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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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青纱帐上绣着大朵艳丽的木芙蓉,白得如玉红得似火,粉娇娇的是仿佛裹了糖的石榴果。
斜卧在月华雨丝条床单上假寐的青年,听闻熟悉的脚步声迈进房间,虚开眼帘从几片纱帐间隙中望出去,果然是庄里人人俯首的那位。
"小慎,又在我来前睡着了,该怎么罚?"
"唔,庄主大人早上就说要来,瞧瞧都什么时候了?!"
青年轻轻浅浅的埋怨声就像刚睁眼的小猫的呻吟,随即伸出笼在袖里的一双手攀上来人的脖颈。
那手有着女人都羡慕的饱圆的指甲和鲜剥的葱白般的指头,指节小巧藏在细嫩的皮肤下面,指腹和掌心一点儿茧痕都没有。
这样一双工艺品似的手灵巧地在来人身上摸索,转着圈的抚过颈侧,挑过耳垂,摩过薄唇,冷不防就被门齿咬住,含进嘴里吮吸,温热的舌尖一遍一遍的缠绕,**从指头点点滴滴的伸展蔓延。
青年眉眼里溢着丝丝媚惑靡丽,勾得来人欺上身,本来就没有系带的亵服一挑便完全敞落,露出下面羊脂一样白嫩的肌肤,被月华锦衬得无边春色。
庄主大人放开不安分的手指,舔了舔青年泛着桃花晕的唇,忽然的撬齿深入,青年一边含糊嘤咛任君放纵,一边解开来人衣结,墨绿地圆花锦服、鸭卵青亵服,上好的料子被抛弃时连叹息都是优雅的。
青年仰头挺起精致的胸膛,随着熟稔的撩拨起伏,然后,放松了身体。
一只手把身下的床单抓得紊乱,另只手捏在庄主大人肩膀上欲拒还迎。
庄主的头深深埋在光滑如丝的鸦发里,呼吸着皂角余味,浅吟:"小慎。。。。。。小慎。。。。。。原谅我。。。。。。"
青年露出迷离的笑,在他耳边柔声回应:"我。。。。。。原谅你。。。。。。"
庄主大人离开的时候青年正睡得迷糊。
"小慎,我要办几件急事,可能有段时间不会来,要好好吃饭,肉多点捏起来才舒服。"
"唔--"
青年揉揉眼皮,勉强撑半只眼。
"你这只小猫,没我宠了该怎么办啊?"
"谁供衣食,就跟着谁呗。"青年说得干脆。
庄主在他脸上捏一把:"真真比猫还无情。"
青年眼也不睁,抓手咬一口:"因为我可不想随便死掉。"
庄主盯着他良久,吁气道:"我的小慎,自然死不了。"
青年又被周公拉去,嘴角弯着好看的弧度,庄主给他掖了掖被子,出门对外面的仆从吩咐几句,便起步离开。
过了五六日,无事摆花草的青年被召进庄里议事的广明堂。
入庄以后他这是第一次走进专办正经八百的事件的场所。
环顾四周,高梁直柱,俱刷朱红漆,桌椅用楠木打造镂着四季繁花,墙上几副字画都是名家手笔裱得规规矩矩。
站在地下的都是放不上台面的人,北桂院的徐夫人和明姨娘,漱斋的五公子,以及碧云居的青年。
高坐上位太师椅里的,应该是庄主,但现在是不认识的面孔。
原来,被称为华东第一庄的韶华庄已经换了庄主。
人事更替是常见,青年跪在柚木铺就的地板上,突然有点怀念那个老称他小猫的男人。
只是,他是叫什么名字来着?
平日不论是玩笑还是正经时,都呼他"庄主大人",他的真名,只怕从来都没有问过。
走了会儿神,青年的思绪就集中回眼下。
一朝天子一朝臣,不知道下一口饭会是在哪里讨得?
