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3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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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太阳一出来,地上的水很快就干涸,了无痕迹。
复安安受了风寒,小脸烧得通红,季柯像任何一个疼爱自己孩子的母亲一样内心焦急,片刻不离的守侯在她身边。复重生差了两拨人把城里最好的大夫都请来了,按着嘱咐煎药熬汤,另一头又安抚着夫人。复康从米行里回来已经傍晚,问了几句情况,见女儿呼吸渐渐平稳,劝妻子回去休息,免得自己也累倒。
过了一夜,复安安退了烧,眼睛里又活闪活闪的,季柯才放下心。
原本说好一起去街头看杂耍团表演的,最后就剩了季良和见仁。
热闹处的人总是特别多,看着别人的喧哗,自己也被别人看,谈不上得到,谈不上失去。
道路交汇的地方临时搭起高台,斑驳的竹竿木板,几副陈旧长幡,沧桑尘土跃然其上,艳艳太阳底下粗砺的扎眼。
见仁举手遮挡着直射的强烈刺激的阳光,身旁那些焦灼的呐喊像要把他推进汹涌潮水里。
台上一个少年在舞刀,银光烁烁,扇动干脆利落的破空声响,瘦削却精神的脸和裸露的结实的膀子,都是长年奔波形成的微褐色,如同新鲜小麦,每一处能看见的皮肤上全覆着流水一样的汗,跳跃旋转平出横扫里溅落一颗颗微小闪亮的汗粒,周身散发出勃勃活力。
舞罢,叫好声鼓掌声几乎震破耳膜。
领班站出来,表示下面要表演蒙眼飞刀。
还是刚才的少年,在一块宽大竖立的木板前站定,他的两臂左右平伸,同伴将它们束在木板凸出来的铁钩上,双脚也束着,他便无法从木板前挣脱。
一个中年壮汉,离他两丈开外,黑布条覆眼,手里握着明晃晃锋利的精铁飞刀。
台下哄哄的吵闹刹时都收敛,无数紧张的目光盯着台上一线生死,脆弱的小姑娘捂眼躲进旁人怀里,貌似胆大的小伙子攥上湿漉漉的拳头,有个老头柱着扁担咂巴嘴。
突然人群里有突兀高亢的喊叫:"快啊!"
更多的男人女人年轻人老人高声喊:"快啊!"
他们眼里闪耀着冷漠噬血的光芒,兴致昂然,乐见其祸。
壮汉侧身面对少年,手指间,捏上了寒意透骨的飞刀。
下面的人越加蓬勃起来,热烈得满天漫地。
被围在最里层视线最好的观赏位置上,见仁猛然转身冲破人群,在咒骂声里发了狂一样往外挤,扔下季良呆呆伫立片刻,跟着挤出去拉住他。
"干什么?正精彩的时候。"
见仁抿紧嘴,眼神迷离含糊,看着远远烟灰色牌楼又没有看着。
"喂。"
季良扯他一下,他吸口气缓缓转过头,说:"忘记给安安买泥人。"
高台下面一声接一声的喝彩,淹没他的艰涩。
季良直直盯着他,他垂下眼。
"我答应她会带个最漂亮的,可是出来后都忘了。"
季良松开手。
"那我们去吧。"
繁华街道商铺林立,不管是财大气粗的还是惨淡维持的,想着法子掏路人腰包。
见仁选了一只卷尾巴攀树的猴子和一个彩袂翩翩的仙女。
"要是我,就要吊睛花大猫。"
见仁只瞅着手里泥塑,懒懒说:"我这些保管比你挑的得女孩子欢心。"
"未必。"
"要打赌吗?"
见仁扬眉斜眼看他,唇边翘着细微的胜券在握的弧度。
季良撇撇嘴调开视线,显示他的不屑一顾。
"庄主,你退缩?自动认输?"
"小孩子玩意有什么好赌的。"
"赌大人玩意?"
季良回过头错牙道:"什么都不赌。--吃饭去。"
一路走来竟已是暮色初降,擦肩而过匆匆的是赶着回家的人,酒家食店阵阵香味扑鼻撩拨辘辘饥肠。
季良来过无锡多次,很容易就找到个舒适的用餐地点。
二楼靠窗的黄杨木方桌,微转头就能看见小桥流水乌瓦重叠,温暖的光一点点流窜。
栗子小排、菜心沙鱼、南肉春笋、豆松、拌小料,五样菜道道精致,样样爽口。
见仁夹一口竹笋,慢慢嚼在嘴里,牙齿间清脆的响。
"味道怎么样?"
