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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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季良身上一抖,伸长手关了半扇窗。
见仁闲散地勾眉瞧他把注意力放回到缠绕许久的事务上,一杆小毫笔抵在下唇上,目光在两三本册子间巡逡,神情仿佛是徘徊于几处洞窟嗅晚餐的探蛛丝马迹的老狐狸,不,应该是年轻狐狸--刚才弄翻册子时的皱眉里满是属于青年人的郁卒。
季良长久不吭不声,见仁无聊又不想睡在硬邦邦的椅子上,瞥眼满满当当的书架,决定不去死守着无用的道德观,只当纯粹为了提神的自言自语:"这么多的书,庄主都看过?"
疾笔在白纸上写下几个数字,季良心不在焉地应付:"大部分吧。"
"那也很厉害了,我看过的加起来,大概不及这里的十分之一。"
"你识字?"
"总得会一两句好对付那些喜好风花雪月的客人。但是,看得最多的还是龙阳御术之流,图片份量远多于文字,细腻又形象,比哪劳什子诗书词经有用多了。"
见仁轻笑,说话时毫无赧色,更像是英雄好汉夸耀当年勇。
季良埋头在数字里,也不知道是否听见。
"庄主的收藏里有秘籍吗?"
"。。。。。。秘籍?那是什么东西?"
"就是一练就天下无敌的武功秘籍,或者是生意必胜法宝之类的。"
"你还是三岁小孩呢?信这些个!"季良抬头睨他一眼,"武功也好做生意也罢,哪样不是得靠辛苦积累,若是真有秘籍。。。。。。啊,现在我倒是想有什么东西能把这些收拾清楚,混帐!"
季良不耐烦地揉捏眉间,痛苦地呻吟一声,随之仰身长长伸个懒腰,双肘落在椅子扶手上,目光平平地望向见仁。
后者不知道什么时候把双脚收上太师椅,双臂搂抱膝盖,下巴抵在柔顺的布料上,歪头,眉若春黛,一双单凤眼似笑非笑。
"希望庄主大人不是在叱责在下。"
"唔。。。。。。"季良挠挠面颊,"和杜府那边结盟的事完成的很顺利。"
"庄主心愿达成,恭喜。"见仁脸上又浮现一种轻薄得色,"现在见仁算不得闲人了吧?"
季良别开眼:"前庄主如何待你,大家心里都清楚,如果你能不生事端被人逮着漏洞,可以暂时继续留在这里。"
"多谢庄主。"四个字念得字正腔圆又余韵悠长,"若没有别的事--"见仁缓缓站起来,"在下可否告退?"
季良倾身靠近书桌,目光下垂,左手食指无意识的在桌面上叩击,薄唇抿了抿方才开口:"事前我不知道会有那样的结果,抱歉。"
"唔?"见仁不明所以地看着他,"请恕在下愚钝,庄主所指的是哪件事?"
"就是,送你到杜家。。。。。。"
见仁闻言莞尔,眉目里勾勒着惯常的风流媚态:"我本来就是做这种事的,庄主不必挂怀,不论什么后果,都是见仁心甘情愿。"供手浅作揖,见仁拉开门走出书房。
乍一离开温暖的房间,扑面寒气激得他不由的连心尖儿都哆嗦起来,拢紧外袍,后悔着没有多加件披风,把手炉搂结实了,他努力对准备进去添茶的侍童露出亲切微笑:"可否麻烦小哥带我回碧云居?"
扎着羊角髻的侍童黑溜溜一双眸子盯着见仁动也不动。
"愣着干吗,耳聋了没听见是怎的?!"书房里季良声音沉沉的传到屋外,倒是惊醒了发呆的侍童,他脸一红,赶忙低头手里的茶壶也不放下就匆匆转身往复廊上引。
"公子,庄主没有说什么吧?"
如果不算那莫名其妙的道歉,好像确实没有说什么,于是见仁摇摇头,把手炉递给书影,道:"快燃尽了,反倒我来暖它了。"
一路吹着冷风回来,此时没有比热腾腾的香茗和火气正旺的火盆更诱人了。
见仁双手拢着茶盏,以一种雨天街边被遗弃小狗的可怜姿态蹲在火盆旁边,好半天终于感喟一句:"终于活过来了。"
书影手脚麻利地收拾了手炉,重新添满红炭,盖好盖子,用一层薄夹棉裹了塞给见仁。
"刚才王婶烤了些蝴蝶酥,要吃吗?"