"。。。。。。庄主希望你们自己选择,要离开的可以领得一份盘资,回老家还是另谋生路均可,但不得再与韶华庄有任何关联,要留下的转为仆役,庄里不养闲人。"
新庄主身边代言的执事生得瘦高,脸上没几两肉,两撇小胡须很有奸商的味道,目光不冷不热的在一干人身上扫过。
徐夫人和明姨娘一个曾是别人老婆,被打骂怕了弃家跟从前庄主,一个是被家人抵债抵进庄,这两位都是没有家可回的女人,于是请荐自愿为原庄主守墓陵。
五公子是个心气清高的人,逼不得已入庄,有了解脱的机会自然把握得紧。
剩下青年,默默等着其他人一一决定了去处,才抬起低垂的脸。
柳叶般的眉毛自然舒展,一双丹凤眼含情带意,染了薄桃花的嘴唇微微弯着,整张脸上没有一点慌乱,要不是双膝跪着,就像是在看大戏一样的悠然自得。
他盯着上位者年轻沉稳的容颜,细细打量过他刚毅的眉、鼻梁、嘴,和搁在几桌上无意识敲击的骨节分明的手指。
"我要留下。"在新庄主被盯得不耐烦时,他和缓的开口,"但不是做仆役。"
执事首先蹙眉头。
"人家手不能提肩不能挑,只怕是会扫地扫破头,砍柴砍断腿。"青年似怨还娇地转动眼珠子,声音又柔又软,却不像撒娇的姑娘般扭捏。
"庄主说过了,不养闲人。"
青年用那双细长的凤目瞥了眼执事,故做愕然的说:"我擅长的本事,难道你们还不知道吗?"他左右瞄了瞄,指着五公子,"暂且用用他。"
然后也不管当事人是否同意做主的是否答应,扭腰就欺到五公子面前,只手挑起那张清朗的脸,眼不眨地对准嘴唇亲了下去。
没有人预料会现场上演活色生香的戏码,五公子大概懵了,青年轻易地把舌头滑进去,在他口里一阵翻滚。
晶莹的涎液顺着五公子嘴角流下,落在他团花的锦衣上,晕出深色的圆。
徐夫人睁大了眼,明姨娘别开了眼,执事红了眼,新庄主没有什么变化,手一扬,青花的茶碗直直砸上青年的背。
青年这才收了口,扯袖子抹抹嘴角,意兴未尽的对五公子说:"味道不错。"
"啪"一声响,青年半边脸上瞬间红盛胭脂,但他眸子里仍是柔和而明亮的光芒不改,笑容也还是刚才的半分戏谐半分放浪。
五公子忍不住还要再补一掌,青年却突兀得转过身面对庄主:"虽然韶华庄名为华南第一庄,但往来应酬一步也差池不得,说不定我的用处会很大。"
"你以为你是谁--"执事指着他的手指在发抖,被庄主挡下。
"知道前庄主去之前说的什么吗?"庄主的声音和他外表一样的年轻沉稳,"不是因为毁了和杜家的联盟的辩解,也不是因为疏于监管让两个副庄主把庄里资金大笔挥霍的悔过,他竟然说,‘放过小慎他们‘,然后就自裁人前。哈,真笑话,堂堂一代庄主,用自己的命保下几个侍妾娈童。"
他斜着眼,用居高临下的姿势笑得冰凉,背后的翠墨山水屏风更显得空绵。
青年端端正正看着上位者,笑靥如花:"那么,就看看他保住的人,究竟值不值得吧。"
新庄主弹弹扣在几桌上的茶碗盖子:"‘小慎‘不是你的真名吧?"
"庄主英明。"
"原叫什么?"
"庄主认为我该叫什么,就叫什么。"
"哼,贱人。"
"好名字,‘见处慈仁‘,以后我就名为见仁,以念庄主大人宽宏,谢庄主。"青年毫无窘迫,抱拳躬身,一拜到底。
"十天后本庄开宴,请得都是贵客,如果到时候你的表现差强人意,就给我永远的滚出韶华庄。"
刚得了新名字的青年,弯眉翘唇角:"庄主大人一定不会后悔留下见仁的。"
待其他人都离开远远的,执事李微淮对庄主说:"干吗答应他,要不是带回了这小子,前庄主也不会犯了那么多糊涂事。"
年轻的庄主把茶碗盖子握在手里用拇指摸了摸上面的回云纹:"杜家兄弟好这口,做主人的当然要让客人们满意。"
第二章
十天过得很快,见仁没有因为变故打乱自己的生活习惯,仍旧在碧云居里安安静静地打发时间。
给几株含苞杨妃菊剪除了多余生虫的叶片,培上肥土;趁太阳灿烂时,叫着书影一块把枕头被褥铺在院子里狠狠晒过,直晒得太阳的味道浸透棉料;在把住了快三年的屋子里外收拾一通,拣出些零碎杂件谁要谁拿去。
"公子,翡翠环是庄,前庄主送的生日礼,你就随便给了扫地丫头?"