"嗯。"
"尝尝小排,下锅前先用酱、酒腌了两个时辰,保准鲜香入味。"
季良拨开上层葱段,夹了好看的一块越过桌子放进他碗里。
"谢谢。"
见仁安安静静啃骨头,偶尔瞟一眼渐渐暗下来的天色。
季良知他心里有事才会连吃饭都没什么精神,却犹豫要不要问。
"这家店自酿的麦酒口味醇厚,要不要来一点?"
"好。"
季良招手交代了店小二,不一会儿酒就送上来。
细白瓷盏里酒液色如琥珀,澄黄清透,拥有一种特有的馥郁芳香,初入口只觉微甜柔和,咽下喉便有绵软甘冽萦绕而上。
见仁握着酒盏浅啜,舌尖在齿颊间勾转,半晌叹道:"庄主慧眼。"
"不,是慧嘴。"季良歪嘴笑,再喝了一口,瞟眼窗外,惊讶的说,"狗捉了一只鸡,被猫追下水。"
见仁闻言顺着他视线也向外看,唯见华灯初上。
"哪儿呢?"
"你那边看不着,到我这儿来。"
季良拉他袖子扯过来,待他张望半晌依然困惑,忽而倚在窗棂上闷闷地笑开。
见仁意识到上了当,扭头冷他一眼。
"别生气,我见你一直默默不开心,吃闷饭是要坏胃的。"
他眼睛弯如新月,透出温和诚挚,最后的一丝阳光轻纱般笼罩他,说不出的好看,简直可以用丰神俊朗来形容。
他指了指自己唇角,说:"有酱汁。"见对方没有擦到,抬指帮他抹去。
"哟,我还道这是谁呢。"一个轻慢的声音咋呼呼响起来。
五步外的地方,有个青年神情高傲的看着他们,身上是质地高级的云锦衫。
"可别说你已经把我忘了。"他的语气里含了少许鄙夷。
季良瞧了他半晌,实在没有印象,问见仁:"你认识?"
见仁转半身仔细端详那人,似乎有些泡沫从记忆的最深层泛上来,半途破碎了,于是,他也颇茫然的看着季良。
"没良心的东西,当年我也给了你多少乐子,攀了新枝忘旧树吗?"
青年讥诮的瞟一眼季良,慢慢踱步走近见仁。
"晋州,许府,马场,有没有让你回忆起美好的往事?"他伸手勾起见仁下颌,捏着他干净的皮肤,"和以前一样的细嫩,小妖精保养的不错,又勾搭了几个?"
同楼吃饭的人视线都聚集过来,有嗡嗡的像很多蜜蜂扇动翅膀的声音。
见仁脸色瞬时变得青白又瞬时恢复常态,旋即呵呵低声笑起来,他撇开那人的手,垂下眼漾出媚丽:"哎呀,我输了。"他扭腰朝向季良,扑在他肩头,撒娇似的呢喃,"都是你骗人家打什么赌,现在被认出来了,你得意了吧?!"
他嗔怨的横季良一眼,贴在他身上回头,斜斜瞥着青年道:"怎么会认出来呢?明明我刚才很安静的吃饭,眼睛没有到处瞟,没有笑,一直规规矩矩,为什么呢?"
他眨着疑惑的眼神,让妖媚一点点渗出。
青年愣了一下,接口:"你害我差点被爹驱逐出家门,就是烧成灰,我一样认得出!"
他咬牙切齿,气急败坏。
"谁叫你次次都把我叫到别人的马场说什么学骑马,当然会被发现,真笨呐。"
见仁双臂绕过季良的腰,轻轻搂着他,微仰头看着他不露声色的眼睛。
"老爷,惩罚可不可以减轻点,人家怕疼的--要不,我先自罚三杯好不好?"
他松开手捉起桌子上酒盏,斟满,一饮而尽,再斟,再尽,第三杯刚举起,季良抓住他的手,低沉的说:"想简单逃过去,可没那么容易!"