"要!"见仁使劲点头,寒冷总是特别消耗能量,他正想问问有没有点心,可见相处时间长了,书影的善解人意已经修炼到新的高度。
王婶就是扭转了红薯命运的女人,她的烹饪手艺比起酒楼大师傅毫不逊色,尤其是在做点心上,见过的没见过的,只要有材料,她能连续两个多月天天不重样的做。按理说,她完全可以成为庄里大厨房的一员,甚至为庄主掌小灶,然而她偏偏选择留在碧云居这么个有多少关注就有多少非议连带鄙夷的角落,理由是简单的"我喜欢看美人不行啊"--第一次进入碧云居,她便是这样对见仁说--"而且,如果想到这个美人因为自己的喂养锦上添花,不是更有成就感?!"
当时见仁唯一觉得,怎么有会成为某种家畜的预感。
尽管王婶看外表是不起眼的柔弱妇女貌,骨子里却比大多数男人还要强硬,从她来了后便不允许任何人不经她同意进入厨房书影想熬碗粥却连续被大棒赶出来可见一斑。
看起来非常美味的蝴蝶酥摆上桌,见仁咬了一口,享受地闭上眼,让香甜酥滑在口腔里舞蹈,那神情像极了幸福咕噜咕噜低呜的猫。
"公子,你已经吃第二块了,剩下的留到晚上饿了吃。"
见仁睁大眼,怨愤地瞪着书影。
"现在吃多了,待会儿晚饭就该吃不下了。"书影好脾气却是不容抗拒的一边收拾桌面一边说,"大夫叮嘱了一定要按时好好用正餐。"
"书影。。。。。。"见仁咀嚼着点心口齿含糊,"你现在越来越像个奶妈。"
正直少年挑眉不为所动。
"这是为公子身体着想。"
听起来颇有忠心照日月的意思,可在见仁心里,几乎等同于冷酷无情。
同住了两年多,他和书影暗里的地位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颠覆中。
不论每一口的分量有多小,半个蝴蝶酥总有吃完的一刻。见仁意犹未尽地舔舔嘴角残渣,掰手指头计算离开晚饭还有多久。
门外隐约传来王婶的声音:"明叔,来把这捆青菜搬到厨房里去。"
"没见我正在收拾木柴吗?"
"那个等会儿,先做这个。"
"你刚才还说木柴要快点整理好。"
"今天怎么话那么多?!菜不搬进去晚上光吃白米饭啊!"
兴许明叔瞪了一下眼,还腹诽了几句。
"看什么看,快点动手,我还要淘米!"
见仁在房里偷偷笑,明叔嘴上再抱怨,每次还不都乖乖听着王婶调遣。
这是晴朗冬日的下午,接近傍晚,昏昏的没有温度的太阳懒洋洋地挂在屋檐边儿上,青瓦泛着些清冷的光,背阳处稀疏的苔藓衰弱不堪,庭院中枯的枝败的叶一气萧瑟。与之相反的,是燃了火盆的房间里宛如三月小阳春,暖烘烘的惹人瞌睡,木炭间或脆生生炸响,溅飞几许金灿灿的星粒子。茶壶里鲜涩清澄的茶水冒着飘渺雾气,在闲雅的芬馨里升腾。后面厨房里时不时传来王婶指使明叔添柴加水的声音。渐渐的,米饭香钻越每一处狭窄缝隙,触碰几乎停滞流动的空间,拨弄起微弱涟漪。
见仁怀着蝴蝶酥的余韵和对即将到来的晚餐内容的猜想,啜口青山绿水,满足地叹息。
第五章
院子里腊梅次第开放,黄玉小酒盏似的花朵晶莹剔透,隔壁来仪轩的丫头思月经常跑过来跟着王婶学做梅香糕,一招一式仿得有模有样。
她爱穿身粉碎花的裙衫,耳后挽双髻,用红丝带系紧,跑跳的时候上下起伏,很是俏皮。
每每见到书影都会脸红,然后羞涩道:"你们公子真好看。"
书影又是得意又是郁闷,所以总是爽快接受她做的糕点然后赶人。
见仁教育他对待姑娘不能这么冷漠绝情,书影用自以为不别扭的语气说:"反正她不是碧云居的丫头。"
见仁戳戳他脑袋,继续教导他:"对哪儿的姑娘都该亲切,女孩子是上天用水做的宝贝,不珍惜就是对不起老天爷。"
书影别开头哼哼:"我可没见过哪家姑娘身上哗啦啦流水的。"
见仁使劲拍他一掌,骂他:"混小子,等你遇见小指红线那头的人,还这副臭脾气的话,有你苦头吃的。"
书影昂头不屑的瞥眼:"才不会呢,婆娘就该听当家的话,女人又做不了重活,不乖乖的给当家洗衣做饭生孩子,还能干什么?!不安分就赶出门去--哎哟!"