"用不着的东西留着碍眼。"
"那套茶具公子不是很喜欢吗?"
"现在不喜欢了。"
"这是千金难求的湘绣啊。"
"又不能直接换成银子。"
书影跟在后面看得心疼,他不知道为什么见仁的喜好同他的名字一样突然间就变了,前庄主化了大把银子心血收罗来的东西,转手抛弃时眼都不眨一下。
"书影,现在这位庄主叫什么来着?"空闲下来,见仁满意的喝口枸杞茶问道。
主人的名讳不是仆役能信口而出的,但是碧云居本来就是个隐蔽的处所,几乎没人往来,现在更是像座孤岛。
"听说是姓季名良,前庄主的远房侄子,十几岁时过继到庄里来帮忙打理,厉害的角色,看他年纪轻轻就继承了庄主位置,据说他手下没一个不服的。"
书影虽然是个十七八岁的小伙子,但唠叨传闻不遗余力。
见仁没有再问什么,目光流转出几丝似笑非笑。
季良第一场以新身份主持的宴会转眼就要开席了,书影一面挽着见仁乌黑滑顺的头发,一面从铜镜里看着在梳妆匣里挑拣发簪的见仁,犹豫半天吞吞吐吐的说:"公子还是不要去吧。"
"为什么?"
"入秋天气一日冷过一日,晚上风更大,容易着凉。"
见仁捏起一支掐银丝的簪子眯眼笑道:"又不是娇气的奶娃娃,大厅再空敞,只要往人堆里一坐,能吹着风才奇怪了。"
书影嘴笨,想半天想不出有效的劝告,只转念能在衣服上加准备。
"把我那件红地的唐花鸟纹锦外衫拿来。"
"那件可是春末穿的。"
"管它的,我喜欢那颜色。"
喜欢是一回事,但那件薄衫,暮春日头盛的时候才合适。
然而见仁非得翻出来套上身,腰间系上杏黄缀卵叶纹的腰带,垂下曼妙的丝绦,果然是衬得面如敷粉,色若春花,风姿绰约。
见仁就这般招摇的晃进宴会厅里,先对主人位上的季良跪礼,听得他对人介绍道:"诸位,这可是前庄主手心里的宝贝,藏在烟云里的首席--"季良顿下来,似乎在想那个词。
"男幸。"
接话的是见仁自己,他对于这一称谓很不在意甚至是故意炫耀,而后抬起头,就见他一双丹凤眼慵懒妩媚,而笑颜却婉约得像山间蜿蜒的流泉。
"今天来的都是贵客--"
"见仁定当尽心侍侯。"
见仁抢完了话,就去抢位子,在众多侍从婢女里挤来挤去的斟酒推盏,仿佛红地带花纹的鸟雀儿满场子飞扬。
有厌恶男色的正人君子嗤鼻以对,他也不窘迫,只是稍微摆出点矜持敬杯酒就走人,遇上不怀好意掐手拧腰的,他就来了得意,如鱼得水,左扭右摆,伏在那些人身上嘤咛着,依近他们的耳边呻吟。
一杯一杯的烈酒下肚,脸颊盛放桃花,嘴唇艳若点朱,身姿越发柔软,蛇一般在这个人和那个人间缠绕。
"杜大老爷又输了,快喝快喝。"
见仁拊掌喧哗,斟了满满一杯汾阳酿凑到杜大嘴边。
"干喝多没意思,不如,小美人‘亲口‘喂给本大爷。"
"大老爷真讨厌。"见仁说着厌嫌,却毫不犹豫的含了大口酒流畅的堵到杜大当家嘴上。
"唔,唔。"
一口酒在两张嘴里推来搡往,倒是大半都溢出浪费在昂贵衣料上。

