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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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吃了饺子,见仁就叫着书影把前几天买回来的烟花爆竹统统搬到院子里,明叔移了几盆花,收拾出宽敞空地。
书影喜欢响亮的火炮,拿在手上燃一只,随即抛出去,半空里"啪"地炸响。
见仁点了几只烟花,红的绿的五彩的花火缤纷舞蹈。
不一会儿,隔壁院子里的姑娘们被吸引着挨过来。起初怯生生的,书影是人越多越胆大,牵了二十响的火炮就在手上一串噼里啪啦连响。
禁不住诱惑,思月先挑了只引线长的放在地上,引香一触着线头,扭身就跑,躲在姐妹后面探望。
半晌,没动静。
书影瞥了一眼,哼哼着:"姑奶奶,没点着就跑!"
思月眨眼愣了愣,埋头捂着脸又靠过去,狠狠心,引香直直戳到引线上,星星点点的火光嘶地蹿上麻线。
"着了着了。"书影见状拉着思月快步退后。
哧哧哧,数不清的银丝带里,跳跃着蓝的粉的花。
一次成功鼓舞了士气,另几个姑娘也忍不住跃跃欲试,书影俨然成了这晚碧云居的主管,指挥着谁谁在哪儿放,谁谁退后点。
王婶和明叔也掺合在一群年轻人中间,没大没小。
各色烟花次第绽放,冬日里萧条的庭院因这转瞬即逝的繁华和此消彼长的爆裂声增添了几分绚丽喧哗,黄玉盏似的梅花被不时闪耀的花火映得娇媚纤妍。
见仁在泥里插上一支绑花炮的竹签,点燃引线,只听咻的一声,一道白光直冲夜空,顿了片晌,啪得炸开,黯淡苍穹的背景上盛开出澄黄的繁星。
"这是什么?真好看。"思月仰望着盘桓好一阵才渐渐没去的光点大声问。
"它就叫,地腾星。"见仁也大声念着粗陋直白的名字。
书影手上抓了几个小炮,点一个甩一个,正吓得丫头们四散,思月不服气,从他背后推他,一个小炮就在他脚边儿上炸了。
思月惊得一跳,拽着书影的衣服死掐。
"疼呐姑奶奶,放手!"
"不放,叫你再吓人!"
"放不放?"书影横眉冷对。
思月毫不退让:"就不放。"
"我把炮丢你,丢你裙子上。"
"你敢丢过来,我就丢回去。"
"哼,没等你拾起来早炸了。"
"哼,我挨着你,要炸炸一块儿!"
"你--"
两个人见面没哪次不斗嘴,大家听了都嘻嘻哈哈,当看戏一样,只是那戏台上刻板的唱念做打哪儿比得上眼前的轻松快意。
"哎哟,小祖宗们,大过年的讨吉利,谁会在一开头就吵架?想吵一年啊?"
还是王婶一手一个拉开了。
明叔提起一串五十响的火炮,招呼书影过去:"来,点这个。"
书影余怨未消的回头瞪了思月一眼,思月不甘落后也瞪回去,然后跑回姐妹那里。
见仁和一个丫头蹲在地上笑得捂肚子。
"瞧他们两个,简直是上辈子冤家。"
"思月姐跟谁都没生这么大气,真是开眼了。"
"结束得也太快了,好没趣--算了,我们继续放烟花。"
说着见仁站起身。
脸上笑痕犹深,呼吸却顿了两拍。
"公子,你怎么了?"
