信,如果你是一个会读书的读者,你一定能从这部书中得到一些对那段历史的新的启示,如果你愿意,那么我们搬一箱酒慢慢聊。
从台湾到大陆
——一个无家无国者的自述

自称“大周皇帝”的吴三桂,突然“驾崩”了。
听到消息时,我在北京。
我整晚睡不着,半夜里仍对着地图挑灯细看。
湖南衡州距北京数千里之遥,吴三桂的死讯传到北京,已经是八月末了。
据消息说,八月十五中秋之夜,吴三桂正在衡州他的“皇宫”里与姬妾们赏月,突然传来报告,他的得力干将而且是他的女婿胡国柱在前线降清了。吴三桂大惊之下,长叹说:大势去矣!昏倒在地,不久气绝……
吴三桂死的真不是时候!
满清军队正与吴军在湖南杀得难解难分,康熙皇帝愁得寝食难安,不料在这个节骨眼上,吴三桂猝死!我几乎可以听到康熙皇帝幸灾乐祸的得意的笑声……
五年前,吴三桂举旗反清,一时之间天下震动,各地响应,清朝的一大半处于烽火之中。从南到北,从西到东,大有一举灭清的架势。
可惜,当年的燎原烈火,竟然未能把清朝烧成灰烬。
是反清的一方太没用?还是清朝的一方太强大?
我沉思良久,直到敲门声打断我的思路。
我的义妹在门口喊我:“阿哥,还没睡?”
我抬头说:“有事吗?”
“没有,我看你灯亮着,过来看看。”
我走过去开门。我说:“明明,你也睡不着吗?”
明明进屋来,看看我桌上的大地图,说:“阿哥,还在考虑吴三桂的事吗?”
我指指地图:“你看,吴三桂在这里,衡州。”
她说:“我听说吴三桂是当年引清兵入关的大汉奸,他还追杀永历皇帝一直追到缅甸,还亲手杀了皇帝。”
我点点头。
她说:“这个吴三桂既然是大坏蛋,我们为什么还要帮他呢?”
我说:“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她说:“其二是什么?你说给我听听。”
对吴三桂这个人,中国人几乎是无人不知。
当年李自成打进北京,崇祯皇帝在煤山殉国,李自成派人招降吴三桂。吴三桂正在山海关镇守,面对国亡君死,吴三桂已如丧家之犬,仅凭自己手下的一支兵力,万不是李自成的对手。或许是无奈,或许是隐忍,或许是“识时务者为俊杰”,吴三桂接受了李自成的招降,并且亲自去北京朝见新皇帝。不料……历史在这里开了一个大大的玩笑,吴三桂走到半路,得知他心爱的妻子陈圆圆被李自成手下的刘宗敏霸占了。年轻气盛的吴三桂,“冲冠一怒为红颜”,立即调头返回山海关,正式与李自成决裂。陈圆圆无意改写历史,历史却因她而改写。
面对李自成的百万大军,吴三桂力不能挡,不知是出于一种策略的考虑,还是甘当汉奸,总之吴三桂做出了一件使他身负千古骂名的事。他写信给关外的多尔衮,说国家被闯贼窃取,自己孤立无援,无力复国,请多尔衮出师助剿。精明的多尔衮立即抓住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于是山海关出演了一幕决定历史走向的好戏——
李自成得知吴三桂变卦,遂亲自率军前往山海关。吴三桂手里的“关宁铁骑”是全国著名的精锐之师,但是李自成也决非等闲之辈,他手里的军队也是久经沙场,而且在数量上李自成大有优势。双方在“一片石”展开激战,正打得飞沙走石、天昏地暗,突然又杀出来一支脑后都垂着辫子的军队,与吴三桂合力,对李自成军大下杀手。李自成当然知道这辫子军就是关外的满清军队,面对失利,李自成马上下令撤出战场,并紧急撤回北京。
本来有望成为朱元璋第二的李自成,现在成了黄巢第二。