"喂,大哥忒不讲情谊,好东西一个人占尽,也让小弟一些。"
杜二不甘冷落的一把捏在见仁腰眼上,震得见仁身上激灵,哼哼唧唧结束了那边的长吻,回过头来应付这厢。
杜家掌握了两江以西大部分的经济,季良为了修复关系特意把当家两兄弟都请来,他听说过这兄弟俩一样的涉欲无禁,只要是美色来者不拒,却是头次见识他们的无所顾忌。
做主人的要让客人满意,做商人讲究的不过利益,所以他只是冷眼旁观。
见仁漂亮的花鸟外衫已经凌乱,衣带松松垮垮,丝绦相互纠缠不清,杏红的亵服领口早就被拉开,白脂玉似的皮肤闪耀着靡丽浮华,杜家兄弟粗糙的手指在上面一掐一个红印子。
哐铛一声响,见仁被猛得拉倒在杜二身上,手上抓着的青瓷酒壶摔地上翻了几个滚,他喘笑个不停,一面去挡杜二在他腰侧故意搔痒的手。
"哈哈,不行了,二老爷饶了我吧。"
"这么快就求饶可不行,我们还没上真家伙呢。"
杜大欺过身,一只手毫无忌讳的从见仁衣摆下面伸进去。
"好小子,被养得不错。"杜大眯起醉醺醺的眼,手在下面动个不停。
见仁两只手挡了上面挡下面,在杜二腿上扭来扭去,扭得杜二额头冒汗一口咬住他脖子上嫩肉。
"轻点,疼呐。"
杜大已经有些忍不住,回头对主人家说了句"庄主的好意我们领受了",然后和杜二拉着身软踉跄的见仁出了宴会厅。
季良并没有多在意他们会在什么地方办事,今天晚上目的就是要来的人都尽兴,何况杜家若是办爽了,重新联盟便不是难事。
大户人家庭院房间甚多,宴会厅旁边也有好几间,见仁被两兄弟拉进了其中之一。
夜里无光,没有了高烛照耀黑乎乎伸手不见五指,迈门槛的时候见仁被狠狠绊了一交,好在前面有杜二垫着,然而他明白接下来,好运气到头了。
见仁的酒量虽称不上千杯不醉,但刚才那喝一杯流一半的分量还没有多到让他迷糊的程度,所以,他清醒着在寒冷的夜风里颤抖,手里紧拽着的不知道是谁的衣物。
有一恍惚间,他以为回到了长庆城那家勾栏院里,面前的男人眼目模糊,而后面,还有无数等着的人排起长长队伍,没有尽头。
眼眶热得像要烧起来,身上的汗却是冰凉,耳里能听见的只有急急缓缓的喘息,和淫糜的撞击声。
季良在两天后的傍晚来到碧云居,站在绣满木芙蓉的青纱帐外看着床上苍白的脸。
非常不安稳的睡颜。
眉头间歇耸动,和肤色无异的嘴唇抿了抿,翻出被子的手在身侧攥紧了富丽华美的被褥,突然大张口呼吸不来,书影急忙冲上去把他扶起来在胸口拍了几下。
一阵咳嗽,见仁缓缓睁开眼,视线落在旁边人身上,含糊片刻,渐渐聚拢,于是刚才的惊险就像是做梦,他又是轻浮浅笑。
"庄主大人,可满意了?"
声音干哑枯涩,不仔细听很像谁在锯木头。
"他们要,借你一个月。"
"庄主,公子都这样了怎么能--"
见仁喘口气抓住书影的胳膊,打断他。
"别插话,主人说什么,就是什么。"他抬眼看着季良,"什么时候走?"
"等你养好了。"
"行。"
"公子!"