丫头急急扶住猝然瘫下的身体,高声的唤他。
正要点炮的书影闻言丢开火炮冲过来,连叫了两声"公子"。
见仁合着眼,一手扣着胸口喘息。
"王婶,快去拿药--"
话音刚落,王婶已经拿着碧翠药瓶奔出屋。
书影从药瓶里倒出一粒墨色小丸,喂进见仁嘴里。
见仁缓了缓气,便睁开眼。
"没事了。"
书影扶他坐起来,担心挂在脸上:"公子--"
"好了,大过年的,哭丧着脸干吗?刚才起得急了点,已经好了。"见仁拍拍书影胳膊,"都去继续玩,别为这小岔子败了兴致--去呀。"
明叔端出一张椅子:"地上凉,坐这儿。"然后招呼书影去把刚才的火炮点上。
书影叹口气,给见仁披上一件外袍,才跟着明叔过去。
丫头们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但看见见仁温婉的冲她们笑,说:"别在意,我歇会儿,你们若是不把烟花放完了,一个都不准走。"
思月反应快,拉着姐妹们散开。
见仁把脚也缩上椅子,双臂搂着膝盖,胸口还有些闷,花火在他的眼底透上星星点点的疲倦。
火树银花璀璨着,人在璀璨里穿梭嘻闹着。
见仁东瞧瞧西看看,视线一飘,就飘到院门口。
大红灯笼燃得明亮,清晰照出站在门外清逸俊朗的一个人。
平常天刚擦黑大门就关上,今夜里忙着过夜倒疏忽了。
见仁抱着腿歪头望了他一会儿,蓦然展颜,起身徐徐向他走去。
"什么风把庄主大人吹来了?"
季良把目光从闹腾的人和花上转回来。
"人家都关着门守岁,要放烟花也是点几只就作罢,你这里却好,跟打仗了一样,半个庄里都听得见。"他眯眼不动声色地打量眼前的人,"老远就闻到一股磺味,我还以为走水了。"
见仁垂眼,再抬起来时神情怡然:"庄主小时候喜欢玩火炮吗?"
问题突兀,不在季良的预计范围内,他没回答,见仁顺风顺手地拉起他袖子。
"既然来了,就与民同乐吧。"
说着,热情的往里带。
季良拖着他:"等等--"
"等不了,迎新除岁一年就这一刻,晚了就得等下年了。"
见仁从一个丫头手里借来引香,又在剩下的烟花里挑拣。
"就这个了。"
他把六只一束的烟花立在地上,再把引香塞给季良:"庄主请吧,这可是‘盛世年华‘,最符合您的了。"
季良把引香塞回去:"你们慢慢玩,我没兴趣。"
"在下如此盛情相邀,庄主好歹也宽慰一下在下嘛。"
见仁当然不会乖乖接过引香,反而借机抓着季良的手,把引香红亮亮的火点触上"盛世年华"的引线。
书影他们看见季良来了,停下动作,于是院里有短暂的宁静。
宁静里几乎可以听见引线燃烧时微弱的嗤嗤声。
"嘭"。
一只被点燃了,一颗银色小球飞腾入空。
"啪"。
清脆炸裂,满天满眼硕大的艳红花朵。
此花未散,又一只点燃,绽开来,是橙子颜色。
接着再是葱黄、翡翠、雪青、赤金。
六炮六色,前者犹存,后者添姿。
混杂,纠结。
把个靛蓝夜幕照映得熠熠生辉,繁华似锦。
院子里的人都看迷了眼。
"不愧是‘盛世年华‘。"见仁赞叹道。
季良已然忘记刚才自己说的"没兴趣",他昂头望着五光十色的夜空,引香捏在指间。
很小的时候还喜欢纯粹热闹的时候,他也爱火炮烟花,躲在娘亲背后捂着耳朵瞧,爹爹把他捉出来,抓了他的手去点火炮,他战战兢兢拼命往后缩,被爹爹拉住,泪水憋在眼眶里打转。两个哥哥大声笑话他,他却只想着能快点跑开。火炮燃了,响声震耳欲聋。他抱着娘亲终于哭出来。
"没出息。"爹爹摸着他的头,慈和地笑着斥他。
后来渐渐长大,不再惧怕,但他已觉得把银子白白炸做一堆纸屑,实在浪费。再后来进了韶华庄,除了特定场合,他不再用自己的钱去做这种没有价值的事。
今天,是破例了。
他竟然在灰飞烟灭里感觉到了些微喜乐。
无关利益得失的惬意。
第七章
"还有一个,谁要放?"
