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3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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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回到复府,复康刚进门没多久,换了外衫在吃茶,复安安欢跑着扑过去,他张臂搂住,刮了她的小鼻子问:"玩得高兴吗?"
复安安使劲点头,爬上父亲膝盖坐在他腿上,摇晃手里柳条枝,天真烂漫的说:"我们去划船,还去爬山,舅舅好没用,走一半就累了。"
"小祖宗,也不想想你一直赖在谁背上,那么沉。"
季良捏着肩膀摊在花梨木的太师椅上,无可奈何的辩解。
季柯觉得伤过的脚脖子隐隐有些疼,坐在凳上轻揉。
复安安显然很兴奋,一边咯咯笑个不停,一边断断续续的讲话,复康揽着她,倒了杯温茶喂她。
见仁走到季柯身边,道:"让大夫来瞧瞧,伤筋错骨的事总得要小心。"
"没什么,大夫留了药酒,待会儿去擦擦。"
复康挑眼看过来,也说:"真不懂得照顾自己,让你别到处跑的。小桃,还不搀夫人回去擦药。"
季良看姐姐给他一个"安心"的表情,就坐着喝了口茶。
复康把女儿交给奶娘,让她带着去洗手换衣服。
"安安都被她娘宠坏了,越大越缠人。"他摇摇头,"尤其你这个最好欺负的舅舅来了,看她这几天晚上睡觉都笑着。"
见仁在端详一副字,辨认着下角的印章,是篆体字,弯弯扭扭的朱红,透出一种奇怪的苍凉。
"这位公子,若有怠慢还请多多包涵。"复康笑得谦和,吩咐外面的人可以布桌准备开饭。
"现在这样挺好,在下少有机会出来走动,复夫人和复姑娘都是顺和亲近的人。"
季良不敢苟同的瞟他:"安安见了你又老实又听话,见了我跟老虎见了兔子,到底谁是她舅舅?"
"因为小孩子心里纯粹,一眼就看得出谁的品行更好。"见仁吊眉,非笑似笑地看着他。
季良张口"你、你"了半天。
复康呵呵低笑:"她眼尖,早看出你人前人后两面三刀,最忌惮的就是她和她娘,不赖着你顽皮还赖哪个。"
"姐夫,你们两个居然合起来对付我。"
"我们是在讲事实罢了。"复康饶有兴趣的看着季良错牙懊恼。
"交友不慎!结亲不查!"
"你正在捏的茶盏,是景德镇官窑年初出的新品,二十两一只,给我省着点力气。"
"老爷。"季良没来得及接嘴,门外走进来一个中年男子,大概四十多岁,背微微躬着,拢着袖子,直接走到复康跟前,低声说几句,声音低哑干燥,像秋天晒枯了的稻草,没有特别情绪在里面。脸色是大病初愈后惯有的没精打采的青白,有些许风霜沾染,明明须发都不是很浓重,偏留着遮了小半脸的络腮胡,一根根都是风吹日照发育不良的败草。
与面容上的萎靡不同的,是一双相比之下异常明烁的眼睛,即便是垂着眼帘,也能感觉到精光从里面流泻出来。
见仁啜了一口茶,赞叹"好茶叶"。
季良等他们说完,点头叫了声:"复总管。"
中年人拱拱手道:"事务忙碌,没有迎接季庄主,失礼了。"
"要管着这么大座宅子,你多辛苦了。"
复康偏过头,对季良说:"城里几家商号预定了明天给你接风,蠡湖边儿上,不是画舫。"
"嗯。"季良应了声,"我会好好感谢他们的。"
用过晚饭,见仁在后院里和复安安斗草结,两个人爬在草园子里玩得不亦乐乎。
季柯进了小书房,总管复重生向她报最近一段时间府里帐目。
天际收了最后一丝光线,复安安意犹未尽,闹着要继续玩。
"好孩子要早早睡觉。"见仁摸摸她整齐的额发,"明天大哥哥再陪你。"
复安安转着大眼睛想了想:"我还要去划船。"
"只要你娘亲同意,我们就去。"
小姑娘向他张开手:"抱。"
奶娘伏身给她擦了汗,说:"大哥哥也累了,我们牵手走回去好不好?"