如果没有满清的插手,也许李自成可以坐稳江山,开创新王朝。但是李自成错就错在没有把关外虎视眈眈的满清做为自己争天下的头号敌人。虽然之前的几十年,明清两国已经争战不休,而李自成也许把这种战争仅仅看成了是清朝与明朝的战争,而不是满族与汉族的战争,也许他以为,清朝所仇视的只是明朝,与他李自成往日无怨近日无仇,现在明朝已经灭亡,清朝断无理由和他李自成过不去。这种错误的判断,让他在打进北京时,没有及时把主力调到北部防线,而是分散在全国各地。显然他把打进北京看做是改朝换代的标志,以为天下大势已定了,所以急于派人到全国各地接收政权,而使满清有机可乘。
出身于社会底层的李自成,战略眼光不够宏大,也许也是在所难免吧……
总之,从此满清成为了中原的主人。退出北京的李自成,转战各地,屡遭败绩,终于于不久后死于湖北。
民间有传言说,李自成并没有死,而是出家当和尚去了。不管他最后下落如何,他已经退出了历史舞台。
引清兵入关的吴三桂,在清朝定鼎北京之后,继续率兵追杀各地的汉族军队,不管是明朝的政府军还是造明朝反的所谓“贼军”。吴三桂心狠手辣,赶尽杀绝,一直打到中国的西南边陲。永历皇帝已经逃亡缅甸,吴三桂硬是将他从缅甸抓回,用弓弦将永历皇帝绞死。
吴三桂凭着他的“赫赫战功”,用无数中国同胞的鲜血,换来他自己的王爵和云南的地盘。
可是当年这个帮满人屠杀汉人的刽子手,在十几年后却突然又摇身一变,变成了一个“民族英雄”。
五年前,也就是永历二十七年(清朝的康熙十二年),镇守广东的“三藩”之一平南王尚可喜奏请归老,康熙批准。吴三桂得到消息,也上疏请求归老。实际上谁都看得出来云南在吴三桂的脚下已成独立王国,他所谓的请求归老,完全是惺惺作态。他打着他的如意算盘,想以退为进,以为康熙一定不会批准,一定会挽留他。谁知道年纪轻轻的康熙皇帝大笔一挥就批准了。吴三桂惊惶失措,狗急跳墙,两个月后,匆匆造反。
这第一招,吴三桂就输给了康熙。
他杀了云南巡抚朱国治,公开反叛。而打出的旗号赫然是:反清复明!
举兵之前,吴三桂率三军设坛祭祀明朝先帝,伏地痛哭不已。他声称自己当年引清兵入关是为了借师助剿,他没有想到满人不讲信用,打败了李自成之后没有帮他复国,而他当时势单力孤,崇祯皇帝的太子又年幼,他想暂时隐忍,积蓄力量,以等待将来反清复明。现在,太子已经年长,他要奉太子起兵复国。于是自称“周王,天下都招讨兵马大元帅”,蓄发,易衣冠。同时,传檄天下,号召全国各地的汉族同胞,共同起来推翻满人,恢复中国,云云……
当年背叛民族的汉奸卖国贼,今天又变成了卧薪尝胆的大英雄?!
虽然他把“反清复明”喊得震天响,但是说实话,天底下没有几个人相信他。
一个把明朝皇帝追杀到绝路并且亲手将他绞杀的人,你还有什么脸说你忠于明朝?
有人写了一首诗直刺吴三桂:
李陵心事久风尘
三十年来讵卧薪
复楚未能先覆楚
帝秦何必又亡秦
据说吴三桂自己读到这首诗,也是无言以对。
但是,全国各地还是有许多人举旗响应,从西北的陕西一直到东南的台湾,清朝的半壁江山一夜之间改换了旗帜。
并非是因为这些人都是傻瓜,相信吴三桂的“忠义”,实在是各有各的小九九……
明明说:“阿哥你不是说台湾的延平郡王才是真正志在复国的,而吴三桂根本是假惺惺,干吗跟他合作呢?”
我想想该如何来解释这个问题才能让她听得明白。我目光落在旁边的围棋上。
我把围棋拿过来,用棋子在棋盘上摆出一片:“明明,我教你下棋的时候,跟你说过,一片棋要活,至少要有几个眼?”