他一把抽走见仁手里酒盏,扬出邪气的笑意:"你说过什么,嗯?随便我做什么都行,那么--"
他把盏里的酒都含进自己嘴里,然后捏着见仁下颌,俯下头。
临近有凳子倒地的声音,和此起彼伏的抽气声惊叹声。
见仁微微合着眼,被季良单手搂着的腰身放得酥软,他伸臂拥住他的脖颈,耸起的宽大衣袖把缠绵纠葛的四片唇露一半藏一半,断断续续恍惚的靡乱的呻吟。
良久,季良抬起头,拇指擦过见仁粉柔的唇角,话却对着那个青年说:"现在他是我的人,公子若是还想能安稳的回家做大少爷--"他扫了一眼青年,闪过须臾狠绝。
青年呆立半晌,突然像被踩到了尾巴的狗,疾步后退,撞翻隔壁凳子,爬起来咬牙跺脚。
"好,你,好。"
然后,飞快跑下去。
见仁偎着季良的肩弯,面颊根儿上晕着微微酒熏酣处的酡红,偏着头露出一小段白白净净玉似的脖子,贴了小缕鸦发在上面,怎么看都是勾人魂魄。
他凑在季良耳畔,气息热烈而暧昧,声音不高不低,刚好让周遭听个模糊:"老爷太讨厌了,那么多人--"
"刚才是前菜,回去了看我怎么收拾你。"
季良在他腰上掐一把,回手甩出几块碎银:"店小二,帐收好了。"
他从容傲气地拥着怀里人,越过那些怔忪的鄙夷的淫糜的食客下楼。
见仁乖巧地攀在他身上,脚下虚浮,任季良带着他步出酒家,坐进等候在外面的马车里。
第三十七章
"好了,没人看了,松开手。"季良握着见仁挂在他脖子上的手喘口气,"你要勒死我啊。"
"再靠一会儿,万一那个人安排了眼线在外面候着呢?"
"一看他眼睛就知道是个没脑子的,早被我吓回去了。"
见仁撇嘴放开他,露出"没意思"的神情。
季良整理略显凌乱的前襟,问:"你到底和他结的什么梁子啊?从晋州到无锡,这么远都能重逢,真是孽缘。"
"被你说中了,就是孽缘。"见仁拊掌,侧首笑着看他,"庄主果然冰雪聪明。"
"我能被你这区区两句蒙了?"季良轻蔑的哼哼,"刚才帮你解了围,总得让我明白究竟被卷到什么里去了。"
"我利用了你,庄主不生气么?"
"那要看值不值得。"
见仁叹了口气:"不愧是生意人。"
他无意识抚着袖缘散漫的花纹,沉吟片刻。
"要是我告诉你,其实我不清楚他是谁,当年的事只不过一场胡闹,连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会有那么强烈的执念,你会不会现在把我踢下车?"
他小心的从眼皮底下瞅着季良,后者脸上神情还算正常,没有暴怒的迹象,就赶忙接着说:"我只记得好像他姓沈,好像是他自己迷恋上了身为别人男宠的我,而他老爹盛怒之下差点把他打死,在他最凄苦的时候偏偏我又被转到了另一个人的手里离开了晋州,唔,传闻说他发誓见到我一定碎尸万段--大概就是这样。"
见仁飞快的说完,吁口气,垂头可怜兮兮的坐在座位上。
季良有片刻没有任何动静。
车轮碾过石板街道的声音清晰可闻,外面不时传进来各种别的声响。
"他提到马场的时候,你脸色很不好。"
见仁交替捏着指头,轻笑:"庄主的眼神干吗那么好。"
"--不愉快的事就不要去想了,都已经过去了。"
"你是在安慰我吗?"见仁转头在暗淡的光里看着季良,"我真是太感动了。"他猛地扑过去,"为了表示感谢,庄主想要在下做什么都成?要不要现在就以身相许?"
季良敏捷抓住他肩膀往外推:"少动手动脚的。"
"咦,刚刚庄主表现的很熟练嘛,怎么没旁人在反倒含羞了。"
"时境不同,再说,我只是装了装样子。"
见仁坐回原位,恍然大悟道:"我忘记庄主是生意人,免不了出去应酬吃吃花酒,自然游刃有余。"
"和男人装样子,倒是头回。"季良自得意满的咧嘴露出白牙,"怎么样,还不错吧?"