这回敲在他头上的爆栗子换成王婶杰作。
"再说一遍,你个死缺德的!你以为洗衣做饭容易啊?!哪个女人生孩子不是死去活来,没你娘拼上一条命鬼门关走一遭会有你?!"
王婶提拎着书影的耳朵口沫横飞不松手不喘气的灌他个透心肠,书影可怜兮兮地望着偶然路过的明叔,这个中年男人终还是被他汪汪泪眼引发了恻隐之心,咳嗽一声对王婶说:"算了吧不要和小孩子计较会长皱纹的,实在气不过。。。。。。我帮你打一顿,要说啊还是皮肉痛最长记性。"
说着开始挽袖子。
书影立马连哎哟哎哟的呻吟都吞了回去,哭丧着脸哀求两位长辈手下留情饶他面壁就够了。
见仁安安稳稳翘腿坐在屋里一边吃着梅香糕一边笑得开怀。
"可是见着现时报了,思月,过来一起看啊。"
碎花裙的姑娘飞两片红霞上颊,揉着湖水蓝的衣边儿,期期艾艾地说自己一个小丫头。。。。。。
见仁拍拍身旁凳子眉眼盈盈:"我也不是尊贵少爷,正好坐一块。"
思月便牵着裙摆挨坐下,低垂眼,两颗银牙咬着鲜嫩嫩的唇瓣。
那一方,教训的告饶的热闹不断,这一厢,瞧着的羞着的似水如花。
见仁续了盅茶问思月:"谁给你取的名儿,怪好听的。"
姑娘想了想,说:"刚进庄时姑爷给的。"
"无锡锦阳米行的复公子么?"
思月点点头。
"江楼思故人,唯见月如水--倒是个风雅之人。"
思月不懂怎么叫风雅,但觉眼前这位公子清朗中带着慵懒的声音好听极了。
终于摆脱王婶魔爪的书影冲过来一把夺下见仁刚要入口的糕点,喳呼呼的说:"都几块了,不吃饭了?"
见仁还没有什么动作,思月腾得站起来,无比凌厉地瞪着书影:"公子喜欢吃多少就吃多少,碍着你了?!"
"少插嘴,我是为了公子身体着想。"
"能吃身体自然好,你少管。"
"你是大夫啊?你能比我了解公子啊?一边去!"
"书影,你是什么态度?"意犹未尽的王婶适时准备发动又一番教训。
见仁好笑的叹口气,劝着大家都歇歇:"是吃得多了,我去散个步。"
"公子等等。"书影急匆匆抓起滚边夹棉的披风披在见仁身上,"外面寒气又重了,就在门前转转吧。"
"知道了。"见仁拍拍他胳膊,"去拿个小碟子来,我们摘些梅花泡茶。"
"唔,公子,思月,可以一起来吗?"
见仁回头腊梅腊梅羞赧的桃花一样的姑娘,展颜道:"当然,你还可以带些回去自己泡着喝,可香了。"
书影没有理由的瞪了思月一眼,思月经过他的时候踩了他一脚,眼也不闪地说:"对不起,没看见。"
王婶捏了捏拳头,明叔理着袖口,书影便什么也不回应,捧个碟子跟出去了。
腊月一到,年关就近了,喝了腊八粥,过了小年,过年的气氛一日浓似一日。
韶华庄里里外外都包上了喜庆和祥。
仆从们攀上爬下忙忙碌碌,扫灰尘抹旧渍,八仙桌太师椅都擦得明净如新,青花瓷瓶里插上新鲜的梅枝,用具换成应景的吉祥图案,再把新桃换旧符。
新崭崭红艳艳的大灯笼从怒狮对望的正门口一直挂到每一阁每一亭,晚上齐明,就像是整个笼在旺盛的火炭里。
碧云居院门上也挂了两只,缀着杏黄的穗,在风里摇曳生姿。
见仁让书影看像不像倚门揽客的莺莺燕燕们的衣袂袖摆。
书影是家生奴,从小都在庄里侍侯,出门去也不过采办些小物件,白日里去白日里回,外宿的机会是一次也没有过,更别提那城中夜晚下的逍遥。
于是他有些茫然。
见仁微微笑,眼波流转,勾下书影脖子低声在他耳边说:"十八的大小伙儿了,翻过新年带你出去长长见识。"
大小伙儿的脸噌的就冒上火。
没见过不等于无知。
他躲开身说着不用了不用了。
见仁拉着不松手,放开音量重复着:"芙蓉丛中沾花露,不枉人世风流少。"
书影连耳根都染红了,推说着得去问问给各院配的新年赏物,回头却见思月娇嗔地站在背后丈许处,狠瞪他两眼扭身便走。
书影被瞪得莫名其妙,几分红里透出一丝白。