"不。"复安安很坚决的抱着见仁的腿。
见仁扯了她的小辫子:"那我背你。"
复安安用力跳上见仁的背,冲得他踉跄。
"马儿马儿,跑跑。"
"坐稳了,看摔下来。"
"舅舅才会把安安摔下来呢,大哥哥不会。"
"为什么?"
"大哥哥是哥哥,阿常就从来不把小猫猫摔下去。"
"阿常是谁呀?"
"容姨的宝贝小子。"
见仁忍着笑,又问:"小猫猫又是谁呢?"
"阿常的小妹妹。"
"是府里的人吗?"见仁避开复安安甩来甩去的草结,问旁边奶娘。
"容姨是管理府上小丫头的,阿常、小猫都是她孩子,小猫生下来身体弱,做哥哥的阿常可护着了。"
"大哥哥快跑。"复安安在背上指手画脚。
"安安,以后你有了弟弟妹妹,可要像阿常一样保护他们哦。"
"不要!我要哥哥,我要大哥哥。"
复安安揪着见仁肩上衣料,大声闹。
"小祖宗,不可以这样对人家。"奶娘连忙拉着她,歉意的笑笑。
"没关系。"见仁紧了紧手臂,"大哥哥要跑咯,坐稳了!"
把复安安送回房,见仁累得直喘气,喝了两口茶,慢慢在庭院里走。
季良住在东院,见仁住在他旁边兰苑,回去的路上要经过宽广的莲池,一边有观莲廊,伸出去一座八角亭。
暗漠的夜里,不管是廊还是亭都是黑乎乎的,生硬荒凉的杵在最柔软的水边,死气沉沉。
池塘里零星的荷叶太过娇小,就像是几片鱼鳞,虚弱得一阵风就能刮走,这时全然不见踪迹。
观莲廊斜对黄石垒了座高耸的假山,和八角亭毗邻,层层叠叠上去的瘦骨嶙峋的石块,迟钝艰涩的插进天空里。
见仁跳上一块半人高黄石,吊着脚坐上面,望着默默脉脉的池塘,一丁点光亮都没有,片刻眼前就朦胧。
他歪身倚在凸出来的石头上,闭眼听见下面草丛里有鸣虫吵架。
吱吱,唧唧。
微小的拍打的声音。
然后,渐渐临近的脚步的声音,和人说话的声音。
"就在这里吹吹风。"
嗓音很熟悉,见仁睁眼扒着黄石,尽量后仰身体,绕过深深浅浅黑影子望去。
八角亭里,一个人背水而坐,翘起腿,另一个人隔他尺余,也坐下,弹了弹下摆。
前一个伸了胳膊要去搭在后者肩上,半空里停下来,搭在了背后倚栏上。
"你院里的朱槿牡丹,比以前好看吧?"
"花更繁丽了。"
"我可特意费了重金请花匠来照顾,瞧,你的事我多上心。"
"贤安惶恐。"
"少跟我来这套假惺惺。。。。。。你气色比去年秋天时候旺足,是不是阻碍去了没人束手缚脚,心里舒畅的关系?!"
那人没有接话。
"唉,你呀,悠着点。京里消息说,阮本业回朝上的折子,被压了一个多月,争论不断,祖宗成法什么的都抬出来了。"
"我原本也没指望能顺顺利利批下来。"
"贤安,有些事不是说想做能做,就能做成,这事,是不少人的心头针骨中刺。"
"我何尝不知其中利害。只是,你也知道,我决定了的事,一定要成功。"
"--有雄心壮志是好事,但也要审时度势,不要沦为轻狂。"
"我懂得。"
"你来一趟也不容易,多陪陪你姐,她近段时间想家想得厉害。"
"我不一直陪着她吗。"
"可心思有一半不在她身上吧?!我就知道,阿柯给了你一个最好的借口和机会。"
"那我有小半还在姐夫身上不是么?若不是你,那几只老狐狸早把我踹出去了。"
"谁叫我娶了你姐,不帮你倒去帮外人?"
"我明白姐夫费了多少心血,大恩不言谢,改天到韶华庄来,美酒侍侯。"
"想凭点酒就把我打发了?没良心的。"他轻笑,"不过,即便不是因为阿柯,我也会帮你。"
"唔?"