见仁望着他半晌,转开头,勉强说:"唔,算是吧。"
"什么叫‘算是‘?!"
"不够投入,不够仔细,不够真诚,还好我用肩膀挡着,不然人家看见堂堂季庄主紧张得下巴都在打抖--"
"谁抖了?"季良推他头。
"要不再来证实一下?"
季良一愣,回神调开视线:"又不是紧急事态下。"
见仁"唔"了一声,靠在座位背靠上,沉沉静静的说:"那个沈少爷的父亲,好像在朝里任有官职,幸亏他不认识你,你也没有暴露身份,下次见了面死不承认好了。"
季良前后联想一遍,才觉得当时见仁一句"我输了",然后种种,既挽救了自己,又堵住他泄露身份。
如果沈家少爷要挡着他的面要人,他一定不会给,不知道又会牵出多少事端。
见仁别过头,倚在窗边,支手托颌,撩开窗帘一条细缝望外看。
暮色四合,灯火璀璨。
"月黑风高夜,良辰美景天。"
听着这前后不搭完全脱离实际的句子,季良干笑一声。
"知道么?没有月亮的晚上,最适合鬼魅夜行,所以不要随便出门,不得已就一定要目不斜视只赶前路,当作眼瞎当作耳聋,否则说不准什么时候就被鬼吃了。其实呐,鬼更怕人。"
"你说什么呢?"
"啊,庄主怕鬼故事么?"
"谁怕了!"
季良伸手拍他,薄凉的绸缎衣料下面,细细微微的颤动。
见仁轻轻笑,头脸埋进臂弯。
季良感觉不对劲,摇他,只听得微不可辨的呻吟。
"喂,怎么了?"伸出手摸着他额头,一手冷汗。
"哪里不舒服?刚才还好好的。"
见仁只缩起腿,抱着膝,藏起半张脸。
季良看这情形怕是不善,忙叫车快赶。
见仁闭着眼,呼吸短促,良久,断断续续说:"我想吃冰糖莲耳粥。莲子剖成两半,不要苦苦的莲芯,银耳用小朵的,都熬得烂软。。。。。。"
"这种时候还惦记着吃?"
"刚才的菜,都浪费了。"他叹息,在湖面上荡开一朵涟漪。
季良担忧地张臂环着他肩头,拍拍他的攥紧拳头的手,说:"马上就到了。"
终于抵达复府,季良搀着见仁往车外走。
见仁躬着背,好不容易下了车,沾地却脚下踉跄。
季良惟恐他栽在地上,抱着他,问:"能自己走吗?"
见仁扯着他袖袂,垂头气息急促,冷汗已然湿了衣衫。
复府里跑出来的仆从不明就里,面面相觑。
季良心里着急,弯身抱起他,一边疾步一边吼:"去找大夫。"
书影和思月等在兰苑里,正想公子什么时候才回来,季良大步跨进屋。
"快去拿热水。"
他瞪一眼书影:"现在不是朝谁撒气的时候,收起你的臭脸快来照顾你家公子。"
"呃?哦!"
见仁侧身躺在床上,身体像虾子一样弓起来,额上碎发全被汗濡湿,贴在苍白无力的皮肤上。
书影给他擦了汗,唤他,他勉强撑开眼,虚弱的牵动嘴角。
大夫来得很快,刚给复安安看过才出大门,就被又拉进来。
他仔细诊了脉,问了情况,望闻问切,什么都齐全。
季良焦急,嫌他动作慢,又不好打断,只能耐着性子看他。
"这位公子,是伤食,准确点讲,是伤酒。"
大夫依旧慢吞吞,全不在意旁人,净了手操笔在纸笺上挥墨。
"先用白萝卜捣烂取汁,加少许糖醋服之,然后照此方煎服。"
话音未落,书影抢过药单冲出去。
季良道声谢,正要送他出去,他却回头又看了眼见仁。
"怎么?"