"我。"
"我。"
书影和思月同时开口。
"可是只有一个。"见仁故意左看右看要他们自己选择。
大小伙儿和小姑娘相互瞪视着,忽然齐出手,都去抓唯一的"盛世年华"。
"你连小烟花都点不燃。"
"男人就该让着姑娘。"
"不让。"
"给我。"
活生生两个小孩抢糖吃。
书影手已经碰着烟花,思月一巴掌拍得他叫疼。
"你哪儿像个姑娘?"
"我哪儿不像?你还不像个男人呢。"
要斗出火花了,见仁浑然不觉自己惹出来的祸,伏在季良肩头闷笑。
季良瞥他一眼,移动身体,见仁挽住他:"让他们争去,来来,这还有别的。"
"我要回去了。"
"别急嘛,来了就多玩会儿,或者是庄主大人嫌弃小院子污秽。"
见仁挑着细长眼,眸子里一点星光。
季良不做声。
"默认了?"
"--当然不是。"
"那就是留下来的意思?"
不是一,就是二吗?
"别像姑娘家扭捏,来吧。"
见仁不等他回应,自顾自拿了烟花放在他脚前。
迟疑片刻,却是手自己有了意识,引香伸出去,烟花就燃了。
见仁掩身在他背后,拍手叫好。
"粉身碎骨开天地,寒尽春色破朝来。"
季良回望他,光华漫溢的眼里,竟有一刹那的浩气。
最后的"盛世年华",被书影和思月一起点着。
一只只烟花火炮消泯,新年在震天响声和夺目色彩中展开。
年初一的中午,季良叫来李微准。
"去查查碧云居那人底细。"
"公子,该起来了。"
见仁嘟囔一声,翻身往被子里缩。
"午饭已经睡过去了,怎么着也得起来吃点东西啊。"
"不要。"被子里发出来的声音模模糊糊。
"还赖着?"王婶走进来问。
书影没辙的点点头。
"让我来。"
王婶踩着坚定的步子靠近月华雨丝床上的人。
"公子,你当真不起来?"她柔和的轻声说。
没动静。
"那好吧,刚才洗了脆生生的红萝卜,真冷,公子给块地方让我暖暖。"
猝不及防的,一双冷冰冰的手就贴上暖烘烘的脖颈。
见仁浑身激灵,闷叫着一边避一边睁开眼。
"王婶--"
方醒的脸上柳眉皱着,眼睛里含着氤氲的水气。
"真狠毒。"嗫嗫嚅嚅吐出三个字。
"公子身上好暖和。"王婶毫不放弃取暖的机会,手在被窝里东钻西蹿,尽碰在易痒的地方。
"好了好了,我起来还不行吗?"见仁又恼又笑的告饶。
"那就快点,莲子粥凉了可不好温热。"
王婶抽回手,满意的看眼书影,绾绾耳边垂发,出去盛粥。
见仁坐起来拢拢衣前襟,哀怨的瞪着书影道:"你的公子被欺负了,话都不吭一声。"
书影取了夹袄外袍,一点同情都没有的说:"谁让公子怎么叫都不起来。"
"你胳膊肘拐哪边啊?"