"没什么。这块地上有我在,他们就下不了手,你安心吧。"说着,拍拍那人胸口。
"姐夫的话,我都信。"
"那我们,再回去喝几盅。"
"好。"
见仁靠在石头上揉酸痛的腰,发誓再也不偷看了。
第三十三章
季良和复康上午乘着马车去蠡湖,曲达也跟着,见仁告诉季柯想带书影思月去逛逛。
"正好,安安她表姑回来了,约我们河岸茶苑里见面,可以顺车送你们一段。"
车上,季柯指点着外面,告诉见仁什么地方有什么可看可玩的。
"让顺叔跟着你们,一方面算是个向导,另一方面也不至于迷路。"
"多谢复夫人。"
"瞧你客气的。既是小良朋友,别见外,称我姐姐就好。"
复安安扯着娘的袖子,要她看路边小摊上的糖人。
"真好看,可是上次买给你的,是谁丢地上了?"
复安安眨眨眼,垂下头不说话。
"待会儿见了表姑要问好,娘亲没有同意不可以接受别人的东西,记住了?"
"嗯。"
季柯给她理了理挽在耳后的小发髻,把垂下来的粉色丝带打成蝴蝶结,左右看看不满意,拆了重新结。
见仁欠身道:"让在下来试试。"
季柯打量着他:"你一个小伙子,会么?"
他浅笑着:"试试呗。"
复安安背着他,玩娘的手巾。
见仁捏着丝带两端,在指间灵巧的绕转,少顷,一对好看的双生结挂在小姑娘的耳畔。
季柯啧啧称奇:"公子的手真巧,这样复杂的结一点停顿都没有。"
"其实啊,刚才几次险些绕错。"见仁擦一下鼻子,把复安安抱上膝坐好,"还是生疏了。"
"已经比我这女人强了。"季柯有点丧气的靠在车棚上。
"但论其他的我不仅差得远,根本是白痴。--这手巾上的绣连蒂百合,我就完全不会,柯姐姐的手艺比那些绣娘还要好。"
"咱们就别相互奉承了。"
"是真的。哪怕宫廷绣坊,出来的总缺了点灵气,不似这般鲜活。"
季柯抚了抚腰间丝绦,温润的佩玉和手腕上镯子碰得铛铛脆响。
"本来是预备给她爹做汗巾子的,那个人却不想要。"
"我还以为,只要是柯姐姐决定的事,他没有不从的。"
季柯捂嘴吃吃笑:"他个大男人,难道还三从四德?只是他的心思,我从来没明白透过。"
"也许他是有说不出来的苦衷。"
"毕竟是夫妻,他也不说,总是像有块石头。"季柯突然顿住,"抱歉,跟你抱怨这个。"
见仁摇了摇头:"有些事,能说出一点会舒服些。"
他把着复安安的手,教她把手巾折成小老鼠,夹在指头间抖出跳跃。
"你和小良,怎么认识的?"
"唔--"见仁逗着复安安,想了会儿,"很奇妙的场合。"
季柯感兴趣的看着他。
"柯姐姐知道我原来的身份,是不是?"
见仁抬头注视着季柯,黑的眼眸里清澈见底。
"他在检视遗留,一个个做安排,我还有点用,于是暂时留下。不知不觉,就跟着跑这儿来了。"他弯着唇线低低笑。
"我能想象当时他一定黑着脸,自以为是,主宰苍生一样。"
见仁敬佩的看她:"不愧是柯姐姐,了如指掌。"
"哼,好歹也和他共处了六七年,肠子转几个弯我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老鼠掉在地上,复安安跳下去捡。
"所以,他很少朋友,又喜欢摆张木板似的臭脸,外面的人总以为他冷静冷漠,谁肯和他相交。"
"了解他的,还要算是柯姐姐。"
季柯把复安安从地上拉起来到座位上坐了。
"但我不可能永远伴着他。他自小时候养成的性子,怕是一辈子改不掉。"她的音调失去了惯有的清亮,"得到了梦想的东西,同时错过了身边的东西。"
她直直凝视着见仁。
"我不干涉他的生活他的意志,因为一个人最能依靠的只有自己,但是对可能伤害到他的人事,我不会坐视不管。你是个聪明人,应该明白我要说什么。"
良久,见仁呼出一口气。
"幸亏,我是个无足轻重的家伙--差点被柯姐姐的眼刀扎死。"他心有余悸的抚着胸口发抖。
"大哥哥,老鼠没有了。"复安安摇着小手,把手巾挥得虎虎生风。
"啊,你把小老鼠拆散了!"见仁低身和她平视,"坏孩子。"
"安安是乖宝宝。"
"坏孩子。"
"安安是乖宝宝。"
复安安搂着娘亲的胳膊寻求支援。
季柯捏她脸蛋:"大哥哥逗你呢。"
复安安抬起迷惑的眼睛,一闪一闪。
见仁扯她攥着的手巾:"让大哥哥把它再变回来,好不好?"