大夫扯了扯山羊胡须,悠悠道:"酒性有毒,而复大热,饮之过多,毒热气渗溢经络,浸溢肺腑。可这位公子显然饮之少量,却脉相细弱,是肺腑早伤沉积而致,以后必得多加留意。"

季良点点头。
"另外,他元气索弱,脉有歇止,心阴耗伤,怕是--"
"思月。"
思月听见公子叫她,贴近他问:"什么事?"
"叫庄主过来一下。"
他说着,抬眼虚弱了看了眼大夫,伏下脸捂嘴嗳气。
山羊胡大夫目光微闪,回到桌前又写一方,交给身边人,低声像自言自语:"医者治病,治不了命。"
季良没听见他的话,嘱咐仆从送他出去,再赶到床前,撑着床褥,问:"干吗?"
"我想喝水。"
"诶?"他挑半边眼。
见仁却拧眉缩进被子里。
书影很快捧了碗萝卜汁回来,唤见仁喝下,过一会儿又吃了药,方渐渐睡去,但始终不甚安稳。
思月给他擦着脸上汗,书影端着空碗,沉嘴立在旁边。
季良坐在床沿上抚了抚额头。
"公子最近休息得不好。"书影看手里尚残黑褐药渣的碗底,凌乱的斑渍触得他眼眶酸疼,"从上船以后每天睡不足两时辰,身体怎么受得了,我劝他他还不在意。"
他手指微微颤抖,似要端不住青花白地的碗。
季良站起来,望着富丽织云锦被里苍白的容颜。
"千方百计要活着,又明明白白的糟蹋,真是胡闹。"
他负手凝视了半晌,踱步子走出去。
第三十八章
第二天近中午,见仁在被子上蹭着脸,悠悠然醒来,睁开眼茫然呆滞,温吞的阳光从窗外照射在地板上,映出一个模糊影子。
"醒了?吃点粥。"
他感觉那影子渐渐靠近,床一沉,显然是那人坐了上来。
见仁唔唔着把头往被里笼,只露出乱糟糟纠缠的头发。
"还想睡也等吃过一点后。喏,你昨天不是吵着要冰糖莲耳粥?熬了一早上,你闻闻。"
季良扯开被角,把碗凑近去,轻轻吹气。
"香不香?"
见仁哼哼两声,更往深里缩。
"书影说叫你起床恐怕是这个世界上最痛苦的事,真是没错。"
季良坐起身将粥放在床头小几上,双手抓着被头猛然朝旁边一掀。
见仁蜷曲的身体空茫的暴露在空气里,亵衣单薄,颤了几下。
"吃了就没人打扰你赖床。"
"。。。。。。别再来了,累。"
季良听得莫名其妙,问:"你说什么?"
见仁眯着略浮肿的眼皮,喃喃:"大爷体力充沛,人家可是受不住了。"
季良怔怔看着他,直到眼睛酸涩不得已眨了一下,他把被子劈头盖脸的蒙住见仁,身体紧紧压着他。
下面的人静止了会儿,先是微微颤动,然后就手脚扒拉起来。
季良松开他,看着他扯开被子大口喘气,脸上是憋出来的薄的浓的胭脂色。
"呃,庄主?"见仁注视了咫尺的脸半晌才说道。、
"终于清醒了。"
季良端起那碗粥,试了试温度:"刚好。"
见仁撑坐起来,头仍是沉的,他揉眼睛问:"什么东西?"
"冰糖莲耳粥。"
"唔,我想吃菜粥。"
"没有。"
"啊。。。。。。思月会做,跑哪儿去了?"见仁探头望。
"在后面煎药--你不要?那我吃了。"季良深深闻了一下,"真香,剖成两半没有莲芯的莲子,小朵银耳,熬得烂软。。。。。。"
"那是我的。"见仁伸手抢过来。
"你的是菜粥,米还在缸子里,菜还在地头上。"
"不管,我饿了,什么都要吃。"
季良笑着看他猫娘亲护崽儿似的捧着那碗粥。
"谁敢跟你抢啊,别洒了。"
见仁撤了眼里戒备,一勺勺舀起来慢慢吃。
"还疼吗?"