"有道理的那边。"
见仁憋口气伸懒腰:"这些年来白疼你了。"
"公子对书影的好书影一辈子都记得,但是书影也想公子好。"
"你知道吗?"见仁盯着他,"真要为我好,就别对我这么好。"
书影手上拿着夹袄,茫然不知其云。
见仁拍拍他脸颊,莞尔道:"回神了,要冷死我啊。"
书影"啊"一声,连忙把衣服一层一层给他套上。
新年里生意都要停下,韶华庄的往来停不下。
初二开始,上门贺年的人就络绎不绝,连镇江知府也派人送了贺帖来。
好比盛夏里一棵正当枝繁叶茂的大树,谁不想求一片荫凉。
季良客气的应酬,来的人有以前就和韶华庄合作的,心里对前庄主突然辞世遗憾但表面上不得不赞叹现庄主的才干。
季良对部分人的心思了若指掌。
现在的韶华庄可以说是自建立以来最欣欣向荣的,在他手里发展到颠峰也不无可能,来的人哪个眼里不是看到这一层。
离开家的时候他发誓自己一定会出人头地,再不用被桎梏,看来是不会食言了。
想到这里,他和柳家公子说话时的口气沉稳里透出点春风。
柳兴风端着茶盅的手一抖。
素来季良给人的感觉是一丝不苟,亲近里总有些刻意不刻意的疏远,甚至是冷面无情,哪听闻过他温言甘辞。
季庄主是遇上好事了吧?
柳兴风暗想,嘴上却不敢问,他这次趁贺年来,实则父亲交代务必要从季良口里探探今年运河一段船运价格可有变化。
柳家经营着造纸生意,主要通过运河运至苏杭地区,那一带大部分风雅公子吟诗作画用的桃鸾纸笺就是他们家出产的。
若要说实话,柳兴风是不大喜欢这个季良的,且不提他继承韶华庄的急促,只与应天杜家的联盟就让他觉得不屑。
虽然韶华庄对外没有明白宣称结盟的细节,但私底下镇江府的商贾都在传这其中季良用的龌龊手段。
一个男人,换纸盟约。
单就商界潜在规则来说,只要能达到结果,过程或多或少藏污纳垢不可道,可季庄主送出去的偏偏是前庄主最宠的男幸,坊间流传的妖魅。
外界都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从何而来,依稀前庄主常唤他"小慎",养在庄里东北角,几乎不出门,偶有见过的人都说他一脸媚花。
柳兴风自然只听过传闻,想一个男人怎么比得过娇艳女子,杜家两兄弟的喜好真奇怪。
然则眼下,他没心情去顾这些,完成父亲交代的任务才是正经事,快办完了好去勾栏会年前结识的小桃红。

没料想甫一开口,韶华庄总执事李微准就出现在季良身后悄声嘀咕几句,季庄主刚才冒头的好脾气转瞬消退,不冷不热的委婉逐客。
"什么时候的事?"等人都走了,季良走到花厅问。
"昨天下午约莫申时左右,庄里有人见他从后门出去,过了一个多时辰带着酒气回来,问去哪儿了也不说,晚上睡觉脱衣服的时候掉出一卷银票,不是我们常用的商号。"
"还有谁知道?"
"除了看见他出去的人和昨晚服侍他的人,没有其他的了。"
"先别声张,叮嘱两个机灵点的跟着,一有动静立刻告诉我。"
李微准领命下去。
季良扶扶额头思忖,他究竟去见了谁?
才开年就遇上这样的事,格外令人心烦。
正月十五闹元宵。
前两天庄里也准备了各式花灯挂着,年轻的丫头小厮瞅着灯瞅着人。
这日上午,令季庄主烦心的事解决了。
城西太平圩一家船行重金收买庄里一个主事,要他探听庄里新年里采购新船的计划,虽然最后这个主事没说出什么,但开了头就怕后继不绝,季良让那人退了所有银票然后收拾包袱滚蛋。
因而当他听见手下几个小伙子商量着晚上去城里赏花灯时,心里活动了片刻。
元宵赏灯从东汉时就开始了,最早是在皇宫、寺庙里点灯敬佛,后来逐渐形成民间传统,太祖建大明后,灯期从初八一直要延续到正月十七。
以前都跟人后面,一面赏灯一面还要打点应酬,逛一圈下来比白日还累,今年难得清净,也去看看吧。
想着,季良就吩咐了李微准,只等天黑出门。
申时:15:00-17:00
第八章
圆而亮的月挂上天,见仁穿着普普通通一件深蓝外袍,披着同色氅衣,带着书影悄悄从偏门出了庄。
"早些关门,来人只说我不舒服睡下了。"他跟王婶明叔交代。
"别当我们是几岁小孩,早去早回,路上小心点,别欺负人。"王婶塞暖炉给他。
"你应该说‘小心不要被欺负了‘吧?"见仁责怪的蹙眉。
"欺负你?"王婶上下扫视他,"不知道事后悔成什么样子。"
见仁还不服气,为自己外表的楚楚可欺辩解,王婶一把把他推出门:"书影,看着他点。"
"真是的,把我当什么了。"
出了门见仁还在嘀咕。
"公子,不走快点,人多起来可就拥挤了。"书影提醒他。
见仁回头看着他抱怨:"你现在越来越像王婶的儿子了。"
"我想做她儿子她还不乐意要呢。"
"你问过?"