她说:“两个眼。”
我于是摆出了两个眼,然后我又拿一枚棋子把其中的一个眼填死:“如果只有一个眼……”
她抢着说:“那就是死棋了。”
我说:“我们台湾就是一个眼,吴三桂也是一个眼,有两个眼,这棋就能活,如果吴三桂没有了,就好比只有一个眼了。”
她看看盘上的棋子,似懂非懂……
吴三桂反清刚刚开始,福建的靖南王耿精忠立即响应,并且邀请郑王爷出兵,共同伐清。
永历二十八年,延平郡王郑经从台湾率军西征,当时我就在郑王爷的帐下。
在反清的共同目标之下,大家就是同志了。可是混账的耿精忠却突然变卦,竟然派兵攻击我们,郑王爷大怒,发起反击,打败了耿精忠。吴三桂连忙派人来劝和,郑、耿两家又重新握手。
然而,事情实在是让人非常气愤。两年之后,耿精忠正与清军激战,郑王爷却不顾我劝阻,突然发兵袭击耿精忠的后方,把福建的一大半纳入自己的势力范围。耿精忠前有清军,后有郑军,无奈之下只好投降了清军。
郑王爷还为他的“胜利”洋洋自得,我悲叹说,王爷今天得到多少,明天会失去更多。郑王爷听我说这种不顺耳的话,拍案而起,喝令我滚出去。
可是郑王爷可以喝令我滚出去,却不能喝令满人滚出去。耿精忠投降清军之后,清军一路杀过来,郑王爷刚刚得到的地盘,很快又不姓郑了。
人总要等到失败之后才能头脑清醒。被清军追得狼狈不堪的郑王爷,在稍稍安定之后终于肯听我说话了。
我说,王爷,恕我直言,现在当务之急,已经不是进,而是退了。仗打到今天,吴三桂已经由盛转衰,其他各路诸侯也七伤八死,清军已经打到广东福建了,我们只能困守这少数几城,实在说这几座城也是朝不保夕。目前来看,我们惟有保住后方,尽量减少损失,以图恢复。
郑王爷沉默许久。从台湾出师时,立誓逐鹿中原的雄心壮志,已经被清军的铁骑踏得粉碎了。
我看见他那个样子,又想说几句乐观的话宽一宽他的心。我说,王爷也不必灰心,台湾沃野千里,大有可为,只要我们大力开发,二十年后,再来与满清一决雌雄!
郑王爷说,我还能等到二十年吗?
我突然发现郑王爷双鬃斑白了,四十岁还不到,竟然老了吗?
他说,二十年后就看你们的了。
他说起了他的儿子们,特别是世子克臧,年纪虽轻但才干不轻,这次王爷亲自西征大陆,克臧留守台湾,由陈永华先生辅佐。陈先生建议让世子以“监国”名义镇守,王爷同意。现在他跟我说起了这个“监国世子”,然后他问我说,你可愿意帮我辅佐世子吗?
我不知道王爷现在说这番话到底是出于什么心情,我只能说,愿听王爷吩咐。
郑王爷说,那你就回台湾吧,好好辅佐世子。
我说,可是这里……
郑王爷说,我也知道大陆已经无力回天了,你就帮我在台湾好好经营,我就等着看你们二十年后收复大陆。
我离开了大陆,回到台湾,和陈永华先生一起辅佐世子。
台湾人都说,陈永华是台湾的诸葛亮。陈先生跟我说,那你要做姜维。

郑王爷不久后就在大陆彻底无法立足,军队全部撤回台湾。
此次西征,损失军队约十万,物资无数……
郑王爷一蹶不振,回到台湾后再也无心理政了,由郑克臧以世子的身份代理政务。
永历三十二年新年刚过,从大陆传来情报,说吴三桂准备称帝了。
他起兵时信誓旦旦地说他要恢复明朝,现在却要自己做皇帝。这不是自己打自己的嘴巴吗?