"本来有点,吃了庄主大人殷情奉上的粥,就完全没有了。"
"能开玩笑说明是真的好些了。"季良捻过椅背上外衫给他披上,"大夫说最好多养几天,你就乖乖呆在屋里,别四处跑。"
"谨遵庄主吩咐。"见仁含着粥点头。
"吃饭不要说话,看喷出来。"
见仁吃了几口,放下碗。
季良接过来,说:"再想吃了就让书影给你热热。"
"对了,你在我房里,他怎么不在?"
"唔?"季良想起每次书影一见着他就扭曲的脸,瞥了眼门,"早上他对思月吼了两句,被曲伯伯叫过去了。"
"不是庄主授意?"
"我没那么小肚鸡肠。"
"唔--"见仁斜瞟他一眼,"烟伯最近很忙吗?几天没见了。"
"有些老朋友不见不行。"季良把粥碗放小几上,"他说你择床。"
见仁捂脸埋下头:"不该告诉他。"
"怎么?这件事很不好意思说?"
"他没说别的吧?"
"你还告诉他什么了?"季良交叉两臂在胸前,摆出有兴趣的表情。
"没什么。"见仁迅速摇头。
"你要早说会有这毛病,说不定不用忍这一路来。"
见仁歪头看着他,跟解释。
"以前我娘对我说,只要带着自己的枕头,不管走到什么地方都能像家里一样睡觉,到韶华庄的时候,她就把我枕头也包在行李里。"
见仁恍然的点点头:"有效果吗?"
季良摸摸下巴:"算是有吧,因为本来我就不择床,哪儿都能睡得好。"
"船上可就不一定。"见仁想起他在运河上时一脸憔悴,"噗嗤"笑一声。
季良蹙着眉朝他"哎,哎"叫。
"可是。"见仁摊开手,"我没有带枕头。"
"所以,活该你受罪。"
"庄主,你太没同情心了。"
正此时,有人在外面敲门。
"姐夫。"
复康走进来,见仁向他颔首以礼,他也点点头。
"听说你这朋友病了,我来探望,希望不严重。"
"多谢复老爷挂怀,在下好多了。"
"那就好,需要什么只管吩咐,既是鄙府客人,自当全心全意。"
"复老爷客气,已经十分周全。"
季良瞅他们不咸不淡寒暄,插嘴道:"姐夫这么早就从米行回来了?"
"不,拿点东西,一会儿还要出去。"
复康看他一眼,挑张椅子坐下。
"不知道安安姑娘身体如何?"见仁拢拢身上外衫,问。
"小孩子恢复的快,兴许这会儿又在捣乱。"
"复夫人可是安心了。"
"受寒感热是常事,她过于忧虑,总有一天把自己搭进去。"
"天底下做母亲的疼爱子女,都是挖心掏肝,狠不得苦痛都揽在自己身上,人之常情,复老爷关心妻子,勿要心生责怪。"
"只怕她是太娇惯安安。"
"姐夫,姐姐教育起安安来也是不留情的,该责罚时没有逃避过。"
"你比你姐更宠溺她。"复康瞥着季良,严厉口气里带着些微柔和。
"我老久才能见她一回,多疼她一点点算什么。"
"就是因为你这样,每次你要走,她就吵闹着要跟你去,我们得花好多功夫才劝下来。"
"那这次让我带她回庄玩几天好不?"
"她走了,你姐肯定在这边心神不宁的。"
"让姐姐一起回去好了,庄里上下都想她。"
"那我这府里可就缺了日常主持的夫人。"
"不是有复总管在吗?一两个月时间,出不了乱子。"
"你不是不知道最近情况,复重生得在外面帮我。"
季良叹气,道:"没办法了。"
"我不能放阿柯走,也不可能让你抛了镇江过来,这矛盾是永远协和不了。"
复康手指在椅子扶手上敲击,发出咚咚响,他背窗望着季良,表情被模糊阴影遮掩,看不真切。
见仁抹着被上皱折,侧头向外间桌子上找寻过去。
"你看什么?"季良问他。
"有些口渴。"
"暂时别喝凉的,我叫人沏壶热的参茶来。"
"没想到。"复康模糊地笑,"季庄主也会如此细心的照顾别人。"
"安安上次割破了手,我不也给她包扎得挺好。"
"唔,唔。"复康斜眼点点头。
第三十九章
见仁真的老实在屋里呆了几天,至多在前院里走走,和跑来看望他的复安安在花丛里挖蚯蚓喂鱼,季柯要带她回去午觉的时候小姑娘还发了通脾气,见仁许诺她明天可以再来,才依依不舍的被奶娘牵着走了。
"她成天唠叨着大哥哥这个,大哥哥那个,真是把你当作亲兄长了。"
季柯捂嘴笑:"干脆我跟则诚商量,收你做儿子。"
"复老爷冷不丁多个二十好几的大小子,晚上会不会做噩梦啊。"
"他啊,连梦里都只有他的米行,那天晚上,我听见他在说,五十担,一粒都不能多。"
"不会吧。"见仁睁大眼。
"我亲耳听到的,还有更绝的。"季柯清清喉咙,"复重生,把那个老头子丢出去。"
见仁愣了一下,哈哈笑出来。
"你们复总管还兼职做打手么?!"