"我干吗问这个。"
"那我帮你问。"
"公子呐,你顾好你自己吧,我有爹有娘为什么要做别人家儿子。"
"庄主大人有爹娘,不也进了别人家门。"
书影被着不着边际的联想懵了:"怎么突然提起庄主?"
"啊,想起来了,就说说--你瞧他为什么会到韶华庄?"
"公子,上面大人物的事我们下人怎么会去想。"
"唔。。。。。。"见仁拢拢斗篷,"也对,我们还是赏灯去。"
镇江府临长江,京杭运河穿城而过。
元宵夜,沿河两岸热闹非凡,灯月交辉,游人如织。
见仁细细端详着各式各样的花灯,说着每灯上面的讲究,书影听得津津有味,再看灯时俨然带上行家神情。
"公子,看前面楼下聚集了好多人。"
书影一手指着,伸长脖子望。
见仁不愿去人多的地方,挤得难受,但见书影满脸向往,便点头过去。
感觉像是全城的人都出来了,平常宽敞大街上人挨人,窃窃私语都没旁人听得一清二楚。
好不容易挤到那座楼下,四顾所看见的大都是文采风流人物,原来从这楼开始的半条街,灯上全挂着谜条,任君揣测,答中有奖。楼前的案几上就放着奖品,无非是扇子香囊之类。
"灯谜?"书影略有失望,他爱看灯,但对灯谜一窍不通。
"那就别过去了,我们换个地方。"
见仁转身要走,瞟见书影瞅着案几上一样物件。
那是只白瓷烧的鲤鱼,红的黄的勾勒出躯体花纹,手掌大小,没有多少特别之处。
"突然我想去逛逛,说不定能赢个什么。"
见仁一拨垂下来的额际碎发,拉着书影向灯谜街走去。
璀璨的茜纱宫灯下,飘着通红的纸笺,黑墨在上面写一句或一字,再标注谜底范围。有自信的人,就把纸笺取下来,到街头对谜底。
书影字认得不多,见仁把他不认识的念给他听,有浅显的书影略转眼便猜出来,也有念出来都拗口的,他撇嘴就呆立着。
"洞房花烛夜,射药材名一。"
见仁又念一条,书影苦思无果,偏头要去下一个灯,见仁吊着嘴角把纸笺扯下来,手里已经捏了三四张。
"公子猜到了?"
"桔梗。"见仁直接告诉他答案,书影想了想,没想出联系。
"洞房花烛乃人生四大吉事之一,加上‘夜‘这个时间,自然是吉祥时刻的意思,吉,更,怎不是桔梗。"
书影听了皱眉:"公子不用解释,书影不会这两字。"
见仁笑得温婉:"我会就行,若愿意,回去了教你。"
这些年书影会认的字已经比早前多,都是见仁没事时教的。
两个人走走停停,小半个时辰就过去,街快到尽头,书影拉了拉见仁:"公子,回走吧。"
见仁正眯眼在看一则谜:
夜半新月挂枝头。射字一。
暗忖着,扭头四处望,目光好巧不巧的落在几步外一个人身上。
那人很敏锐的感觉到注视,抬眼准确看回来,脸上顿时藏不住讶异。
"庄主大人,真巧啊。"见仁唇畔开一朵微笑,声调不高不低。
沉稳瞬间回到季良身上,他踱步走过来:"我记得庄里的规矩,没有允许,谁也不能擅自出庄。"
"有吗?"见仁没有分毫胆怯,迎着对面人的视线,"不知者无罪。"
季良看他一副确实不知道的神情,问道:"以前你没出来过?"