复安安腾的跳下座位,倚在见仁身旁,催促"快点变"。
季柯拨开垂下来的鬓发,看见仁耐心地教女儿。
"你很喜欢小孩子?"
"大概。以前我也有个这么大的妹妹,和她一般可爱,当然,"见仁挑眼撇嘴,"没有复姑娘如此活泼。"
"你究竟是褒是贬呢?"季柯甩他额头一巴掌。
"绝对是褒奖!"见仁缩脖子特意加重语气。
"然后呢,你那妹妹?"
见仁错了步骤,翻不出老鼠尾巴。
"也许,在某个地方活着。"
季柯渐渐敛了笑,复安安抓着见仁肩头要求"我要小老鼠"。
"抱歉。"季柯觉得开口嗓子眼干涩。
"很久以前的事了,我已经不太记得。"见仁回头,仍旧春光满面。
季柯把见仁一行放在运河东岸岔流边上的"乘柳散春"亭,嘱咐了顺叔照顾好各位,就赶去约定地点。
书影毕竟年轻,早把船上难受忘得干净,在河堤上埋怨思月走得慢。
"大家出来游玩的,又不是急赶着去投胎。"见仁扬手里柳枝,拍打书影脑袋。
思月提着裙角路过书影,瞧都不瞧一眼。
"公子,看那些岸边的是什么船?怎么都停着不动?"
"那叫做画舫,供游人观赏景致。"
"哦。"思月偏头盯着画舫,还有点迷糊的感觉。
"我们找一家上去看看。"
顺叔绕前面拦了一下,道:"不远地方有老爷的画舫,公子去那里吧。"

"也好。"
复康的画舫仿两层楼船,用是上等桦木和楠木,镂花门描金柱,柳黄波斯蝉翼纱帐松松挽在碧玉钩上,绯红的栏杆朵朵盛放莲花,都娇媚而艳逸,在绿波粼粼间一层层闪亮。
水光云影,摇荡风月。
若是夜晚,定是飞花落尽,甜蜜红颜梦。
第三十四章
见仁没有让画舫开动,照旧停在依依杨柳影子下,看漫天飞舞的絮花。
他斜倚船栏,吃口枣泥云糕,醇香的龙井飘着袅袅的烟。
思月管不住好奇,在画舫上到处走动,书影厌她像乡下人进城,给公子斟了茶,跑去她身边。
"你给公子留点面子吧,活像没见过世面的。"
"我是没见过,不像你,不懂装懂。"
"谁装了?"
"那我问你,这是什么?"
思月指着画舫尾上小胳膊粗的圆洞。
书影自小长在韶华庄里,少坐船,根本没撑过船,自然不知道那是不用船蒿时放置它的地方,他憋红了脸,不认输又无计可施。
船工好心的过来讲了,思月瞥书影一眼,颇为不屑。
岸上传来声声热闹锣鼓,有人结伴相那边涌过去,思月也动了心思,小步子挪到见仁身边,期期艾艾叫了声"公子"。
见仁也听见了,看着距离不太远,只嘱咐她自己小心点,就任凭她去。
思月眉开眼笑道了谢,咚咚咚往上跑。
"书影,你也去。"
"不要,我要陪公子。"眼睛都伸过去了,嘴硬不承认。
"我一个人坐着还轻松些,你去看着思月,别让她被人挤了。"
"她嫌弃我,我才不跟着去。"
见仁看他十足耍孩子脾气,笑着推他一把:"男人别那么小气。"俯首在他耳边说,"你不去盯着,万一她在那边丢尽了脸怎么办?我本是无所谓--"
"公子,你呆在这儿,我一会儿就回来。"
见仁斜眼目送他急急躁躁跑出去,眉眼笑开了,半张脸埋在撑着栏的手里去瞧河里波浪。
好半晌,热闹不减,见仁转头望去,只见人和人围得紧密,粗布的精纺的衣料混杂一处,分不出谁与谁。
他也有些按捺不住,问顺叔可能是什么。
"大概是戏猴的,每季来好几拨,可多人喜欢看了。"
被戏耍的猴,究竟是谁?