"不止呢,从帐房里做帐到各分号里巡查,米行里的事府里的事,很大部分他都管着。"
"看他脸色总不大好,可能就是因为太辛苦。"
"谁说不是呢。我跟则诚说过好几次,总管嘛,总体管理就好了,没必要非得顾个周全。他却说,复重生是复家半个主人,不能有一件事遗漏。瞧瞧,他驱使人家累死累活,还说得挺好听。"
见仁给季柯续满茶,说:"复总管到复府很久了吗?"
"则诚他爹在的时候就已经是总管,样子都没怎么变过,我曾怀疑他是不是来复家报恩的狐狸。"
"柯姐姐,你可真是能想。"见仁曲肘倚着桌子,捧半张脸大笑。
"只是想想罢了,要真的是狐狸什么的,还不吓死人。"
"你不是说来报恩的吗,必定没有坏心。"
"他没坏心,但有时候我觉得则诚太依赖他,大小事都要和他商量,真是半个主人。"
"他这半个可没复老爷做得舒心。"见仁凑近季柯,"柯姐姐是独一无二,复老爷才有的福气。"
"小皮样儿!"季柯拿手巾甩他,忍不住吃吃的笑一阵,抿口茶,"希望,他也能这么想。。。。。。"
季良和曲达连着在外面赴了几场宴,都是无锡当地商贾,推杯换盏间相互几多试探。
晚上回来,往往夜已深,看见隔壁兰苑点着烛火,就过去交谈两句,然后看他喝了安神调理的汤药,才回屋。
复康也来探望两三回,带着极好的人参燕窝。
"复老爷太客气,在下受之有愧。"见仁谦谦推辞。
"你是贤安朋友,我是他姐夫,你唤阿柯姐姐,却唤我老爷,岂不是奇怪?以后我也是你朋友,就称我一声则诚兄吧。"
"在下何德何能,怎敢高攀。"
"没什么高啊低的,就冲安安那么亲近你,阿柯说你总是好话,连曲伯伯也是赞许,再推辞我就当你嫌弃。"
见仁看着他眼里的认真,躬身作揖,道了声:"则诚兄。"
隔天复府里收到新茶,季柯让人请见仁来一起尝鲜。
"柯姐姐只叫了我,怕别人会闲话呢。"
见仁揭开百合纹的茶罐盖子,香气扑鼻而来,漫漫的就浸入五脏六腑。。。。。。
"他们全都出去了,我还能找谁?季良早告诉我你对茶叶在行。"
季柯命人拿出一套白瓷茶具和红泥竹炉,煮上水准备沏茶。
闲对阁在南院,镂花枣木门外有郁郁芭蕉。时值午后,天空湛蓝云散,躲骄阳的鸟雀隐身在高密翠叶里婉啼。
"小窗闲对芭蕉,搅碎鹊语,罗衣托春酲未醒,风月无干。"
见仁倚身在窗栏,季柯将热水缓缓掺入茶壶,看茶叶翻滚。
"莫要悲春感秋了,毁了大好心情。"
"柯姐姐教训的是。"见仁离开窗踱回桌边,烫了两只茶盏。
"夫人,崔府少夫人来了。"一个丫头在门外道。
季柯晃了下眼,拍掌说:"糟糕,我把这事忘了。"她歉意的对见仁苦笑,"昨天崔家少夫人说了要过来,我已经应了,对不起。"
"没什么,柯姐姐去吧。"
季柯咬唇想了想:"茶已经泡好了,你不如勉为其难,自己先在这里尝尝,然后带一些回去,等我空了再找你。"
说罢,季柯带着外面的丫头一块儿离开。
见仁翘腿坐着,一肘支在黑枣木小圆桌边缘,托着下颌,捏一只茶盏望外面蕉影绰绰。
明后茶比明前少了几分清纯,仿佛过了二八的姑娘,依旧年少羞涩,却不复幼时天真无知。
他抿了一口茶,微褐的液体沾染在唇上,耀出一点点碎的光影,柔和了浅淡的唇色,嘴角勾出美好的非笑似笑弧度,白净的脸就添了闲散的生动。
"一个人,在这里偷偷的想什么?"