见仁恰时放开他,拢着手炉,仿佛偷食得逞的猫,弯腰笑得无声而狡黠。
半年来韶华庄俨已控制了京杭运河泰半船运生意,和应天杜家的结盟又掌握了长江下游几个最主要的内河港口,附近三十多个城县的物资运输都在它控制下,年底结算的时候,银库里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充盈,但季良是个讲求实际的人,因为习惯于在算计得失中打滚,养成凡事讲求最有利效果的个性,所以继承韶华庄后的第一个新年,他并不准备依照以前旧例搞的浮华奢靡。
他只祭拜了祠堂先祖各路神仙,然后吩咐总执事李微淮给庄里上下每个人封个红包,召集各主事提前吃了年饭,让他们能回家的都回去和父母妻儿团圆,回不了的就轮班在庄里待命,加送红包两个。各院要聚的自己聚,不用再应付流水席,但有一点严格规定--不准生事,否则哪怕是大过年,一样该罚的罚该赶出去的赶出去。
结果在除夕这天,庄里没了往年震天的喧嚣,感情要好的仆从相邀着在某个院子里凑上几桌吃吃喝喝倒也自在。
碧云居的几个人大都是没地方回的,偏书影是不愿回,他说家里还有哥哥嫂子和快出嫁的妹妹,也不缺他一个。
见仁没多劝,一大早就欢欢喜喜的张罗着。
从箱底扯出一段红锦缎,系出个大红花挂在门匾上,王婶望着说怎么看着像布置新房,见仁只一句,今天是个好日子什么喜庆弄什么。
"行啊行啊,还有盘龙绕凤的喜烛、描金缠银的喜帕呢?"
"您要有,我一定统统摆上。"
见仁又扯块黄底桃实的锦缎铺在屋里楠木圆桌上,用凝脂白瓷碟子盛了各色干果放上面,再取了檀香、零陵香、藿香、甘松,加茅香少许,捣末拌入覆莲铜香炉里。
书影瞅了半晌,问:"怎么不直接放檀香进去?它的味道就挺好。"
"古有云:檀香单焚,裸烧易气浮上早造,久之使神不能安。按理说,该是先要和蜜水酒炒令黄再焚最好,不过今日就这么简简用了。"
书影皱着眉,似懂非懂。
"你没必要明白这些,大都是做给别人的,你知道我不爱燃香,不过过年了添些喜气。"
王婶午后就忙碌着大展手艺,晚饭摆上桌色香味什么都齐全。
屠苏酒也没少,明叔用大杯连连喝了四五杯脸都不带红,书影啜了两口就晕乎了,见仁笑话他,他抢走酒壶嚷着"公子不准多喝"。
"才两杯呢,事不过三,再一杯好不?"
"不行!"书影坚决抵制他的乞求,"我要公子永远活得好好的。"
"小气。"见仁像没讨到糖吃的孩子般嘟囔。
王婶拣块醋鱼到他碗里:"都给我认真吃饭,辛苦做出来的谁也不许浪费了。"
桌子旁的其余人等立刻唯唯诺诺。
从正正经经演变到嬉嬉闹闹的一顿饭毕,夜至戌时,王婶又忙着剁肉切菜准备饺子馅,明叔就在一旁和面。
眼见子时快至,一院的人围在暖烘烘的屋里,擀皮的擀皮包的包。
见仁包得极慢,一张面皮摊在手心,抹平整,拨团细肉混碎韭菜的馅儿放在面皮上,瞅瞅少了,添点,多了,挑出去点,然后一指一指的捏合面皮,仔仔细细的在边缘挪动,最后检查一遍有没有翠绿汁液溢出来。
如此谨慎了,最后煮出锅,翻皮裂口的多半正是他姑娘绣花般细致包出来的。
"唉,你说你这手艺可怎么见人?"
王婶指着明叔一个个胖嘟嘟小元宝似的,和书影一个个凸肚子小半圆饼似的,再拣起他皮馅分离的,摇头直叹气。
"年夜包饺子图的是个团圆和气,你倒好,气都跑人家身上了。"
"反正吃下去谁也看不见。"见仁抢过自己作品往嘴里塞。
幸亏没包出几个,这慢工出细活的道理有一定的局限性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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