忽然见仁想起这一句,似曾相识,但又不明晰。
或许是从谁哪儿听来的吧。
他抿口茶继续望着人群,隐约看见一阵涌动,外围的人呼啦散开一个缺口,恍惚有扭缠的影子,刚要看清缺口骤然合拢。再过片刻,人群临河处凸延出好大一块,随后,就见一团灰布褂直直坠下,瞬间又被什么拉住,在河堤上摇摆。
人声嘈杂,根本听不清在吼什么,渐渐便看清,悬在河堤上的是个人,两只脚在斜陡堤坡上乱蹬。
"哎,每年总要掉不少人下去,这个算幸运。"顺叔眯眼喃喃道。
见仁猛然弹跳起来慌张往那边冲过去。
"公子?"顺叔不明所以,只有跟后面跑。
两个人气吁吁跑到的时候,危险已经过去,灰布褂子被大伙儿拉了上来,土头土脸趴在地上安神。
"书影。"见仁叫他,扳起他的脸捏。
"公,公子。"
书影扁扁嘴,使劲眨眼。
"怎么搞的?"见仁转头问同样惊魂未定的思月。
"刚才,刚才我们在看猴戏,一个没脸皮的痞子掐我,书影推他,他就揪书影,把他往外面抡,我以为肯定会掉下去。"思月急喘了两口气,"啪"打在书影脑袋上,"你没脑子啊,怎么那么笨啊,躲都不会啊!"
"好了,没事就好。"见仁捉住她再要挥下的手,抬眼对周围说,"多谢各位相助。"
"幸亏这个小姑娘反应快。"
"要不是她拉了一把,小伙子铁定下去了。"
"拽的死死的,自己都差点被带走。"
旁观者七嘴八舌后,慢慢散去。
见仁扯袖子给书影思月擦了擦脸。
"两只大花猫。"他温和的斥道,"以后不准再往人堆里扎了,听见没有?--好了好了,我们回去换衣服。"
见仁一手拉起一个,悠悠走回复府。
季良和复康回来的时候,已经是二更,两个人都喝了不少酒,相互搀扶着一脚深一脚浅,看得旁人心惊胆战。
季柯挥手巾赶熏人的酒气,问:"到底是喝了多少啊?"
"不多。"曲达伸出指头,"三坛‘庆元红‘。"
"这两个人,酒量都不高明,偏偏喝后劲最大的庆元红,至多一坛就醉死你们俩,还敢三坛。"
"我还没说完。"曲达捋捋短胡子,"是每人三坛。"
季柯怔了怔,跺脚大声叫道:"快拿解酒药来,去熬绿豆汤,快啊。"
折腾大半夜,醉得不醒人事的呼呼大睡,季柯冷了一双眼哼哼:"明天,看你们怎么难受。"
季良被送回东院,见仁听着动静站在门口问了问,偷笑的瞥了眼梦里蠕嘴的季良。
书影拨烛花,噼啪一声响。
"你还不去睡?"见仁倒了杯茶抱膝坐在太师椅上。
书影抬头嗫嚅几下,开不了口。
"遇上什么难处了?"
"公子,今天要不是思月,一定惹不出那种事。"
"你怎么能怪人家。"见仁横他一眼,"那是思月漂亮好看,才会有狗伸爪子。"
"她哪里好看?"书影嘀咕。
"你是久居其室不觉其香,不懂得珍惜。"
书影吸口气憋着,又俯下头,悄声说:"公子,一个小姑娘,哪儿来的那么大力量?开始看不见,我死命抓,以为是其他哪个旁人,却不知道--"
"开窍啦?发觉姑娘家的好了?"见仁挑眉打趣的看他。
"才,才没有!我也是为了她才会掉下去的。"
"好吧,你们一人救对方一次,算扯平了。"
书影呆坐会儿,说:"公子,你还是睡了吧,别再喝茶了。"
"嗯,嗯。"见仁敷衍的点头。
书影暗自叹气,取过一件外袍给他披上。
"晚上还是凉的。"
"嗯。"
"要我把蜡烛灭了吗?"