"嗯。。。。。。没有必要出来吧,而且也没空呀。"
当作没看见好了。
季良不再纠缠在庄里规矩上,难得好心情出来逛逛,莫去自寻烦恼,等日后慢慢计较。
"猜灯谜?"他问。
见仁点点头,扯下眼前的对季良说:"这个适合庄主。"
季良看看谜面:夜半新月挂枝头。
再看看见仁:"何以见得?"
见仁但笑不答,只说:"不打扰庄主兴致,在下去那边。"
"等等。"季良盯着塞进手里的纸笺拉住他。
小半晌,恍然。
"可是‘季‘字。"
"庄主冰雪聪慧,在下好生佩服。"见仁拢着袖子浅作揖。
他神色诚恳恭敬,季良怎么看也看不出讥诮。
"你对猜谜很拿手?"
"谈不上,简单的尚能对付。"
季良默然一会儿,说:"你过来看看这副。"
见仁没推辞,随着他走过去,书影忙忙跟在后面。
一盏走马灯下,红笺上写着:
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射五言唐诗一句。
谜面是唐时一则佛教典故,载于《六祖坛经》,说的是高僧弘忍禅师与徒众论道,命各以心得书一偈语,其时上座神秀书偈曰:"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莫使惹尘埃。"另有惠能偈曰:"菩提本无树,明镜也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两人各有心得,而以惠能更高一境,弘忍乃授衣钵子惠能,是为南宗,而以心印传神秀,是为北宗,世固有南能北秀之称。
"能猜出来么?"季良问。
"偈语我一窍不通。佛门离我遥远,亏得杂七杂八的东西听来不少。"见仁悠悠答道,"典故里有位神秀禅师,弘忍传以心印。。。。。。唐诗里相关的。。。。。。似乎杜子美先生有一句,造化钟神秀,不知道是也不是。"
他用不确定的目光望着季良。
"造化钟神秀。。。。。。"季良默念一遍,"嘿,可不就是。"
他面有喜色的看看见仁:"你哪儿是‘尚能应付简单的‘。"
"唔,凑巧罢了。"见仁无所谓的弯弯凤眼。
"还有这个。"季良来了劲头,伸手拉见仁移到另一处。
"三明一直好天气,射字一。三明是处地名,谜面平淡如常人闲话,但其中奥妙又在何处?"季良摸摸下巴,像在自言自语又像在讨论。
见仁少见的沉思起来,书影见了明白这才是遇上真正难题。
世人以为"平淡"等于轻而易举,却不知经历多少繁丽落华,方才造出一方平淡。
"拆字么?"见仁一手抓着氅衣一手搂着暖炉,望着被照得透亮的夜空,眼波里映着五彩斑斓,"三明。。。。。。好天气。。。。。。今晚月儿圆,明天会有好太阳。"他转向书影,"记得正晌午把被子晒晒--"
"喂,猜谜呢专心点。"季良对他的心不在焉抱怨。
"抱歉。"见仁勾眉笑笑,忽而撑眼,低声呼,"得了。"
"什么?"季良迫不及待的问。
见仁竖食指抵在唇上:"如果真的是,庄主愿意把腰上玉饰送与在下么?"