低沉的轻慢的声音,破空而来。
见仁拧了腰偏头去看,复家老爷站在镂刻着百合、柿子和大柑橘的隔扇门旁边,阳光从他背后洒进来,给他镀上逼眼的金色边纹。
"复老爷,请坐。"
"还是这么生疏?"
复康慢慢的走过来,那些金色边纹就渐渐的被剥离,终于抛弃在身后。
见仁仍坐着,没有客客气气站起来表示礼节,在另一只茶盏里斟八分满,推至对面位置。
"慷主人之慨,则诚兄不会怪罪吧。"
"这主人,还偏偏就是在下。"
复康没有坐,捏起了茶盏细细端详那茶水,晃动一汪粼粼。
见仁忽而笑出来。
"从来我对庄主也只唤过‘庄主‘,不知道他若是听见我这样叫你,会想什么。"
"他在有些方面实在迟钝,想不出什么。"
"迟钝?确实。"见仁垂眼抚着圆滑的盏口,"平常这种时候你多是在米行里,又回来拿什么东西吗?"
"专门回来看你的。"
复康撑在桌沿,从眼帘底下望着见仁,眸里是深邃的幽潭。
"你比庄主会说笑话多了。"见仁微昂头莞尔看他。
"不如丢了他来复府。"
"能天天都见着柯姐姐和安安,未尝不是好事。"
"只怕他舍不得。"复康啜口茶坐下,拂了拂下摆。
"你怎知他舍不得?"
复康转眼瞥他,却不回答,反道:"你和贤安认识多久了?"
"我算算。。。。。。唔,应该有大半年。"
"他少有朋友,从来没有带过别人来。"
"柯姐姐说过。"
"所以你很特别。"
见仁偏开头去望那繁茂的芭蕉枝叶,嬉闹的雀鸟儿忽然都沉寂了,空荡荡一片轻暖的风。
"姐夫也是特别的。"他说,"是姐姐心爱的丈夫,是侄女敬仰的父亲,是他可以交心的朋友--样样我都比不过。"
"可是--"复康盯着他,眼里是茶水反耀的枝蔓,一根根交错,"他带你来了,让复府上上下下的人都觉得,你好。"
"嗯,说明我魅力大么。"见仁斜斜倾过上身,手肘支在桌面上,耸着一边的肩头,拱起鸦青的提着云鹤纹样的衣料,淡淡笑的曼丽多姿。
"对呀,连我都忍不住要做那吃窝边草的兔子。"
"在下惶恐。"
"你应该得意,要知道我复则诚是出了名的挑剔。"
他伸出手,越过茶盏茶壶和茶罐,见仁闪了一下,还是让他捉住了脸,略粗糙的拇指在上面摩挲缠绵。
"处子一样细腻的皮肤,还有这眉眼这鼻唇,活该是勾人魂儿的。"
他流连忘返,在白皙的脸颊上留下薄薄妃红。
"老爷,白老板还在等着。"
复重生还是那个干哑枯涩的声音,在门外面那些辉煌的光线里冷冷泛起一些波澜。
复康神色凝了少顷,收手站起来,腰上佩玉叮当敲在黑枣木桌腿上,他把它扯下来,摊在桌面上。
"当作迟到的见面礼,希望你能喜欢。"
他长身而立,居高临下,一错步,走出闲对阁。
复重生看都没看里面一眼,跟着他远去,只低低说:"你不该那样。"
"该哪样是我的事。"
"不只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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