"嗯。"
书影压了烛花,咬嘴往外走。
见仁叫住他:"我看她腕上青了好几圈,明天你拿药给她擦擦。"
头一次书影没有反对,应了声。
季良和复康果然从一醒来就知道今天过不舒坦了。
头疼,和怒气里的季柯。
同病相怜的两人私下一边热水敷额头一边商量要不要干脆出去躲躲。
"能躲到哪儿?全城谁不认识你。"季良靠在椅背上有气无力。
复康趴在桌子上呻吟,须臾,偏头睁半只眼。
"几只老狐狸的宴请,你当真要去?"
"当然。"
"明知是鸿门宴,你答应的真干脆。"
"不就是想有利益大家分吗?我倒要看看他们有什么筹码。"
"孙家二姑娘还给你留着,顺便过去亲近亲近?"
"我谢谢孙老爷了?"季良背脊上一抖,"再如花似玉,我也消受不起。"
"是真真的花儿一样,你要便宜别人?"
"要是她爹不是吃骨头不吐渣的孙敏德,可能我会考虑。"
"话说到此,你小子究竟准备什么时候讨媳妇?安安都八岁了,过几年她就等不下去了。"
"以前玩笑话不要当真了,什么亲上加亲,姐好不容易嫁了,我才过几年舒服日子,不要再回来个和她一样的。"
"喂,你敢嫌弃我复康的女儿!"复康拍桌子站起来。
"不敢,不敢。"季良椅子腿往后一蹭,摆着手连忙撇清,"小侄女那么可爱那么天真那么天上有人间无,我喜欢还来不及。"
复康丢给他一个"算你有良心"的眼神。
季良仰头枕着牡丹雕花,凹凸的轮廓嵌在后脑上。
"姐夫,少去点那种地方吧,别看姐姐平时大大咧咧,她心里总归是个女人。"
复康慢慢的啜口茶。
"这不是我一个人能决定的。"
季良眯眼看他,他放下茶盏,忽而咧嘴一笑。
"你也是生意场上的人,不会不懂有些应酬是不能推的。"
"绿桥小巷里的人呢?你若是顾念着姐要瞒她,可以更彻底,但是藏一半露一半,你究竟是怎么想的?"
"我不知道。"复康摇头,泄出一点疲惫,"我是真喜欢阿柯,可是,我身不由己。"
说罢,又在桌上趴下。
季良看着这个熟悉的又突然带着点陌生的人,无话可说。
第三十五章
书影总归抛不开面子,把药瓶甩在思月怀里就跑,搞着小丫头盯着他的背影发呆。
锡惠的烟叶都送到了,曲达找来见仁一起去品评。
的确是好货。
见仁捏一张叶子,柔而韧,卷起来手感也很好。
曲达少不了借机让他卷了许多。
终于到下午可以回去的时候,见仁一道了再见就走得飞快,生怕曲达改变主意又把他叫过去。
复府宅院非常宽广,楼阁亭台重重叠叠,一树连一树,转眼又一池。
所以,见仁发现自己可能迷路了。
天气阴沉,似要下雨的样子,他站在枝叶繁茂梨树下,戚戚然。
青灰天花锦的身影在眼前一晃,他本能的叫住他。
"对不起,可以问个路吗?"
青灰锦转头过来,见仁心里庆幸是认识的人,不过,看起来他气色不太好,脸色更加青白。
"复总管,在下是随季庄主而来的--"
"公子,想要去哪儿?"
暗哑干瘪的声音听几次都不讨人喜欢。
"在下想回兰苑。"
"这里是西院,到那里路途不近,请随我来。"
见仁拱手作谢,跟着他穿复廊绕曲桥。
复重生时不时压着额头揉。
"复总管头疼吗?"
"昨日贪杯,让公子见笑。"
"庄主和复老爷昨晚也醉得厉害,不知道现在好点没有。"见仁笑了一下,"大家凑一块,熬药的反省心了。"
复重生不接话,默默在前面领路。
见仁摸摸鼻子,也噤声跟着。
"公子,从这段长廊过去,便是兰苑。"
"有劳总管了。"
复重生拱拱手,从另一边离开。
"公子,你到哪儿去了?老不回来。"书影从屋里跑出来。
"药给思月了?"