这个要求突兀,让季良很意外,理由更是匪夷所思。
"因为庄主大人平时总是高高在上俯视众生,今夜平易近人和蔼可亲,让在下受宠若惊,不由得想寻求一物以兹永久纪念。"
听起来是百年不遇千载难逢黄河长江俱倒流了、不留下点什么就愧对祖宗子孙的语气,他清艳俊丽的面庞含了无比虔诚的渴求,听得书影身上一抖,看得季良眼角**。
气氛蓦然变得奇妙。
周围的嘈杂半分未消,月依旧皎洁灯依旧灿烂,风雅公子们依旧携手赏月赏灯赏娇娥,只有这三个人好像被隔开在独立停滞的空间。
半晌过去,季良终于挤出一个字。
"好。"
见仁诚恳的脸上喜笑颜开:"多谢庄主。"
一行人走到街头兑谜处,见仁将手里纸笺递给案几后面的人。
一个人念谜面,见仁答,另一个人在册子里翻查谜底。
"无影无形,巧笔丹青画不成。三国助阵,从古到今留美名。"
"风。"
"射中。"
"是非只为多开口。射字一。"
"匪。"
"射中。"
"终将心事寄蓝田。射唐诗一句。"
"总是玉关情。"
"射中。"
六七则灯谜答过,见仁气定神闲,念谜面的人喝茶润嗓子,翻谜底的人抹抹额头上的汗。
不是没有人自信满满的取了一叠纸笺兑谜,但像这位无一错误的可是少见。
最后一张:"三明一直好天气"。
案几后的人微微松口气,此谜是本次灯谜会上的难题之一,平淡中毕见灵巧,对应的奖品也是所有里面价值极高的,杭绣锦鸡芙蓉。
这件杭绣出自著名绣坊,是主办者娘子带来的嫁妆,好不容易说服她借出来摆摆样子,要是真送出去了,恐怕至少大半月不得安生,说不定会成为后半辈子口舌之争里固定存在的利器。
主办者是留着络腮胡子的中年男人,他正坐在案几旁边的太师椅上,心里忐忑,手上端的茶碗都跳跃着发出清脆声响。
然而事实证明他白紧张了,答谜的公子对恭送过来的杭绣看也不看一眼,只指着白瓷鲤鱼说:"我要这个。"
"呃,公子,这个是别的--"
话吐一半,负责兑奖的年轻人被推到一边,络腮胡子的中年男人堆满了笑:"公子才高八斗学富五车,在下敬佩敬佩,想要什么尽管拿去,哈哈哈。"
见仁点点头,拿了白瓷鲤鱼丢给书影:"接着,送你了。"
"诶?"书影慌忙兜在怀里。
凭他的眼力也看得出这只鱼是寻常货色,万万比不上那幅绣品,起初他多看几眼是因为快临盆的嫂嫂喜欢鲤鱼,又正值过年,如果送她这个一定高兴。
公子可是瞧出他的心思了?
"公子,那些好东西你都不要,偏偏挑这么个玩意儿?"
"庄主就在跟前,你问问,庄里还差好东西?"见仁凤目一转,瞟眼季良,"我却用普通玩意儿换了个皆大欢喜,不比稀奇又没甚用处的东西强?!对了。"他摊出手,动动指头,"庄主允诺在下的玉佩。"
季良歪嘴取下腰间佩玉放进白生生手掌里:"你不说刚才那番话,我也不会做食言小人。"
"在下当然知道庄主是君子,说给小陪伴听的大可不必往心里去。"
见仁握着福禄呈祥的玉佩,指腹摩挲上面精巧纹路。
"书影,瞧瞧,这才真是好东西,也就庄主才大气粗眼都不眨就能送出来。"
季良觉得好笑:"难为你前后说话矛盾还能顺溜着接下去。"
"有吗?"见仁抬眼看着他。
"玉佩不是稀奇又没甚用处的东西?!"
"谁说的?庄主的东西自然有大用处,挂在床边辟邪也好啊。"
季良嗤笑一声:"我又不是道士。"
"为上者,必有神灵左右庇护,让在下沾点儿光呗。"
吃了糖还卖乖的小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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