"书影,我出生的时候算命先生说,这孩子命硬,阎王难收,更何况俗话说的好,祸害遗千年。"
季良无甚表情地看着偎在书影肩头一脸坦然的见仁:"若是不测,我会给你备副好棺材厚葬。"
"多谢庄主。"见仁低头笑得极其灿烂。
第三章
杜家在千里以外,路程快马要跑四五天,见仁坐车去摇晃了近十日。
季良毕竟还是为了韶华庄的体面着想,准备的是一辆软缎挡风帘的乌木马车,车厢里用彩棉锦铺得柔软舒适,坐在里面像坐在移动的床榻上,见仁当然是不客气地好好享受了一番。
然后的一个月,没有外人知道在他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韶华庄派去的探子只回报他被杜家兄弟关在府邸东北角隐蔽的独立院子里,饮食用度专人送递,门口守着精壮侍卫,杜大杜二轮流着几乎天天一挨天黑就进去,太阳上山了才出来。
见仁是自己走上马车踏上自己选择的道路,却是用厚被子裹着躺着,作为杜家签定的结盟书的附属品被人送回来。
书影只看了一眼就哭了个淅沥哗啦几乎岔过气去。
从来没见过这么接近死亡的人。
基本上已经不算是个人了。
即便是年少时就被赞为持重冷静的季良,也不免倒吸一口凉气,他不知道是怎样的手段能把好端端一个人折腾成现在这副模样。
韶华庄请来了方圆百里最好的大夫,长须冉冉的老大夫望闻问切忙活好一阵,抹抹汗叹息着说:"这位公子还能活着,真是奇迹。"
然后毫笔一挥,列出长长药单,临走前又回头看一眼,摇摇头。
季良着李微准亲自去购了最好的药材,碧云居里整整一个半月绕着浓烈药味。
闻着都叫人反胃的药汁一勺一勺喂进见仁嘴里,因为唇面和唇角的裂口均深长,结了痂后嘴稍微张大些就扯出血丝,加上喉咙肿得缝隙狭小,一碗药汁最多能被咽下小半,这样一来药效不够,只得加大药量,搞得成天药不离口,好在见仁长久处于高烧低烧的迷糊中,大概根本觉察不到。
后庭伤得严重,为了避免刺激伤口,近一个月的时间都只能用熬得稀烂的米粥勉强维续生命。
书影给他外伤敷药的时候,总忍不住涂着涂着就抽泣起来,以前十七年流过的眼泪加起来都没有这个月的多。
季良偶尔会过来看两眼,神色里少了些鄙夷。通常是淡淡问问情况,然后静静注视会儿胸膛起伏微弱的青年,印象里邪魅轻慢的眸子被几乎透明的眼皮遮掩,略显女态的柳眉时不时皱起来,嘴唇微微蠕动,容颜上没有十分痛苦,但也不是很安稳的意思,而像是已经超脱了极限的麻木的无所谓。
见仁完全清醒过来用了十几天,书影乍见他用清明的眼神盯着自己还露出熟悉的微笑时,兴奋得大叫,把几乎成了韶华庄专用大夫的老头子吓得差点踢翻火炉。
病人自己倒很镇静,任老大夫周身检视一遍,然后就着书影的手喝了半盅淡茶。
大夫擦擦手,捏碎一颗黑色药丸搅和在小半碗热水里,等它都溶了递给书影。
"这碗药汁时不时含在口里,可以减少喉咙的不适。"
见仁吃了两口,说着有些饿,书影就忙出去张罗。
等他捧着香气扑鼻的苡仁细米粥回来,大夫正提着药箱告辞。
"请公子小心着,老夫过两日再来。"
"先生走好。"
见仁声音干哑,但脸上不失温和。
书影吹吹粥面上的热气,白瓷调羹舀了一勺,见仁背腰靠着松软的垫子,伸手接过,右手骨断的小指缠得结实,此刻像节白桦树枝般竖立着。
粥确实很可口,见仁确实很饿,可是他知道现在必须有节制,大半碗吃完就不再增添。
毕竟年纪还轻,韶华庄又舍得化银子用好药,一个月过去,里外的伤都差不多痊愈。