"唔。。。。。。唔。"
"真的有好好的给人家了?"
书影别开眼:"复夫人差人来请你过去用晚饭。"
"我刚穿了大半个宅子回来,走不动了。"见仁撇嘴进屋躺上床。
"那我去跟那边说。"
见仁闷在被褥里"嗯"了一声。
雨下了整天,见仁困坐在屋里,翻出一只香囊上下抛接。
"啪",香囊掉在地上,背着门的见仁听见门口有低笑。
"庄主,大白天不要装鬼吓人好不好?"
"你很无聊?"
见仁捡起香囊,拍拍上面可能会有的灰尘:"本来是来玩的,下雨了,什么地方都不能去。"
"等等。"季良捉过他手里东西,"这个好眼熟。"
"是吗?不知道哪里来的,压在箱底,刚翻出来。"
"这个牡丹的图案--"
"柯姐姐。"见仁指着说。
季良奇怪的看他:"你叫谁柯姐姐?"
"庄主大人的姐姐大人--是她要我这么叫的。"
季良扭头又看着香囊:"干吗突然叫她?"
"这种绣花手艺,很像她。"
"哟,看不出来,你连这个也有研究。"
"直接说我见多识广,我不会推辞的。"见仁语气很诚挚。
季良只是瞥他一眼。
"提醒了我,这似乎以前是我的。"他把香囊凑近鼻前闻了闻,"没错,是姐夫送我的朱槿牡丹香。"
"种在你院里的花?"
"第一次来这里我就觉得那花很漂亮,移回去的没一株活了,姐夫就专门找人提炼了这种香给我,聊以慰藉。"
见仁望着他,眼里闪着星星一样光彩:"复老爷,对你可真不错。"
"无锡这边,全靠他支撑了很多。"季良捏捏香囊,递给见仁,"虽然不知道怎么跑到你那里去的,不过既然是你找到,就归你了。"
"我可不好意思收个原本送给别人的心意。"
季良上下瞅着他:"我发觉你有时候说话像和尚念经。"
"唔?"
"不知所云。"
见仁眨巴眼,手悬在半空,欲接不接。
季良一巴掌把香囊拍进他手里:"叫你拿着就拿着,他每年都送会几个过来。"
见仁露出"原来如此"的表情,摸着上面精致繁丽的牡丹,每一丝上都泛着因为时间摩挲出的从容的温润。
"脸上突然黯淡干吗?"
"弃之可惜,留之无味的东西。"
季良别开头皱下眉:"你呀,脑袋里尽琢磨什么?改天送你一个新的,总行了吧?"
见仁摇摇头:"还是旧的好。"
"真是越来越不明白你想什么。"
"庄主喝茶吗?还有刚才送来的点心,是松花糕。"
见仁随手把香囊塞进袖袋里,张罗着斟茶。
"明后天,城里要来一队杂耍团,想去看不?"
"人多的地方我可不要去,才有了教训。"
季良抿口茶,问:"什么教训。"
见仁把书影思月那天的事说了,季良怔一会儿,哈哈笑出来,见仁吓了一跳,茶水流在桌面上,蜿蜒蔓延。
"臭小子,让他没大没小,报应。"
"你这话,是堂堂庄主该说出来的吗?"
"庄主也是人,惹了也有脾气,我已经好涵养的没处罚他了。"
"都是小孩子。"
见仁支肘在桌子上撑着下巴嘀咕,顺滑的绸缎衣料落下去,显出白皙的比普通男子偏瘦的前臂。
"你昨晚没睡好吗?"季良在眼圈下面比画,"有黑影。"
"雨很大。"
"是吗?我倒没听见。"
"庄主菩萨护体,保佑天天好睡眠。"见仁偏头又一副似笑非笑的神情看着他,"可喜可贺呀。"
季良白他一眼不理会。
"有些东西拥有的时候不珍惜,失去了怎么也追不回来。"
"什么?"
"我想念王婶,的点心。"
季良扶着额头道:"请你不要一边吃得兴高采烈,一边说着怀念的话。"
"更应景,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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