我跟陈永华先生一致认为这是吴三桂自找死路。我提出让我去大陆,如果吴三桂必败无疑,那么我们这盘棋就只有一个眼了,我们必须想方设法再做出一个眼。
在大陆,我们还有一个组织,就是天地会。
当年国姓爷郑成功率十七万大军北伐,在南京功亏一篑,撤回福建时,许多部队简直溃不成军。后来国姓爷派陈永华赴各地招集走散的旧部,成立秘密组织,就是天地会,也称洪门,设总舵于福建,在全国各省设分舵,众推陈永华为首任总舵主。
吴三桂反清,各地响应。天地会的组织遍布全国,盘根错节,利用自己广泛联系各派别的优势,在中间联络消息,收集情报,在清朝后方制造动乱,配合正面战场,也作了许多工作。
现在我和陈先生都看到天地会的重要性,尤其是在吴三桂失败之后,天地会将成为另一个眼。
陈先生身为台湾的“宰相”,不能再亲自到大陆主持,于是我自告奋勇。
当然,我不否认,这其中还有一个私人原因,这一点我以后再说。
二月初我就到了福建天地会总舵,我的身份是天地会代总舵主。然后我马不停蹄地直奔湖南衡州,因为三月初一,吴三桂将要称帝,我将代表台湾向他表示“祝贺”。
吴三桂听说台湾来人向他祝贺登基,而且来的代表就是以前郑王爷帐下的参谋、如今的新任天地会代总舵主吴悔。连忙接见。
在他看来,我们台湾和天地会没有抛弃盟友,虽然现在他已经日薄西山,但是我们还是表示要一如既往地支持他。
客套话说过之后,我提出想与他单独密谈。
在只有我们两人的情况下,我开门见山地说,我私底下认为,大王不该称帝。
吴三桂脸色一变,他说,你这话是代表你自己还是代表台湾?
我说,我代表我自己。
他说,那你为何认为我不能称帝?
我说,大王从起兵到现在,已有五年,我请问大王,今天的局势与五年前相比,哪个好哪个坏?
吴三桂沉默片刻,轻轻摇了摇头。
我说,大王当初起兵时,声势何等地浩大!天下响应,捷报频传!为何到今天却反而落了下风呢?
他说,请先生赐教。
我说,大王,以前康熙皇帝年幼,鳌拜专权,鳌拜这个人,在满汉问题上相当狭隘,当时可以说汉人恨他入骨,而康熙皇帝年纪尚小,还只是一个空头皇帝而已。当时大王若是起兵……为什么当时不造反,偏要等到康熙皇帝成年之后,他翅膀硬了,才干长了,就是一个厉害的对手了……大王的第一个失策就是动手太晚了。
吴三桂没有说话。
我说,第二,当初大王自己奏请移藩,康熙皇帝批准,而大王却自食其言。在道理上来说,大王又输了一招。康熙皇帝完全可以说,平西王自己请求归老,我恩准了,他却又造反。大王自己出尔反尔,岂不给了清人攻击你的口实?
吴三桂轻轻叹了口气,缓缓说,想不到,想不到……
我说,低估自己的对手难道不是大错吗?
他闭了闭眼睛,说,第三呢?
我说,大王一定知道唐朝时徐敬业讨武的故事吧?徐敬业口口声声说讨伐武则天是为了要匡复李唐,可是他起兵之后却不向北去打武则天,反而向南发展。为什么?无非是抢占地盘,以图割据。这样一来,既让人怀疑他所谓匡复李唐的忠诚,又显得太小家子气,大丈夫既然做了,就当以天下为目标,怎么还没打就想着保一块地盘做土皇帝?眼光未免太窄了吧?
我站起来走到墙上挂着的大地图前,指着北京说,大王初起兵时,清朝措手不及,当初为何不迅速挥师北上,直捣北京?我又指指湖南说,为何在湖南大做文章?恐怕大王也不是要推翻满清,而是想割据南方与清朝划江而治吧?大王为何忘了徐敬业的教训?
吴三桂望着地图,默然无语。
我继续指着地图说,当初大王从云贵出师,分兵一路入四川,一路入湖南,湖南又是主攻方向,当时大王一路皆捷,陕西的王辅臣又起兵响应,满清几乎四面楚歌。此时,大王为何不乘胜北上,却在湖南裹足不前,贻误大好时机?莫非大王真的只是想在南方割据吗?我私下听说,大王曾请西藏的喇嘛向康熙皇帝转达南北分治的意思,想与满清搞成第二个南北朝,不知道可有此事?