已经入冬了,虽然华南不似北方那么快的就天寒地冻,可气温下降得也厉害,碧云居里的火盆燃得更加旺盛,见仁大多数时间都裹得厚厚的偎在火盆边,没事做就用火筷翻来覆去捅那些黑的炭白的灰,一时兴起叫书影要了红薯来埋在火炭下面烤,也不知道要多久才能熟透,两个人一人一根筷子,这个戳戳那个敲敲,可怜的红薯还没有发挥正经的用途就被当作玩具玩得个七七八八。还是经历过生活艰辛的老妈子义愤填膺,看不下去他们对食物的糟蹋,自告奋勇操持起来,成功挽救了饱受摧残的红薯们沦为弃物的命运。
见仁逐渐步上康复的光明大道后,季庄主就绝迹于碧云居,看在他并没有同时让正常的额外的补给也停滞下来的份上,再想想要管理偌大一个庄园及其庞大产业是多么辛苦多么劳费精力的事,所以没有人觉得他做的有过分之处,所以,对于庄主大人突然没有征兆的召唤见仁也有片刻怔仲。
然而在被带往书房的路上,他并未去揣度那个人的心思,长久以来他已经习惯于"接受"。
迈过圆月门廊,向右边拐弯,穿越很短的一截卵石道,走上一面临水的复廊,用仄砖铺就的菱形交错的地面,像蔓延了丰沛的雨水,从方的圆的花的漏窗看过去,是另一天地里的树光山影,缓缓的悠悠的后退,仿佛怀里揣着春华的少妇且喜且忧。
复廊尽头连着一半掩在腊梅丛里的书房,现在梅离盛放的时节还早,枝桠上显得萧条,却能感受到暗香浮动的样子。
书房外部的线条干净明晰,素面朝天,内部则是繁而不杂,齐墙的书架上砌着整齐的书卷,庄主大人坐在靠窗黄梨木长方桌后面,被尺高的深蓝封皮册子挡了多半的容颜,不仔细看几乎可以忽略,正是冷不丁装鬼弄神吓唬人的好阵势。
季良抽空挥挥手,见仁想他的意思大概是让自己随便找个地方坐,环顾四周,火盆放在远离书架的另一面墙下,旁边一把太师椅一张八仙桌,见仁不多考虑坐得踏踏实实。
刚才拱手行礼的时候手炉兜在怀里,出门前书影添的新炭烧得热烈,虽然隔了几层布料仍是烤烫了胸腹,见仁把它掏出来搂着,只觉得里外都有热乎乎的温度甚是舒服,不由得称心如意地叹息。
主人家仍在埋头奋笔无暇旁顾,打扰别人忙碌是不道德的,见仁不慌不忙啜口茶,听见外面脚步声响亮,曾经见过一面的执事李微准跑到门口停下,喘口气再走进来,给书桌已有的深蓝封皮册子增加几本成员,干巴巴说句"您要的帐册"。
季良也不抬头,哼一声表示知道了,李微准拱拱手出去。
房间里又只剩下两个人。
这是刚吃了午饭,困倦悄然袭击,见仁再次打量周遭,感喟庄主大人勤于事务毫无懈怠,偌大一个房间竟然连张软榻都没有。
茶喝完了,侍童加了火盆里的炭,见仁完成的呵欠数目突破两位数,忽然听见"啪"一声响,看过去是地板上落了本册子,季良伸长手弯腰捡,啪,头被另一本砸中,摸摸脑袋,继续捡,捡起来的随手摞回去,见仁闭上眼默默数了一二三,册子哗啦啦终于坍塌。
心里乐,脸上的笑纹就加深了,没忍住,吭嗤声把没良心的看客暴露。
季良像才发现房间里还有人,盯着他一会儿,眼神不可谓不凌厉,只不过蹲伏在地上肩头挂着半道被拦截的册子一手抚头一手撑地的造型,多少冲淡了严肃的气氛。
看客依旧携着好整以暇的微笑,变本加厉的将身体调整到更舒适的姿势。
僵了片刻,季良利落地收复混乱,端坐回书桌后面,又是沉稳冷静的大好青年。
"身体都好了?"
"托庄主的福,大夫说还没有机会试验过那么多新药剂。"见仁上身稍微前倾以示感谢。
"那就好。"季良淡然点点头,"最近忙,也没去看你。"
"庄主大人日理万机百忙之中还能挂念着区区不才在下我,真是让人感怀涕零。"见仁捏袖拭强忍呵欠憋出来的眼泪,颇增加了发自肺腑的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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