吴三桂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
我说,就算大王想搞南北朝,也应迅速把南方各派势力连成一片。我的手从西到东在地图上移过,四川、湖南、江西、广东、福建,大王唯独把江西给疏忽了。而满清正是看到了这一点,康亲王大军打进江西,迅速南下,直指广东,这样一来,大王在西,郑王爷在东,被分隔成两块,从此各自为战,难以互相应援。而陕西的王辅臣,也实在叫人失望,三个月时间就被康熙打垮了。如此,则大王成了孤军奋战了。再看满清,康熙皇帝年纪虽轻却谋略甚高,对各路势力分化打击,有打有拉,各个击破,更要命的是康熙的“以汉制汉”之策。此次战事,满清的主力全是汉人,八旗兵本身已经不大顶用了。这说起来也实在气愤,中国人的事情总是坏在中国人自己手里。
可不是吗?吴三桂自己当初就是出卖中国的民族罪人!
吴三桂若有所失,喃喃说,先生为何不早跟我说这些?
我说,若是我在大王刚起兵时就说这些,恐怕大王也听不进。
吴三桂说,还能挽回吗?
我说,亡羊补牢,未为晚也。
吴三桂说,先生有何良策?
我说,良策倒没有,笨办法有一条。
吴三桂说,请赐教。
我说,万勿称帝。
吴三桂眉头一皱,为什么?
我说,大王起兵时,打的是反清复明的旗帜,当时之所以天下响应,是因为人心思汉。如今大王若是称帝建国,那么又怎么向天下人交待?天下人将如何看待大王?到时候,人人都说,平西王造反根本不是为了什么民族大义,而只是为了他自己做皇帝!试问天下有几个人愿意为大王个人卖命呢?一旦称帝,等于是自己承认自己的起兵是不义之举,等于是把所有的盟友都推出去,而清朝将更加理直气壮。那大王真的是输得一干二净了……
吴三桂无言以对。沉默许久,他说,先生可愿助我一臂之力吗?
我说,只要对反清大业有利,吴悔都愿竭尽全力,无怨无悔。
吴三桂说,我想请先生留下来帮我,本王登基之后,六部尚书你任选一个。
我说,大王听不进我的话?那我又何必留下?
吴三桂自说自话地说,内阁大学士当中也有你的位置。
我只是摇摇头。
吴三桂说,本王姓吴,先生你也姓吴,不如我们认作是一家,我可以封你为王。
我说,大王,回头是岸啊。
吴三桂说,人生短短,若是能做一回王,也算不枉此生哪,先生还是不要拒绝吧。
我说,大王就算自己“不枉此生”了,但是可为子孙后代想一想么?
吴三桂说,先生不要说了,事已至此,我已不能回头。我主意已定,成败在此一举。还是请先生考虑一下封王的事吧。
封王的事我根本不用考虑。虽然我也很想尝尝封王称孤到底是何滋味,但是我决不能让吴三桂来封我。
如果我此生能够封王,那一定要是在我们反清革命成功之后。
所以我赶快离开了衡州,免得夜长梦多。
吴三桂还是做了皇帝。于三月初一在湖南衡州“登基”,定国号为“周”,年号“昭武”。
但是上天似乎没有照顾这位“天子”,仅仅半年之后,这位“大周皇帝”就呜呼哀哉了。
离开衡州后,我们天地会还是尽力地帮助吴三桂。现在也只有死马当活马医了。
我没有回福建,直接到了北京,在这里刺探清朝的最新情报。
可是不得不承认,我们的工作效果甚微。
清朝已经平定了其他各路的反叛,得以集中兵力对付吴三桂,双方在湖南展开激烈争夺。就是在战事胶着之际,吴三桂突然“驾崩”。
我指指地图说:“湖南大部已经到了清军手里,接下来,恐怕吴军只好往老巢撤退了。”
明明说:“吴三桂死了,他不是还有个皇太孙吗?”
我说:“那个吴世璠就更不顶用了。”
她说:“那我们还要不要帮他?”
我说:“不帮了。”
她说:“你不是说,要有两个眼吗?”
我抓起棋子在棋盘的二线上摆了七颗子,我说:“这是活棋还是死棋?”
她说:“二线是‘七死八活’,七个子,死棋。”
我说:“吴世璠就好比是二线上的七个子,已经是死棋了,没有必要再走了。”
她说:“那我们只有一个眼了……”
我说:“还是两个。台湾是一个眼,我们天地会也是一个眼。现在天地会更重要了,我们的担子更重了,你明白吗?”
她看看我,说:“反正我就跟着阿哥你,只要你不嫌我笨,我就……尽力而为。”
我说:“这个成语用得对。”
她笑了,说:“我还知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我的义妹明明,是我从衡州来北京的时候,半路上“捡”来的。
她说她是一个流浪江湖的没有家也没有亲人的孩子,从小就不知道自己姓什么叫什么,只知道有一个师父,还有一群师兄弟姐妹,大家都叫她明明,她就叫明明了。
师父带着他们到处流浪,卖艺为生,所谓的“艺”,也只是一些粗浅的武术。
两年前,明明长到十五岁了,由一个小女孩变成一个大女孩了。就是在这一年,她离开了师父和师兄弟姐妹,独自一人浪迹天涯了。
据她自己说,她听说师父要把她卖了,卖给一个退休的老官僚做小妾。她害怕了,于是连夜逃走了。
此后,她到处乱跑,没钱吃饭了,就靠着她那点武术去“劫富济贫”。虽然那点功夫实在不值得恭维,但是对付几个普通人还是绰绰有余。
我从衡州来北京,在路途中与她遇上了,而我竟然成了她“劫富济贫”的对象。当然,她什么都没有“劫”到。
后来我问她,难道我看起来像是有钱的人吗?
她说,你骑着一匹白马,我看那匹马好像还不错,不是一般人家能有的。
我说原来你看中的是我的马,而不是我。
就是这样,她因为要“打劫”我,反而成了我的“俘虏”。
她向我讲述她的可悲的身世,她说她无父无母,孤苦无依……
我说,那你跟我走吧。如果你今天碰到的是另外一个人,你就完蛋了。
她连忙叫我大哥。从此就跟在我身边了。
我慢慢地从她嘴里从各个角度打听她的历史,经过反复地观察与试探,确认她并非满清的间谍之后,我跟她说,你知道天地会吗?
她说,知道。
我说,你知道天地会是什么?
她说,我在江湖上听到很多天地会的故事,说以前郑成功北伐失败时,很多人失散在各地,后来陈永华招集旧部,组建了天地会。
我说,天地会是干什么的?
她说,反清复明。
我说,你说清该不该反?
她说,该反。
我说,为什么?
她说,我从小听师父讲,当年清兵入关,屠杀中国人,什么“扬州十日”、“嘉定三屠”,杀了无数中国同胞。
我说,如果让你造反,你敢不敢?
她想想说,阿哥你造反吗?你要是造反我就跟你一起造反。
我说,你不怕杀头?
她说,阿哥你武功这么好,一定会保护我的。
我告诉她说,我就是天地会的总舵主。
她愣了半天,说,不是说天地会总舵主陈近南吗?
我说,陈近南就是我的老师。这些事我以后自然会慢慢都告诉你。
她说,那我也可以加入天地会吗?
我说,当然可以。但是你以后再也不能混天糊度了,我要教你读书习武,将来你要做我的得力助手。
她说,好。
我就在北京分舵引明明入会。我反复教导她,从此我们献身革命,驱逐鞑虏,恢复中华,奋斗到底,至死方休!
明明说,只要阿哥不退出,我也不退出。
我说,胡说八道!你是为革命而加入天地会,不是为阿哥个人加入天地会。
她说,哦。
我知道要让她一下子变成一个坚定的革命者不太现实,我也不要求她一步登天。我只有慢慢地教导,慢慢地灌输革命思想。
明明从小没有认真读过书,只是勉强认识千把个字,一本完整的书都没有读过,据她说,百家姓都没读全,经典只读过几句“子曰”,至今还记得的,只有一句了,那就是“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
我说这句话好,知道了自己的无知,这就是有知的开始。
从此我每天都抽一定时间教她读书习武,有闲暇时还教了她一点围棋,我说不要小看围棋,很多哲理都在这小小的棋盘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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